容也闷哼一声。
血腥味自口中漫开,丘山惠身躯一震,捏着他的下巴,讥嘲地将人推开,那眼神仿佛是在审视玩物:“贱人!”
容也眼中猩红一片,气浮急喘。
他再怎么自甘堕落,也顶不住接二连三的羞辱,于是紧咬着唇瓣,不吭一声,转头干干脆脆离开。
出了楼,容也如游魂般在街上跌撞晃荡,偶有路人嫌弃,推他一把,也有好心的情侣,笑着搀扶一手,以为他贪杯醉酒,便指点去往人少的地方歇脚。但他像块磐石一般,不肯挪位,举头望着宫城的烟火,迷茫恍惚,直到骚乱乍起。
乱不知从何处始,只见前端的人流霍然开始反向狂奔,容也逆流而行,被人推来搡去,摔在地上。
这时,冲出个黑衣人,错识人,举起刀向他头顶劈砍下来。
软剑横缠,顺着手臂切削,薄如蝉翼的剑刃自虎口下拉,一直连通小臂,拉出血痕淋漓。丘山惠再接一脚,将人踹向一旁的摊子,口中气喘,哼声骂道:“什么狗东西,我的人你也敢动!”
容也抓住他的衣摆,抬头望着他。
丘山惠立刻又迁怒他,恶狠狠地说:“我让你走了吗?”
“哪里来的……”
黑衣人爬起来,继续挥刀动手,但他同伴甫身而出,将其拉住,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两人反向追逐,不再理这两个打乱战局的不速之客。
酒劲上头,丘山惠根本分不出心思去判别这些人在追谁,又是做甚么,他只能用空手撑住额头,侧目看着坐在地上,眼中多了几分笑意的容也。
丘山惠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将地上的人拉起来。
但他终究克制下来,瞬间翻脸,对着容也狠狠一踢:“滚吧,别出现在我面前!”说完,他蹒跚着走入穷巷,想寻个落脚地。
城里专门有人做醉客生意,就逮着黑灯瞎火的地方捡,把人一架,往民居里拉,再来个仙人跳,第二天交不出钱来就拳打脚踢一顿暴打。
丘山惠自然不怕,但容也却不忍他受骗,爬起身追过去,顶着他恶言恶语,架着胳膊便强行拉走,说道:“你要实在不想回去,就去客栈,若不想看见我,我一会就走。”而后,容也带着他,朝骚乱的反向疾走,离开暴动的核心。
寻到一间听见风声,正闭门打烊的,容也好说歹说,那堂倌才放他们进门,一道将人送进干净的房间。
丘山惠瘫在榻上,拍着床板喊热水沐浴。
容也在门外,又拉着小厮用哀牢话多叮嘱了一遍,这才悄无声息退到暗处。
“客官,您要的热水。”
小厮进门来扶,丘山惠听不懂他的话,但却能听出声音并非容也,他酒醒片刻,推开人踉踉跄跄冲到门边,可对着长夜与皎月,却茫然不知自己究竟在寻找什么,最后慢慢走回沐桶边,撑着边沿,低头失神地看着倒影。
他摆摆手:“你出去吧。”
小厮见他尚能自足,也乐得不伺候,告了一声便闭门外出。
丘山惠解下外衣,泡进水中,胸口发闷,又口干舌燥,便凫了两口热水灌肚,手靠在桶边,昏头昏脑,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去多久,窗户洞开,人影闪逝,一阵凉风拂面,将他惊醒。
丘山惠打了个喷嚏,意识渐渐回到脑中,只觉一件里衣罩面而落,有人攫着他手臂想将他从水里拉起。
他将衣服一抹,眯眼瞧清来人,顿时大发雷霆:“不是让你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么!”
容也面无血色,身子僵冷。
“放手!”
丘山惠用力甩开。
容也神伤,彻底松开,郑重开口:“对不起,我不会再出现,也不会再让你难堪,你多保重。”
可他一转身,丘山惠却觉得心里缺了一块,好不容易建起的防备之墙瞬间被推到,愤怒于容也逆来顺受,叫自己耽于温柔的同时,又怕他真就此消失,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蓦然慌张,一挥手,以内力将门窗掩紧。
下一刻容也只觉天旋地转,落入厚实的怀抱之中,肌肤紧紧贴着衣料,水湿薄衫,炽热的温度将他裹挟,无处可逃。
丘山惠将下巴放在他肩窝,起伏的气息里隐隐藏着几分不真切的哀伤与啜泣——他是那么脆弱。
人前趾高气昂,人后显得那么可怜。
那种分裂感让丘山惠觉得灵魂被生生撕成两半,他别扭地推了一把,向后退却,脚踩在溢出的流水上,将要摔倒。容也动了恻隐之心,撅住他手臂搀扶,不料两个人一块失足滚地,背部在坚硬的石头地上一磕,不等刺痛袭来,丘山惠已然重重压下,将他紧紧箍在怀中。
“丘山……惠。”
“不要走。”丘山惠满眼猩红,越看越觉得这衣服碍眼,用力扯散,发泄似的在他肩胛骨上咬了一口。
“嗯……不要在这里。”
竹榻轻摇,发出挠人心扉的细碎声,香屋旖旎,明明只有榻前一盏灯,却仍教人觉得燥热。
绵密而沉重的吻落下,半梦半醒间,丘山惠呓语不断:“说,你永远也不会背叛我,永远不会,永远……”声至最后,意乱情迷,竟咬牙切齿,在他唇上撕咬。
容也战栗,推搡不开,咬唇抬眸,却见他目中很是痛苦,那情绪不止为今夜秘密的挑破。
——也许,看似光鲜亮丽的公子,童年并不幸福。
容也忍疼回抱住他,想将温暖与勇气随自己的心,一块揉给他。
丘山惠被温柔裹卷,蓦然顿住,眉眼见笑,笑着将他吻住,又说:“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你不会背叛我。”
当初在茶山瘴子,他说“吼剑”胡然是他生父,但其母却是个养在深闺的丘家小姐,而非为其殉情的桂婆娑,难不成当年胡然的死另有隐情?
容也来不及细想,情至深处,只觉得心满意足——
看,他俩多合拍。
只要有人对他好,对他这个人好,自己就会永远跟着他。
后半夜,街上的喧嚣更甚,堂倌搬了些桌柜,将门死死抵住,为数不多的客人早早熄灯歇下,盼着这夜早尽,日出时再探探情况。
只有一屋橘灯摇情,伴着细微的哭声和喘息。
大汗浃背,丘山惠从梦呓中惊醒,恶狠狠地笑:“这是你欠我的。”
容也脸上潮红,将额头轻轻抵在他胸口,默然未语。
丘山惠眼神迷醉,用指腹反复摩挲他的唇瓣,过了许久,才伸手去把住他的腰,将人搂在怀中,不甘又懦弱:“容也,别不理我。”
——
王都骚乱起于摩空的铤而走险。
他十三岁起便跟着大将军婆达伽昙南征北战,出生入死,多年戍边的情义,足可称兄道弟。
三年前王后兰含病逝的消息传至边关,他起夜时亲眼目睹,沙场上被达光王朝那群狗东西刀剑穿胸还能跑马十里,咬牙一声不吭的将军,坐在灯下,握着亲妹出征前结给他的平安结红了眼。
王都里隐有风声,说王后并非死于多年沉疴。
会否是孔雀王妃动的手?
答案未可知,但总归是国王昆拓没有护好他那个与世无争,又温柔贤惠的妻子,现下又忌惮自家将军的功勋,着人回京述职。
中原有句话,叫做狡兔死,走狗烹。
他恨,他就是偏心屁股歪,他就是大逆不道,希望将军结成更大的势力,有更大的依仗,甚至取代王位上那个病怏怏快死的人!
公主改口招亲让他有些慌神,他怕这是哀牢王的试探,也怕是公主略施小计,想要逃婚,若真叫他人横插一脚,岂非恼人!他才不管公主心意,感情并不长久,唯有利益永固,何况他家将军也不差,虽长龄了些,但早年在盘越王都,也是英勇威猛,玉树临风的骄子。
现下在盘越,打主意参加比武的人他大致已探清,就那刀家的公子,有望一争,他不得不先下手为强,趁浴佛节人多,派几个死士,干净地做掉。
就算怀疑,他们也没有证据。
夜深露重,国王王后祈福后摆驾回宫,余下宫眷或走或留,各族子弟也尽皆散去,城中戒备松弛。
摩空带上亲随,陪客宴饮。
觥筹交错间,他起身解手,在暖阁转角处与长袍裹身的神秘人擦肩而过,飞快道:“方才看着走的。将旦,你可以失手,但不要留下任何马脚。”
将旦调试袖口的束环,将兜帽向前拉了拉,隐去那张半黑半白的鬼脸,冷笑道:“不会。”
“杀人啦——”
刀家人也不是吃素的,眼见刺客来袭,立刻朝人多的地方分散跑,将声势闹大,街上当即是人踩人,人撞人。
都卢下意识握刀,可随身的兵器早已摘下,自己如今两手空空。
他只能顺着人流退散的方向离开,回头想提醒左黯黯和任岁儿时,那两道消瘦的影子早已消失在视野之中。
都卢机警,帮不上忙便不添乱,有任岁儿带着,那小先生倒不至于出事,自己与其乱走,不如先回去候着。
见乱不敢用轻功,惹眼,他便贴着民居墙根下走,但天不作美,前头似有刀家人被黑衣客追上,打斗激烈,致使奔逃在前的人又猛然折返,他左右都是房子,退无可退,被挤入穷巷。
巷子里极静,许是能躲上一躲。
都卢往里头探,扶壁喘息时,听着“啪嗒”的滴水声不断,起先他以为是哪家贮水的缸子漏了,亦或者晾衣杆子上晒着刚洗不久未拧干的被褥衣物,但等他两眼被一道雪亮的光影照彻时才发现,是刀刃凹槽里流下的鲜血——
啪嗒。
啪嗒。
中招的男人身上挂着刀家的腰牌,服饰布料极华贵,显然是本家子弟,是不是刀如一难知,他背部中刀,伤口贯胸,脸朝地吐血抽搐,不得见真容。而下杀手的,正是那日城楼匆促一瞥的神秘人。
神秘人十指扣着形制古怪的暗器,收紧下巴,垂首低眉,等人死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