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那位贵客会是谁?”

招招一边帮忙将人拖入屋子,一边问。

先前,朱小趣靠一手绝妙的骰子赌术赢了个全满,那些人倒也讲义气,将那小妞让与他,不过,心里却又打上别的主意,待他进屋时,悄悄又添一句“快办事”,不迭是想后半夜也捡个温香软玉。

这令朱小趣不得不下狠手。

他在屋里兜了一圈,同招招合计,随后以各种借口,故意诱人一一进屋,再逐个击破。最后一位大个子是那位王都来的侍卫,警觉非同寻常,抬脚时察觉不对,立刻缩了回去,但外间夜里已无人支援,朱小趣直接绕后,便是一个手刀。

朱小趣沉吟片刻,一边落锁,一边回答:“不好说,刀家家大业大,怎可能不藏污纳垢。”

招招没再追问,而是盯着他的手,问:“稳妥么?”

“当然不,不过足够我们跑出去。”朱小趣自是摇头,见她脸色凝重,似另生有主意,便逗趣道:“夜黑风高,若是你还想干点别的,只有一个办法。”

招招促声问:“快说。”

朱小趣耸肩,两手一摊:“放把火,把这儿烧了,给他们制造些混乱。”

招招转过身去,闷头闷脑向前冲,狠狠念叨:“你明知道我干不出这等事……”

朱小趣在后头叫住她:“你知道往哪儿走么?”说完,他笑着上前,抓住招招的左腕,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来都来了,去看看是哪个混账,我有个好地方,保准能守到。”

招招垂眸,盯了一眼他的手,又怔怔望向他后背,心上说不出的安定。

“对了,你叫我留意的,那个左脸上长了颗黑痣的少年,我确实有见着,不过我和他并没有关在一处,白日监工又盯得紧……对不起。”连她自己也没想到,话到尽处,竟为没能救人而抱歉。

“知道了。”

朱小趣身子一震,伸出手,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说:“没关系。”

那一瞬间,招招眼中亮起星火,但那光彩,很快在消逝。

茅厕的隔间里,招招捂着鼻子也仍挡不住熏天臭气,也亏得今夜贵客至,这里的下人多了个心眼,点了檀香稍稍掩着些味儿,不然她只怕已昏倒在旱厕里。

“这就是你说的好地方?”

招招心里仍不服,对着朱小趣脚背就是狠狠一脚。

朱小趣抱脚单腿跳,嫌弃地瞪了一眼:“讲点道理,人有三急,你在这儿,不费力气就能知道你想知道的,还是说……”就着微弱的灯光,朱小趣好笑地打量她,“就你这小身板,还想将人就地正法?”

“有何不可?”招招撸起袖子,骄傲地说,“我告诉你,我可不怕!”

朱小趣一把捂住她的嘴:“别说了,外头有脚步声。”

招招使劲儿把他肩膀往下按,用气声哼哼唧唧道:“上不去,你快蹲下来,一会我爬你肩上看。”

朱小趣鸡贼地说:“为啥是你看?”

招招指着他,气得直哆嗦:“你要不要这么无耻,我,我怎么承得住你。”

朱小趣无声大笑,当即踮起脚,眼睛果真越过隔断,还回头,故意冲她扬眉:“谁叫你生得不够高。”

招招抬腿欲踹,这时,茅厕的大门被人推开,她只能推了朱小趣一把,叫他快些瞧看。

带刀的影子铺落,脚步虚浮似是微醺,朱小趣慢慢昂头,哪知一阵风来,吹熄了烛火。

招招急得心痒痒。

门外的人脚步往回收,侧目向山下望去,朱小趣嗅了嗅,脸色大变,立刻按住身边的姑娘,将她按进怀中——

只听“轰隆”巨响,震动长夜。

声音从玉场传来,招招心里涌上不好的预感,结结巴巴道:“坍,坍塌?”

漆黑一片的茅厕,她什么也瞧不见,人就好像站在高原上,不辨方向,稍不留心,便一脚踩空,落下万丈深渊。

外间起了杂声和呼救的哭喊,监工挥舞着鞭子,暴跳如雷,但没有一个人组织救人,他们说的只是——

“快,快把玉石运送到安全的地方!”

人命竟如草芥,也对,不花一分钱得来的苦力,连奴隶都比不上,就是用完即扔的破布。

招招咬破嘴唇,血气弥漫,目中满是热泪,她仰头看着朱小趣,奋力摇头,这一刻她心已不在那可恶头目的身上,只想救人。

“打出去么?”

她在朱小趣手上写道。

朱小趣却护着她,温柔地将泪花抹去:“可以,不过再等等。”

外头的家伙目下可还没离去,侧面反应,此人身份决计不低,毕竟唯有千金之子,才会坐不垂堂。

没多久,那人又拍门冲了进来,肚中咕噜,似是腹泻,朱小趣趁人提裤子之际,闪过门板,就是一击重拳,打得人晕头转向,就地一扑。

招招拔出朱小趣腰间别着的火折子,上前将人的脸蛋扇回来一照。

“刀如一!”

刀如一的功夫在哀牢国也是数一数二,怎么可能就这般轻易地被他一拳放倒,即便未有防备,至少也该稍加反抗。

招招疑惑地看了朱小趣一眼。

后者摸了摸鼻子:“宵夜里下了点药,无毒,不过配着别的食物则阴阳相克,容易腹泻,四肢绵软。”

难怪他有恃无恐往茅厕来,那些餐食旁人根本不会动,先前在厨房,那掌勺又说贵人嫌菜不够鲜,赶路一日,至夜必然饥肠辘辘,可不就全给他吃下肚。

招招竖起拇指:“你狠!”

朱小趣把人拖到一边,拉开门,敦促她快些离去,但招招跑到他跟前,听着外间的吵嚷声,逆着月光回头,忽然犹豫,折返回去:“等等,还不能走。我们固然可以趁乱离去,也能顺手带走你要找的那个小孩,但其他人呢,这里的人没有良知,他们只抢玉不救人,即便他日我们再领人打回来,可他们都死了呀!”

她的声音虽在颤动,却饱含力量。

朱小趣没想到这个平时刁蛮,又有些胡搅蛮缠的姑娘竟如此善良,也有不输江湖人的侠义气,不由会心一笑:“你说,怎么做?”

招招上手,去扒刀如一的衣服:“你扮作他,来发号施令。不要怕扮得不像,我告诉你一个诀窍——人前人模狗样,人后忍不住就……能不好好说的全用吼,能不用词文雅的就破口大骂,他们若问起为何救人,就说死了矿洞废止,还得拿整个矿山玉石陪葬,不划算,总之怎么骄矜怎么来,怎么吝啬算计怎么整……”

不等她说完,朱小趣已接过衣服穿上,但面容始终不好遮掩,幸亏刀如一秘密来此,未免叫人撞破,身上多披了一件斗篷,倒是可以将兜帽戴起,遮一遮样子。

“啊,声音!”招招拍掌,又想起要紧的一处,“你可会拟声?声音放低些,对,比你自己的要沉要粗,最好再带些沙哑,若是嘶吼,则要尖锐一点,最好吼破嗓子那种……”

听着朱小趣的试声,她竟不由放声大笑,笑容落下,她站起来,朝雅居望去,抱拳郑重道:“玉场就拜托你了,尽力救吧,能救多少是多少。我,我去他屋子看看,看能不能偷些有用的东西,人都到这儿,总不能是游山玩水,没准私藏账册,涉及到钱的东西,不可能完全干净。”

朱小趣系紧披风,问:“不怕么?”

招招回了他一个大笑脸:“不怕!你会来救我的。”说着,她比划了个分兵两路的手势,自己翻过灌丛,快跑至廊下,贴壁,翻窗,机灵地翻进去。

朱小趣目送她离去,笑容渐渐垮下来,转身时目色浸没杀气,如人间修罗。

“三公子!”

侍卫找过来,朱小趣不由分说先是一脚,臭骂道:“该死的,干什么吃的!那宵夜叫本公子吃了,跑了五趟茅厕!哼,此事先不表,玉场如何?”

“洞口的毛坯石都拉了出来,就是下头堵死了。”

“你奶奶的,还要老子教你么?救人!总不能白送那些个下贱货满山玉石作坟场!还有,公主招亲在即,堵了洞,挖不到千年玉胆怎么办!”

那侍卫被骂得狗血淋头,不敢抬头,颤颤巍巍下山,呼号招来好手,全力打通矿洞通道救人。

朱小趣功成身退,回到山中雅居,与招招碰头。

“刀如一你想怎么处置?”

“先不杀,回去再算账,反正证据已经拿到,连我都敢绑,跑不了他!”招招眨了眨眼,计上心头,“不过今夜可以先给他个教训,把他扒光了,挂起来!”

而后,两人艺高胆大,直接牵马出山。

隘口处果真有人守岗,朱小趣便假意说家主传信,随口胡诌了个借口,今夜即是浴佛节,便说王族祈福出了大事,得连夜回去瞧看。

那人虽觉得声音有些不对,但看装扮和族徽确又吻合,加诸还有招招帮腔作势,倒是没认出来。

——

出了山,招招心里的石头落地,歇脚时笑得在地上打滚:“哈哈哈,我能想象到刀如一明早被人发现的样子。”

朱小趣忽然喊了声:“女侠。”

招招愣怔:“嗯?”

朱小趣一边从衣服里拔出个葫芦丝,一边说:“在下眼拙,竟没发现是位嫉恶如仇的女侠。”说完,他背靠凤尾竹吹奏起来。

得闻赞美,招招心甜意洽,看他人也顺眼不少,用手支着下巴不住打量,直率地说:“其实,你瞧着也不老。”

朱小趣腾出手,在她脑袋瓜上捶了一下:“喂,我也就比你大几岁。”

招招护住头,瞪了他一眼,上手拽下遮掩的兜帽,卷着他的头发问:“那你头发为什么是白的?”

朱小趣说:“因为短命。”

想起他酒不离手,刚才救人更是出尽力气,招招推了一掌,啐道:“那你还这么拼命,不怕喝死……诶,你还好吗?”

“不太好。”

朱小趣四肢一僵,两眼翻白,直板地向后倒下。

“是不是中了毒招?还是恶疾发作?你说你,怎不好生歇着,还有力气吹筚郎叨,”招招被唬住,着急扑上去,又是掐人中,又是搓揉手脚筋,急得直掉泪:“你身上可有药?你坚持坚持,这荒山野岭,也得走出去才有郎中……”

朱小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逗她,悠悠道:“人活一世,死也要死得漂亮,美月在天,美人在侧,美乐在心,岂不美哉?”

“好啊!”

招招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遭骗,狠狠踢了他一脚。

朱小趣立刻改口:“噢,没有美人。”

招招转过身去,冷哼一声。

从前她只一个眼色不善,左右便围着一圈儿人哄她,即便父母兄长,也是爱如宝珠,若非事关国体,一句重话也不会说。她便以为,朱小趣也会这般哄她,毕竟这人虽嘴碎,但心肠热,于是兀自望着月亮发了会呆。

但朱小趣没有动作,甚至一句后话也没有,招招心头欠欠,十分不安,身子一转,人已躺卧石上,双目紧闭,面色姜白。

招招再次被吓到,颤巍巍去摸他鼻息:“死,死了?”

朱小趣忽地如诈尸般,两腿一并,挺身坐起,将先前招招交由他保管的,从刀如一房内搜来的账册和地图又还回:“刀如一的手下不是傻子,他本人也没那么弱,药力一散,天不亮就能下树,自己收着,届时分道扬镳。”

“分道就分道,谁要同你这个大骗子同路!”

一连两骗,招招当真发火,伸手抢过来,往腰间一别,即便她本不想接。“终于可以和你这个烂嘴巴烂人说后会无期……”她扔下狠话,气冲冲往前走,哪怕她心里其实很想朱小趣叫住自己。

只要他开口,自己骂归骂,但是会立刻回头。

但朱小趣并没有这么做。

他心满意足向后躺下,觉得这辈子至此,倒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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