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幻的场景破散,孟不秋缓缓摇头。
他希望自己变得强大,只不过不再是为了报复他人,不再是为了不择手段掠夺,更不是为了填补童年的空缺而泄私愤,他希望自己的强大,是以另一种方式来守护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
先要不负自己,才能不负他人。
“你不是喝水的人,怎么知道他如何想?碗重要是因为喝水的人重要,也许喝水的人,既不在乎人,也不在乎碗,于你只是‘路过人间’。”孟不秋紧捏着瓷碗,负手向柴门外走去,“你被困住了,有时候看似顺理成章的两件事,其实并不成因果。”
并不成因果?
十八仙直起身,跌跌撞撞追出去。
两人离去后,屋外梅林闪出一道人影,都卢立在枯弱的枝条下,紧紧盯着孟不秋飘然而去的背影,长叹一声。
“不秋哥,不——”
白星回从灌草丛里扑出来,一屁股撞在都卢背上,待扭头瞧清人,便拉着他问:“你看到孟不秋了吗?”说着,目光越过他,笔直看向后方的木屋,院里院外空空如也,“我还以为他那么神通广大,又回头来找十八仙了,结果两个人都不在。”
都卢心不在焉,答非所问地喊了一声“殿下”。
白星回看他脸色愁苦,便甩甩手,拍着他肩膀道:“你怎么了?没见着就没见着么,又不是什么大事,不会耽误我们的行程。公主脾气虽然大了点,但不是个什么都计较的人,眼不见心不烦,一会就好。”
都卢“嗯”了一声。
白星回驻足端详他脸上的表情,忽然上手,在他两颊上掐了一把,说道:“不开心是自己的,开心也是自己的,别人劝没用,你要自己想开点,想想怎么才能舒舒服服,就像我一样……”
都卢苦笑:“属下做不到殿下那般睿智。”
“也是,就你那榆木脑袋,确实为难,”白星回嘿笑一声,厚着脸皮往自己脸上贴金,“所以,我是说,你像我一样,不管什么时候,两件事不能忘。”他伸出两根指头,晃了晃,“一是睡,而是吃。”
“这雨绵绵愁愁,下得确实教人发困。”白星回打了个哈欠,往山外走,去村落附近的驿站,自个嘴里含含糊糊地叨念着:“……哈,看来是有向肥猪看齐的迹象。”
——
那放碗的柜架下方就摆着几坛子酒,十八仙取碗来洗时,随手凫了几抔到嘴中,如今酒劲散发,她醉醺醺上路,在雨中东倒西歪。
雨水渐大,村东头的小伙给在村西口干活的姑娘送伞,脚步急了些,撞着她胳膊。
“对不住,对不住。”
小伙连声道歉,快步继续向前赶。
十八仙一个趔趄,打着旋回身,就撞见姑娘冒雨赶来,和小伙在做陶的工坊前碰头。小伙撑伞,全往心上人那头倾斜,自己站在雨里,姑娘心疼他,握着他的手向后推,僵持不下,只得捏着袖口,替他擦去发梢额头的雨丝。
又是一对恩爱眷侣!
十八仙勃然大怒,嫉妒使她扭曲,抬手便要一掌拍去,将两人拆散。
这时,孟不秋一把握住她的手。
十八仙嘴角微抽,冷不丁讽了他一句:“你看起来可不像多管闲事之辈。”说完,她用力一甩,甩脱孟不秋的钳制,侧身不再看那对同撑一伞的有情人。
待人走远,她端着架子,沉声勒令:“把碗给我!”
孟不秋慢悠悠拿出那只破瓷碗。
但他并没有立刻递过去,身后不远处又传来几缕细碎的脚步声,两人回头,发现是丘山惠展开叠扇,替容也遮着,两人胳膊紧挽,并肩自雨中走过。
十八仙脸色顿时很难看,男女也罢,怎么两个男的也敢在她眼皮子底下表恩爱,她不由用力一拧,拧碎了道旁的花枝。
“我想起来了,你们是一起的。”她蓦然开口。
那时虽短暂,但朱小趣领来的人,院里院外的,她至少都看了一眼。
孟不秋眼皮微抬,瞳色全黑,没有一点明光,随时准备出手。但怪就怪在,方才十八仙还怒不可遏要动手,而今却只在原地停留,片刻后甚至朝另外的方向避走开,看起来竟不想惊扰他们。
十八仙忽然开口:“奇怪么?”
孟不秋说:“原来你还挑人。”
十八仙幸灾乐祸地笑,说:“那可不一样,感情是这世上最藏不住的秘密,有情无情都在眼底。”她顿了顿,忽然把高音量,“我能从你的眼里看见——”但孟不秋不给面子,自始至终面无表情,她的兴致落空,便吹了口冷气,狠狠地说,“那样的感情可不够牢靠,一个只是迷恋,一个只是感激。”
孟不秋总算有些动容:“那怎样的才算牢靠?”
十八仙捧着心口,表情夸张而扭曲,一字一句道:“爱入骨血,死不得,也生不得,两人皆是如此,”她呵呵笑起来,眼神却从滚烫转为冰冷,蕴着说不尽的怅然和悲观,“但世间大多数,终究不过是责任桎梏。”
孟不秋把她的话听了进去,叹息道:“只是因为负责?”
十八仙见其明显的变化,立刻抓住机会攻心,刻薄道:“你爱的人,根本没有你爱他那么爱你!”
她想看到孟不秋泄气又无可奈何的表情,但没有,身前的人只是轻松地笑笑,话语有情有神有力——
“那我就爱他双倍,加上他那一份。”
这说法分明经不起仔细推敲,但却直击人的灵魂,十八仙跌坐在地上,雨水湿了鞋子,袜子粘在脚上又润又闷,破裙下摆的荷叶边被水渗透,渐渐沉重,生出吸力,像是要把她“钉”在地上。
她忽然觉得可笑之极,原来比爱,她也比不过任何人。
浠沥沥的雨水中,孟不秋促声叹息:“不要因为爱,而让自己变得面目全非,更不要打着爱的名义,伤害他人,也伤害自己。”
十八仙惨然大笑,口中念念有词:“我殉情是因为爱他,看见有情人亲亲我我而大发雷霆,也不过是因为太爱他,爱而不得成全,岂不可恨!”话说不全,她嚎啕大哭,“可我又做错了什么呢?为什么老天不让我们在一起!”
“桂馆主。”孟不秋将碗递还给她。
——梅魂传心曲,雪雾箜篌弹,还能是谁?
听见久违的称呼,十八仙眼睛霍然瞪大,但她咬死没开口,明明深陷过去不得自拔,却又极力纠结,想摆脱过去。
真是矛盾。
孟不秋续下去,并不因此留情面:“在对旁人评头论足时,前辈可有想过,也许挂在嘴边的‘爱’也不是爱,只是执念,只是不肯接受斯人已逝而生出的心魔障碍,也许你没有那么爱他,唯有依靠要死要活的宣泄,才能换来信念的维系和支持,也许你只是在扮演别人眼中那个痴儿,以此巩固历来的形象……”
十八仙身形一晃,她不愿承认,但又确实被他说得动摇——
“真的是爱么,还是爱而不得,无法成全的不甘与发泄?”
她伸手去接那个碗。
孟不秋昂起下巴,有些残忍地说完最后一个也许:“他喜欢的,也许是那个路遇赠水的曾经的你,而不是现在的你。”
十八仙手一抖,瓷碗落在地上碎成片,一如初心。
孟不秋想,若是白星回在当场,一定会指着他的鼻子骂,但即便那样,他也必须说,即便是错的,即便都是他在妄自揣测,但有的人用药温和,有的人则必须下猛药,不狠心,根本救不了。
既然已经活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不断了根,继续好好活着?活着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世上还有好些人,想活而活不了。
他仰头望着天空的雨,绵密如针脚,比人的心思还要乱。
小时候的他,一直觉得自己“不洁”,心有不甘,又自卑气馁,也总是生出无数疑问,问老天,问人世,希望有人能带给自己一个一劳永逸的回答,但这个世界上的人,自己过得一团糟的都比比皆是,又有多少能给他指点?劝慰这种方法,永远只对听得进去的人见效,与其抱着幻想,不如狠一点,靠自己。
——“博多勒老师,我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缅萨叔,你说,我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稚嫩的声音回荡在耳畔,与十八仙撕心裂肺地呼喊重叠而至消弭,这些话他说给眼前的女人,其实也是说给自己,毕竟他可没有闲心去说服拯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一切不过是为了重拾自己。
现在,他终于觉得自己“干干净净”。
——
那一口气卡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热血顺着任脉直达神庭百汇,无数糟糕的念头被激发,一瞬间诱发连锁反应,玛诗塔黎浑身发抖,牙根颤颤,下了山夺了马,便挥鞭而去,连孔雀潭也不愿回。
谁劝都不好使!
即便那什么十八仙说的确乃实话,她是生得又黑又丑,但在王都,还没人敢当面指着她鼻子如此说话。
朱小趣一见她放马,便知事情大,少不得要好生哄,顿时也顾不得旁人,径自追去。留下的一帮护卫不知进退,史易一行更是头大,就这般逗留下来。
孟不秋归来后,白星回总觉得他同往日有细微不同,可问都卢,问史易,问左黯黯,全都说无二,惹得他疑神疑鬼。
他想不通,便旁敲侧击,可就他那疙瘩脑袋,说话直来直往,既不圆滑,又不机灵,能问出来才有鬼。可问不出,心里窝着又难受,像饿得半死的人欠着肉没吃,即将交差的人欠着事儿没做,心里一吊一吊的。
好在,他生了颗锲而不舍的心,有样学样,那便琢磨呗!
于是,白星回从山门那次往前追索,也不知那脑回路如何生的,这一回溯便溯到同将旦交手那回,他心里一咯噔——
“难不成是因为我占了便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