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然是这样,孟不秋那般傲气的人,自是高高在上,怎么能沦落在下,这可如何是好?他肯定不屑开口,也不定待见自己道歉,要不来些实质性的补偿?可他能看上眼的自己能有什么,就小命一条。
白星回越想,越愁苦,束手无策,只能成天在他跟前晃荡。
孟不秋也觉得莫名其妙,这小子从前躲得丈八远,最近跟块牛皮癣一样,甩都甩不脱,难不成是自己上次的样子吓着他了?他决定先保持距离,徐徐图之,于是也跟着绕道走以减少碰面次数。
这样一来,白星回更是“坐实猜想”,如临大敌,连日来心里头变沉了,钝了,吃饭味同嚼蜡,睡觉辗转反侧,上回教都卢那两招,他自己都做不好。
怎么办?
怎么办才好?
这天日间,他心不在焉,走在坎间没看路,一脚踩空到田里,插秧的大娘给他拿了块布擦拭,他一个人坐在田埂上,两腿晃荡,时时叹息。
大娘探手在他跟前拍了一巴掌,把注意引过来:“小伙子年纪轻轻,愁眉苦脸做啥?”
白星回摇头晃脑:“有些事从没经历过,想不通,真想不通……”
大娘看他神神叨叨,转头又继续干活,至饭时,天色渐差,几家人并着帮工一合计,近两日得全做完,便不抽身回去,而是派个人跑腿,几家合锅合灶,轮着做了木桶饭,提来送食一块儿吃。
她老头子挑了一挑子,让别家先分,自己从怀中取出团布,里头包着几块蒸好的腊肉片,挖饭那会子偷偷藏在碗底,等大娘拿着碗蹲在坎上吃时,吃到惊喜。
大娘咬了口,把脸埋在饭食的热气里,一把岁数的人,脸上难掩甜腻的笑,觑一眼,再觑一眼,忽然“翻脸”,把肉翻出来,全赶到她家老头子碗里,骂骂咧咧道:“捂着捂软了,难吃,难吃死了!”
“哪里难吃了?”大爷自己吃了口,不住咋舌,没三两下,全吞进了肚。
碗底儿吃了个干净,大娘把碗往他怀里一扔,又故意嚷嚷着:“我渴了,上午晒得我嗓子眼干,老头子,你去给我找点胖大海泡水喝。”
大爷嘴一瘪,道:“要变天了,一会下雨,上哪儿找胖大海去!”
大娘把脸色摆出来:“你去不去!”
大爷两手摆了摆,嘴上说着“不去”,但绕着田埂走了一圈,又戴上斗笠,驼着背,背了个小筐,拎着锄头,一瘸一拐往山上去。
白星回在一旁看着,突然笑了。
大娘眼尖,四方八路都盯着,一瞧便凑过来说:“小伙子,你的问题想通了?”
“没有,”白星回顿了顿,又说,“但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怎么才能开心起来。”
大娘忽然问:“出在人身上吧?”
白星回颇觉惊讶:“诶?”
“大娘是过来人,”她热切地拉着白星回的手,大掌上下一夹,按了按,眯眼呵呵直笑,“判断一个人你是否在意,只需要瞧他的喜怒哀乐会否影响你,至于这人对你重要与否,全看缺了他是否顺手……”
“顺手?”
白星回觉得这个用词对,又好似不对。
大娘想了想,努力解释:“俺没读过书,说不出好听话,俺只是摸着心讲,如果哪天老头子不在了,就没人会给俺冒雨去挖胖大海。”
“挖胖大海?”
“哎哟,他对俺来说当然不止胖大海!关键不在胖大海……唉,俺最笨,不晓得咋个说喽,俺,俺自私地希望他活得比俺久,俺宁愿把俺的命给他。”
她挥舞手臂,表意不准,急切想把话说好,情绪全蕴含在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里,白星回切实能感受到。
他心里忽地一刺。
不知为何,就觉得人寿苦短,百年后终归要化为尘土,一想到自己会死,孟不秋也会死,死了无知无感,摸不着抓不住,什么也不会再记得,他不由贪恋起红尘,心里生生迸出撕心裂肺的难过,是以前过一日算一日,不惧生死的他从未有过的。
就这么想,白星回想到两眼酸涩。
“难道你男人就只是个工具?”任岁儿窜出来,沿着田埂走,身边还站着个领路的青年,同时也兼任翻译,急得追着解释,显然那姑娘又只听了半截就放话。
左黯黯拉住她,生怕惹人不快:“大娘不是这个意思。”
大娘摆摆手,豪迈地说:“不介意不介意,感情之事,本就是两人之事,”她顺势往白星回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大声道,“全靠你自己想,别人可帮不得,好坏谁说了都不算。嘿,不说这些,来,吃饭,尝尝咱这儿的特色……”
左黯黯舀了一碗,先捧给任岁儿,大娘一瞧,爽朗地笑起来,任岁儿听了解释,又开始马后炮式道歉,红着脸谢过,一个人不好意思,躲开去吃,甚至把碗顺便洗了,再送回来。
还碗的时候,她摘下腰间的玉鸳鸯给大娘——
“这是我师父年前给我的,说是能定姻缘,给,嗯……祝,祝你们都能长长久久,百岁安康!”说完,她扭头就跑。
左黯黯伸长脖子,眼珠就差粘在玉佩上。
大娘惊愕,听过译话,摇头失笑:“真是个率真的姑娘,不过可不是这样用的,”说着,她把玉鸳鸯拍在左黯黯掌中,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这这这,那那那……”左黯黯羞红脸,坐立难安,比大姑娘还姑娘。
大娘就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中气十足吼道:“年轻小伙子,干脆点,不要婆婆妈妈,喜欢就大方直说,以前搁俺们那儿,一个晚上事就办了。”
“啊?”
译话的青年接上,问:“可是走婚?”
大娘连连点头。
一提风俗人情,左黯黯又来了精神,着急做研究,瞬间拿出纸笔,看得周围人惊啧连连。大娘按着他的头,来了兴致,从田里爬上来,说起便合不拢嘴:“情投意合的男女啊,不需要你们中原人说的三书六礼,只需白日说与倾心,夜晚便来窗下相会。”
左黯黯记录到一半,停下来问:“不,不用负责吗?”
大娘大笑,在他脑袋上不轻不重敲了一下,倒是一旁始终未吭声的白星回,心思全没在听他们好好说话上,只是耳朵边飘来那一句问,恰好捕捉到,忍不住支了一句:“若遇到欢喜的人,我会一生一世对他好。”
突然插话,左黯黯回头顾及他,这才注意到他两眼眼圈发红,不迭吓了一跳:“阿那奚,你的眼睛……”
白星回捂着眼,连话也没接。
正巧遇上几位姑娘来借绳子,说是去河滩里摸了河蚌,准备串起来带回去,白星回捏了个借口,跟她们一块儿走掉。
他可不想摸螃蟹、捉虾、钓鱼,去河边踢了两脚石头,忽然看见有人在开蚌取珠,也跟着下水摸了摸,回来衣裤脏污一身泥,洗也未洗,换也未换,直奔屋内,神神秘秘鼓捣一晚上,趁着星夜去敲孟不秋的门,堵在门口就是不走。
孟不秋扶着门,蹙眉数落他:“什么时辰,还不歇息?刚才公主的人说,估摸也该追到人,等他俩回来,我们随时都可能出发。”
白星回就是不动。
孟不秋说话的声音不由放轻,渐至消弭,就这么你看我,我看你,半晌后,他复才叹了口气,揉了揉白星回的头,难得温柔地说:“你到底想做什么?”
白星回局促地说:“看你不开心,哄你高兴。”
“哄我高兴?”孟不秋着实未料到这个答案,心里滋味复杂,想笑又不合时宜,甚而生出几分茫然,他只能中规中矩道,“让你担心了。”
白星回忽然板着脸,严肃地说:“你有小秘密。”
孟不秋盯着他。
“嘻——”白星回清脆地笑了一声,上手搓了搓孟不秋冷然麻木的脸,语气竟像是在撒娇,“有小秘密不能让我知道吗?我可以帮你诶!”
孟不秋摇头。
白星回倍感失落,不仅失落,心里挣扎又在意,他将手攀在门轴轱辘上,一脚跨过门槛,一脚落在外,强硬得不肯被“扫地出门”。
孟不秋在他鞋尖上踢了一脚:“快去睡。”
“不!”倔强的少年发急,大声拒绝,随后脱口而出,“我想来想去,从天都教想到孟部,从生老病死想到喜乐哀丧,你没有什么是需要避开我的,那为什么要一个人憋着,你有什么事就告诉我,我也可以解决,”他拍着胸脯,郑重其事道,“毕竟我要对你的一切负责!”
孟不秋微微一愣,似自说自话:“只是负责么?”
这话却把白星回问住,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心里不全是这个意思,那种将他搅弄得吃不下睡不着的感觉绝不只是一句简单的负责,可他无法确切形容,难以表达,不知道怎样才能说到点子上,明明心里有了方向,可开口却是:“你不想要我负责吗?”
越是着急想解释,落在孟不秋眼里,越伤,想起日间路过河岸,看见他穿行在明媚的少女间,只觉目下更映出自己的惨然,他的话就像要甩掉包袱一样,减掉负担和麻烦——他不就是这样,一直怕麻烦。
把自己当什么人了?
孟不秋心里不由自嘲,自己从不曾想要羁绊他,不然怎会等到现在?
孟不秋没说话,过了好一会,方才淡淡道:“我没有秘密,你想多了。”
白星回讪笑,努力想堆砌出以往玩笑的语气:“你可不许骗我,你知道我从小到大最讨厌别人骗我了,有话直说就行,我心可宽……”
孟不秋握紧的拳头松开,又握紧,颤声复述道:“我没有秘密。”
“好。”
白星回应了一声,收回手脚,往回走,走了两步,就在他合门之际,忽然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将仍自发怔的孟不秋紧紧抱住,歪头将银耳珰叼开,轻咬住他的耳垂,亲了又亲:“提前祝君生辰喜乐。”
孟不秋掰住他的大臂,错愕地想将人推开。
白星回顺势反按住他的手,将斫了一个晚上才斫出的一对丑不拉几的珍珠耳珰送给他,坚定地说:“你很重要,你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有什么事,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们要一起承担,当然,我有事也会告诉你的……”
说到最后那句,白星回明显底气不足。
孟不秋:“嗯?”
“比如,”白星回深呼吸,一口气说完:“我没告诉你我出来之前毁了春祭砸了祭坛让大耆老摔了腰还弄断了他的腾蛇杖——”
说完就跑。
等人没了影,孟不秋捏着那对尤有指温的耳坠,宠溺又无奈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