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星回嘟囔的声音越来越小,只觉两端太阳穴突突直跳,他不由扶额,自言自语:“怪哉!我从没有来过哀牢国,更不可能进入孔雀潭。”
朱小趣便说:“那必定是你身边之人!”
两人气盛,皆不想平白含冤,因而各有分说,僵持不放,还是玛诗塔黎看不过眼,高声叫停,擅作主张:“够了,东西既已寻回,也罢,我会去同师父解释,至于来路……”她看了一眼白星回,少年面皮涨得青紫,眼中怒意胜过惊慌,底气尚足,毫无心虚之意,再一合那年岁,或许真与之无关,因而续道,“拖个两日,我会说是手底下派出去的人在附近的山中找到,此事到此为止,不必追究。”
这看似息事宁人,全人脸面的行为,反而更让人觉得伤面子,白星回不肯配合,当即撂下话:“我一定会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朱小趣则冷笑一声,与他对呛:“随时恭候!”
两人不欢而散,留下一众在原地面面相觑。
白星回一走,都卢立刻追过去,面带隐忧,十分焦心,那无恙子的武功有目共睹,确实当得哀牢国圣之名,朱小趣本人成名已久,实力不弱,足可称一流高手,而今又在人家的地盘上摊上事,忍不忍都怕他家殿下想不开,做傻事。
“你别跟着我。”
白星回想不通因果,见人生烦,努力想把尾巴甩掉。
都卢谨慎提议:“殿下,此地已近盘越国,不如我们……”
“做甚么,你还要带兵来把人家一锅端了?”白星回当即跳脚,又是强硬打断,又是匆忙捂嘴,戚戚道:“那传出去不是更加坐实我们的罪过?人家会说——偷盗被捉,反倒打一耙!”看他拼命点头附和,白星回这才把手松开。
“殿下。”
都卢可怜兮兮地唤了一声。
白星回替他掸平衣襟,话既提到盘越国,便扭着他胳膊顺道问了一嘴:“怎么回事,你可知道那光珠血珀的来历?你不是说,那是太子身份的证物吗?”
“具体属下也不甚清楚,”都卢摇了摇头,为帮不上忙而苦脸,“只是离宫之时听王上说,殿下被国师抱走时,手腕上就系着那珠子。”
白星回不由沉吟。
见无回应,都卢抓耳挠腮,忍不住连声唤他:“殿下?殿……”
“别吵,让我想想。”白星回摩挲下巴,将思路放开,边走边絮絮念叨,“……对了,那个女人,朱小趣刚才说眼角下绘有曼陀罗花的女人,都卢,你在国中可有印象?那是不是王后?王后长得可美吗?”
都卢却摇头叹息:“我知殿下的意思,只是王后端庄淑慧,一举一动皆关乎国体,怎会面上描花,刺面的那可是犯刑之人,即便不是,也举止风尘浪荡。”
“那就怪了。”
白星回不迭啧声,心想——
如果不是王后,那哀牢国孔雀潭丢失的宝珠,怎会出现在盘越国太子身上,朱小趣说那个女人带着孩子,若那个孩子是自己,他尚在襁褓之中便叫缅萨抱走,又怎会随在陌生女人身边,那便不是自己。
何况,那个岁数他分明在天都教中,七岁生辰时,还第一次随巫姑下山,去了孟部,所有人皆可为证,即便五岁前的事他记不清,但五岁后可清清楚楚。
白星回一拳落在掌心,打出心里的憋闷,转头去寻孟不秋,想透出胸臆间堵着的那口气,更想把如今的困惑全讲给他,自己眼下就如逆流里飘摇的小船,他是岸,除了他,自己再无依靠。
然而,孟不秋没找见,是冤家路窄,又撞上了朱小趣。
白星回低下头,假装思忖没瞧见人,低头快步向前冲。这会子,朱小趣已冷静下来,与他同侧走,将路堵死。
少年闷头一撞,连搓揉都顾不上,脸色铁青,果断掉头。
朱小趣干脆一个腾身落在他前方,又一跨步,明晃晃伸脚绊他,白星回提起的腿猛然回收,心道被戏耍,登时恼羞成怒:“好狗不挡道,你不是不想看见我吗?”
“小兄弟气性大。”朱小趣按住他的肩,语气放轻,语速放缓,尽量不同他生口角,“方才怒火中烧,我是心急了些,见谅见谅!正是因为知道平白被冤的滋味不好受,特才来找你一块商议。”
白星回肩膀一扭,把他手怼开,虽面生寒色,眼含疑惑,但却没像之前又躲又跑。
朱小趣见机立刻拱了拱手,道:“你走后公主对我说了些话,十分中肯,我思前想后,来寻神仙酒也是十二三年前的事,观你年貌,不过双十,那时候你还是个满地跑的娃娃,确也不该迁怒你,还请见谅。”
虽表歉意,但白星回并没有接话,也不知怎么接,就这般斜眼僵立,许久后才勉强开口:“那这事……”
朱小趣也有几分傲气,为之前的思虑不周道歉,但却不代表能打哈哈当个老好人,只见他将两手垂落,昂首挺胸,朗声道:“虽不是小兄弟所为,但也难说无关,没准那女人便与你关系匪浅。不过事已过去这么多年,追究费时费力,再加上并未有实质性的损伤,我同公主不似无恙子大师,不执着于此事,既然东西还来,你也不必为难是否据实交代那人身份,江湖人,以江湖之法了,这么着,今夜来饮,一醉泯恩仇!”
“我为何要答应跟你喝酒!”白星回急声说,“而且,而且什么叫‘不必为难是否据实交代’,我根本不知道,也不认……”
“好。”
孟不秋自后而来,帮他应下。
白星回又气又急:“喂,你作何要应他,我们分明没做错事,你不信我?”
孟不秋摇头,低声道:“与信任无关。作为少教主,确实如此,但你能保证,作为盘越国太子,也一样么?”
作为太子……
白星回目光垂落,盯着鞋边那撮微渺的岩草,心里不是滋味——他明白孟不秋的意思,与少教主相关的人里,确实不会出现那个女人,但其是否与盘越国有纠葛牵扯,可就不好说,这已经超出他能获知的范围。
但他如今需借用太子之尊调兵遣将救天都教,也就不得不背负身份所可能带来的后果。
“我知道了。”
白星回抄着手,垂头丧气,阳光落在脸上不仅未生出光华,反而映衬出凄白惨然。
——
入夜,孔雀潭边水阁。
棋桌摆酒,石刻盘上整整齐齐放着一矩阵的酒碗,朱小趣一掌拍坛,顶花飞脱,酒水冲天而起,随他弹指,次第稳稳落入杯中。
朱小趣翻袖,道:“请——”
凑热闹的不好喧宾夺主,应约而来的正主始终徘徊在水阁外,满心纠结。
这时听他开口,白星回把手里扭成十八节的狗尾巴草就地一掷,动了动唇,激动地往前冲,孟不秋在侧,打起帘子,单手将莽撞的少年推了回去,自己在对座坐下。
年轻的族长两指夹起酒盏,仰头饮尽,搁下空碗,再取一新,如此重复。朱小趣为其爽快叫好,自己也端起身边的酒碗,与他同饮。
空碗如蛇形向中心蔓延,眨眼的功夫只余一只。
豪饮太快,内力都来不及逼出酒气,不过俄顷,孟不秋两颊上飞起红晕,绯红如同霞光中的火烧云。他自始含笑,似醉非醉难辨,尤其因那两眼澄澈清明,如泉澹澹。
“孟不秋……”
白星回在他身后来回打转,如同滚来滚去碾死蚂蚁的棒槌。
孟不秋充耳不闻,仍就原样,目光紧锁在最后那一只酒碗上。
白星回心疼,颤抖着手探出去,抓向虚无时欠了点勇气,垂落时撞在孟不秋的肩头,连扶也没能扶住。
孟不秋猝然将酒碗换手,右手去接,从缝隙中嵌入,与白星回食指紧扣。
他确实有些醉了,竟偏头靠在白星回手臂上,生出几分慵懒与妩媚。而持碗的左手稍顿,酒水停在嘴边,碗口被他牙尖轻轻衔住,他斜眼飞光瞭向白星回那一瞬,美得惊心动魄,观斗酒的人都似被他蛊惑,冷气从唇缝齿隙间往里抽——
“嘶。”
白星回胸口起伏,豪勇顿生,伸出空手赶在孟、朱二人之前,抓向最后那只摆在正中心的酒碗:“且慢!”
朱小趣拍桌,梗着脖子喊:“男子汉大丈夫,一事了一事,你这是要耍赖皮吗,那他先前的酒可就白喝了。”说着,少年白的男人不雅地打了个酒嗝,借着酒气,一边捋袖子准备动手,一边“格格”直傻笑。
白星回瞥了一眼,道:“我没说不让他喝。”但他说话时持碗的手仿佛与那陶碗浑生一体,纹丝不动。
——他这么大个人,哪里回回都需要别人来帮自己担!
孟不秋眼波轻颤,似万年的玄冰化作一江春水。
他伸手去夺,白星回不让,他便又立刻扶着额头,似要往地上栽。白星回低头查看,他趁机一招蛇拳插肋,白星回不备,被打得矮身佝偻,他遂又贴掌一绕,将酒碗光明正大接了过来。
朱小趣看他俩推手抢碗连苦肉计都用上,乐得直颠,先前那一点隔阂早就烟消云散,只余下嘴边揶揄:“诶!怎么还兴外援帮忙夺碗,作弊不认!”
“那这碗不算,我亲自来!”
白星回捂住岔气的左腹,咬牙道:“……猪老哥,是不是只要我喝了,就两清,不二话。”
朱小趣颔首拍板:“一口也算。”
“好!酒坛子呢,酒……”他绕着石桌寻坛,预备重新斟酒,却发现坛倒酒空,一滴也没有,再转头一瞧,孟不秋端起最后一碗,稀里糊涂正仰头灌下,他心中发急,想都没想,快步冲上前,撑住他的肩膀甫身,含住孟不秋的唇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