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嚓——”

陶碗碎地,烛火摇情,映出不宁的心绪。

史易见此脚滑,差点跌摔出去,一脑门磕在柱子上;左黯黯嘴巴张大,足可吞鹅蛋,任岁儿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把他头按下,自己伸着脖子往前看;丘山惠打着扇儿,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容也则将目光转向潭面白月,心事随涟漪晕开。

朱小趣一噎,口水差点呛进气管,是头也不晕,酒也不醉。

玛诗塔黎掐着手掌,一会露出了然的神情,心想难怪先前叫他俩帮忙,一个不肯,一个不许另一个肯;随后又直率地袒露失望,毕竟人好美色,他们这群人中,孟不秋确实堪当绝色,因而心里生出一股白菜被拱的焦虑。

石桌前,孟不秋推人不动,舌头蜷缩想将酒水卷回,可潜意识的狂喜却阻碍了行动,紧绷的弦当即断开,酒劲肆无忌惮迸发,最后连舌尖也变得麻木僵硬。

白星回感觉到他的动作,可亦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捧着他的脸,用力一吮——

大不了之后被他揍一顿。

酒是烈酒,渐渐将他的思维也麻痹,白星回向后一跌,坐在地上喘息,竖起手指倔强地说:“那珠子,的黑锅,我,不背!”

朱小趣畅快大笑,一扫袖,桌上的酒碗砸了个爆竹响,拍手道:“恩怨就此购销!”

而后,醉醺醺的朱小趣又咋舌叹了一声“现在的年轻人呀”,将半个身子压在一旁的婆娘身上,玛诗塔黎一边跳脚躲开,一边用力撑住他,吃力撑不住时,气鼓鼓往他脑袋上来了两巴掌:“你还好意思说,你也没好到哪里去!”

“别打,打坏了怎么着。”

朱小趣扭头躲,瞟见月光,即刻向围栏扑去,嚷着要给她捞月亮。玛诗塔黎可不敢丢他发疯下水,两个人相搀扶,晃晃悠悠一会功夫不知上哪儿你侬我侬去了。

“你呀你——”

热闹散场,蔫坏的丘山惠走之前还要拿扇把儿点着白星回奚落一嘴,还是容也推他,他才闭了口。

左黯黯的注意力早不在两人身上,任岁儿一来,他就好比嗅着腥味的猫,露出平日不见的爪牙。至于史呆子,似乎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狠狠揉了一把自己的嘴巴,打了个哆嗦,像是怕沾瘟疫一般,揣着剑火速逃离现场。

白星回身上痒痒,坐在地上挠,左手挠完换右手,孟不秋不得不将他两只手腕都拧住,拉开衣襟一瞧,从耳根到前胸,肌肤红了大片,生出密密麻麻的疹子。

“别抓,我去找些止痒的草药,忍过今夜便好。”

孟不秋说着,目光四下搜寻,最后落在少年的腰带上,伸手去抽,似乎想解下将他两手拴住,免得一会不在跟前看不住,现在天气又闷热,他把红疹抓破化脓,那可就不是一日的功夫能痊愈的。

白星回察觉他的意图,扭了扭,老老实实把头耷拉下,委屈地嘟囔:“别绑,我会老实呆着。”

孟不秋应声,松开手。

“诶!”转身的一瞬,白星回揪住他的衣角,小声说:“……我,我好像又给你添麻烦了。”

孟不秋把他手指抠开,快步走出水阁。

白星回喊了一嗓子:“孟不秋!”

孟不秋沐在清爽的夜风中,酒散大半,他稍稍侧脸,盯着卷帘上照出的影子,低声说:“这样的麻烦,我不介意你再添一添。”

“啊?”

白星回一惊,咋舌时回味口中余香,忽然明白过来,血气贲张,随之发疹加速,他整个人像只熟透的白灼虾,向后一躺,装死。

容也那儿常年备着各种外伤药,止痒止痛皆有,孟不秋去寻,丘山惠那小心眼使坏,故意藏着掖着,就为了揶揄一把,色|迷|迷过个嘴瘾:“哎呀,酒疹可没特效药,不过你们要别的我倒是有……”

不过他低估了孟不秋的心理素质,更低估了史易的呆气。

只瞧他话未完,一瓶药膏从树丛后掷过来,跟石头锭子一般。

孟不秋伸手抓取,绕开丘山惠望去,只见那抱着白刃的大汉面无表情道:“我这是为了大局,大局!不过有一说一,阿兄弟这人品我是信得过的,就冲这份义气!”随即他重重呵了口气,脸皮有些绷不住:“不过还要劳烦孟族长跟他说说,人不要随便亲,会出大问题,喝酒耍疯的我见过,但他这样的着实太可怕!”

那个“大”字他咬音极重,并着手舞足蹈,比划了个圆。

孟不秋把他的话略过,径自抱拳:“多谢!”

史易话本不多,至此也无甚可讲,挠了挠头,转身离去。走出老远后,还能听见他的嘀咕:“我这以后可不敢在阿兄弟面前喝酒,万一,万一这晚节不保……”

白星回还待在水阁,只是换了个四面透风的位置,凉风吹拂,肌肤上要舒服些。好不容易压下的瘙痒,一见到去而复返的孟不秋,又烧热了脸,全数迸发,最后坐立难安,没法老实待着。

孟不秋的眼睛盯过来,伸出待挠的手便蓦然停住。白星回干笑两声,说:“你回来了。”

“嗯。”

孟不秋将药粉倒在掌心,两手一贴揉搓开,但这样他便没有法子再按住白星回,心念一转,干脆甫身贴近,用胳膊将他还僵在半空的双臂压在咯吱窝下。

白星回忽然笑眯了眼。

“你还笑得出来,”孟不秋上药,轻轻替他涂抹,沉声问,“除了红疹,可有别的不适,喘得上气么?”

“喘不过来,咳咳。”白星回两眼一翻,动作夸张。

孟不秋识破,在他额头弹了一下

白星回立刻笑着改口,没脸没皮道:“你靠我这么近,自是气息难匀,不仅气息难匀,还觉得心跳如雷。”他说着,偷偷上掀眼皮,小心翼翼觑了一眼,赶在他视线扫来前,忙又岔开:“哎哟,我觉得背心有点痒痒,好痒好痒,你就让我抓一次,一次,就一次,或者……或者你帮我挠挠。”

孟不秋本不想答应,但看他憋着实在难受,就破例一次,又倾身前靠,探头去看他说的“背心”位置。

酒气随呼吸喷出,润湿少年的耳垂。

孟不秋两手从肋下穿过,绕后,想不解开外衫直接撩起背后的短衣,这时,白星回忽然倾身靠上,被压制的两手收束,将他抱住,侧脸贴在他心口上,心满意足。

少年就这般抱着,什么也不说。

涟漪惊散,白月在潭水中碎如晶莹,似人心剔透,似人的心事不成全。就是这般奇怪,明明没有只言片语,但孟不秋偏偏就是读懂了他的心意。

——

翌日晨起,白星回从榻上翻身跳下,又是一条生龙活虎的好汉。

这一睡便是日上三竿,愈近盛夏,南方愈发炎热,窗外的天蓝,万里无云,太阳如同烧红的烙铁,明晃晃挂在外头,晒得草木都蔫了头。

白星回本想支开窗缝瞧瞧外间都有哪些人在活动,没留心叫潭水的折光扫了眼,刺得泪水盈眶,他赶紧收手退回榻上坐着,展开手臂伸懒腰向后靠时,瞥见枕头上落下的夜来香,便贴上去吹气。

残余的香味钻入鼻子,使人忆起昨夜旖旎。

他侧脸贴在枕头上,看着席子被人身重量压出的褶皱与不平,忍不住伸手展了展,翻了个身想,孟不秋一大早又上哪儿去了。

想着想着,思念来得迫切,他从壁上顺了顶斗笠,遮着脸推门而出。

玛诗塔黎去哄无恙子,叫上师兄姐们陪着散心,朱小趣总不好打扰,便在石禅师的雕像下支了根鱼竿钓鱼,远远看见移动的斗笠精,欣然挥手打招呼。

朱小趣虽不计较,但白星回却觉得咽不下这口气,没搭理他,而是往附近山里摸去,决定自己动手调查,究竟是哪个女人搞出这堆破事。他想着,这孔雀潭虽称不上守卫森严,但也不是任人随意来去,一个美得叫朱小趣十来年后都能道出形容的女人,若来此踩过点,必然会有人注意到。

因此,他便沿山而行,发挥那与人唠嗑吹水的特长,旁敲侧击打听。

山里有些散农,并没有被驱逐,他们当中有好几位身残体弱的,偶尔会去孔雀潭帮作洒扫,整花修草。

白星回会哀牢话,但皆是跟哀牢国的商人所学,对于一些山沟里的土话,听起来也很吃力,偏巧这里的人夹杂方言口音,他连比划带猜,人家才慢吞吞给他往山上指了条路,说:“老辈子讲那后头有墓,可见过去有人居住。”

白星回会错了意,以为那洒扫答的是自己的问题,只错当那女人便是从上头下来,欢喜谢过便攀爬上去。

约莫走了近两个时辰,将近山峦,峦上有块飞来的大岩,岩石底部腐蚀出空间,经风化,串成一个个通达的洞子,白星回一头扎进去,又从另一洞口钻出来,来来去去转了几圈,瞎猫碰见死耗子,最后在一片爬藤白花下发现块破损的碑。

石碑上半段有凿刻的痕迹,但是动手之人显然力气单薄,没能坚持凿下去,最后改用血题就,因而碑面覆有一层暗红凝固的血渍,盖过凹刻,以盘越国文书就几个夺人眼球的大字——

“誓杀昆拓,以血为奠,祭告族人。子兰歇·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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