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一针见血,白星回立刻不吭声,两手捧脸,脑袋一耷,浑似备受打击,孟不秋忍俊不禁,便是无脸男人也畅快大笑,换了条腿翘起,再含一片苦叶,开口即是沧桑古拙:“你很对我胃口,要你真是我儿子就好.一家三口,吵闹欢喜,也挺好,对我来说,这大概是这世上最奢侈的事情。”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望向孟不秋。

那白衣小子逗趣又活泼,将自己的目光紧紧吸住,现下他方才注意到,这个披着薄衫,头戴银饰,耳坠珍珠的男人天生有一副姣好的容颜,这样惊心动魄的美,实属罕见,他不由发怔,最后伸腿蹬了一脚沟缝里的石头:“诶,那边那个……”

白星回突然说:“他是个哑巴。”

孟不秋恶狠狠盯了他一眼。

白星回屁股向右挪了挪,挤在孟不秋身边,展臂往前一横,摆出副护短的凶样,做给对面的男人看,同时,又顺带偷偷朝石碑上的字轻抬下巴,附耳低诉:“那个子兰歇,这家伙铁定知道点什么,万一和姹女是同一个人呢,我好不容易聪明一回,给个面子,配合一下。”

孟不秋别过脸,却没拆他台。

白星回放下心,将视线收回,发现无脸男人面朝此处,似乎还在“打量”孟不秋,他怕出岔子,立刻玩笑道:“得了吧,你还想要几个儿子,不怕兄弟阋墙,先把你这老家伙给踹了。”

无脸男人没吱声,少年明显感到裸露在外的肌肤迅速爬起一层鸡皮疙瘩——本能总是比意识更快察觉到杀意。

怎么又说错话了?

白星回缩着脖子,心里直犯嘀咕:“难不成这族人的惨灭和兄弟阋墙有关,还是说,这家伙有类似遭遇?”他打了自己一嘴巴,心想自己果真不是个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之人,没哪句话对付,又悔青肠子,早知道就不说孟不秋是个哑巴,哄他配合自己,总能说到点子上。

无脸男人隔着面具,也能察觉到他的小动作,闷声道:“你搁那儿唱戏呢?”

“没有,”白星回搜肠刮肚,就想把好话圆回来,可他刚有点眉目,人已经先一步问出了口,他一急,没过脑子,本想说儿女双全,出口却成了:“不缺儿子,那不如来个儿媳妇儿——”

孟不秋面无表情踩了他一脚,白星回那个“儿”字走音,变成了干嚎。

无脸男人轻笑一声,道:“和你说话,好像看到了六十岁后老去的生活。”他果然不再急着赶他们走,但这会子,白星回却突兀地起身,拉着孟不秋要告辞。

这小子不想听旧□□,他偏要说,还要啰啰嗦嗦,搜肠刮肚,讲上一箩筐,讲得他坐立不安,就像小孩子听父辈追忆往昔那些个翻来覆去老掉牙的话,听得直翻白眼。于是,男人上前,强硬地将人按坐下来,似乎臭小子越不配合,他越觉得高兴,越觉得充满人间的烟火气息。

——大概是因为,已经很久无人忤逆过他。

白星回瘪嘴,不情愿坐下来,其实心里好奇得发疯。

“我是在前往孔雀潭寻找兄长的路上碰见她的,当时,我同你差不多大……”男人说着话,瞥了一眼石碑,准确的说,他在凝视立碑人的名字。

……

二十一年前,孔雀潭,山外。

少年自盘越来,一路走一路回顾,见那些讨厌的跟屁虫没有撵上来,随手撅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上,站在树下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

头上飞过一只不长眼的鸟,鸟屎正好落在他干净的鞋面上。

“死鸟!”

少年骂了一嘴,扶着树一边往草皮上蹭刮,一边嘟囔:“呵,这孔雀潭可真难找!说是来找人讲经论法,和哀牢国的人有什么好论,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时,林中传来呼救声。

少年停下动作,屏息辨位,寻了上去。那是道女声,又甜又脆,比过山泉淙淙,赛过甘香多汁的蜜桃。

“喂——”

跑了一阵,呼喊消弭,他迷失了道路,只能放声长啸,这啸声反过来激励了落难者,后者疯狂回应:“我在这儿,这儿!”

少年低头往山里猎人挖出的,用来捕捉野猪和獐子的坑洞里瞧,当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抹绣着木棉花的绯红色头巾。

“你快拉我上来。”

误坠陷阱的是个十岁左右的女孩,背着个萝筐,身上裹着彩裙,五官身量虽未张开,又因为失足而灰头土脸,但仍能从那细如凝脂的肌肤和那双剔透水灵的眸子里瞧出秀丽与明艳,堪称个美人坯子。

坑洞里放有铁夹和竹刺,多亏摔下来时她那萝筐上篾片相织的孔洞在土壁中支出的断树根上挂了一把,她身姿轻灵,得以踩在凸石上,才免去被扎成肉串的血光之灾,但卡在当中不上不下,却也免不了成饿殍的结局。

因而,当瞧见上头影子铺落,且是个清朗的少年时,女孩眉开眼笑,把手使劲往上抻:“快,快拉我上去。”

少年就近盘来枯藤,垂直放下让她拧住,自己再使劲儿将她拽上来。

女孩鞠躬致谢,诚挚地邀他去家中小坐,少年本想以另有要事拒绝,但看她独行山内,年龄且幼,不大安心,便说送她一程。

哪知两人才历了一关,便又逢上一劫,正撞见饿虎扑食。

女孩受惊,扭头就跑,虽是不喊不叫,但人的五识哪能跟动物的相提并论,她一动,那饿虎也追着她去。少年只得趁手捡了跟大木棍,挺身而出打虎,救人的同时,自己也因此挂彩受伤。

“来,跟我来。”

女孩搀扶着他,将他带到了那个风化的万洞窟,扭着他的右手紧紧捂住左臂啮咬撕扯后的伤口,自己则往附近摘草药,又用树叶包了些水回来,濯洗干净后上药,随手撕了半截裙子与他包扎。

伤口上药后止血愈合,他一个昂藏汉子,疼能忍,但长肉的痒痒却难耐,时不时想上手,女孩焦急,怕又扯破伤口,便往石窟进进出出,最后找来缝隙里生长的三叶草,碾出汁水,往伤口上又敷了一层。

“你别再乱动。”女孩严肃地说,看他僵硬地点头,这才展开笑颜,“我叫子兰歇。”

少年摸了一把脸,没有立即回答——

那是一张假脸,为了离家而易容,从小到大他都被锁在一处别院中,今次好容易跑出来,为了摆脱那些恼人的“小尾巴”,不得不用了点旁门左道。

但那姑娘如此真诚,他又不忍欺骗,犹豫了片刻便如实相告:“我叫不夺。”

“不夺?”子兰歇唤他的名字,直白地道出问题:“你的哀牢话说得很蹩脚。”

不夺不甘示弱,便耿直地说:“你也蹩脚。”

“因为我本来就不是哀牢人!”女孩心如琉璃,不曾设防,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后悔,但为时已晚,她只能焦急地往唇上竖了个噤声的手势:“喂,你可别跟其他人说,其实,我们,其实我们是从盘越国搬来的。”

“巧了,我也是盘越人。”不夺立刻改作家乡话。许是大有他乡遇故知的亲切和感动,他不自觉便多问了一嘴:“你祖籍在盘越何处?”

子兰歇却说不出。

不夺便问:“你想让我猜?”

子兰歇又摇头。

少年出生至今,接触过的人极少,又从没哄过女孩子,不会应对,也不知如何委婉表达,只疑她将自个儿当作坏人,想起方才舍命相救的情景,忽觉心寒,低头嘟囔:“我知道了,你不信我,你不想说。”

子兰歇急忙解释:“不是,是我真不知晓!我从出生起便在附近生活,有的族人已在此历经三代,大家都极少谈论过去。”

闻言,不夺心想,或许是躲避天灾人祸,才举族迁徙隐居,便呵呵傻笑:“那你盘越话说得还挺好。”

“不好,我跟族里的老人学了好久才有点模样。”女孩耷拉着头,目光闪烁,一扫见那小子追着自己的脸看,便又绷直背,即刻坐起,指着他鼻子义正词严地警告:“不许说我笨,我是偷偷学的,一天也学不了几个字。”

不夺立刻顺着她话捧:“那你可是天资聪慧。”

因他嘴甜夸赞,子兰歇脸生红晕,羞怯一笑,但这笑容并未维持长久,很快,她便把头微微别开,撅着嘴,闷闷不乐道:“阿娘不许我和弟弟学,族里其他的小孩子亦是如此,我弄不明白,既然大家长那么想摆脱祖辈乃盘越人的事实,为何自己还在洞窟里留下岩画。”她将粉拳紧握,忿忿道:“又想后人忘记,又生怕后人忘记,真矛盾!”

少年猎奇,没能照顾她的情绪,反倒是对她口说的东西颇感心痒难耐:“你说的岩画在哪儿?”

“你个讨厌鬼。”小姑娘察觉,猛推了他一把。

但那时候,少年真是个榆木疙瘩,扯到伤口吃痛直嘶冷气,却仍不忘站起来往洞中寻看,回来后还不住咋舌,感叹其技艺之精妙绝伦,其色彩之艳丽壮观,拉着人滔滔不绝地议论。

子兰歇生闷气,转身背对他:“我不和你说话。”

少年结巴道:“我,我惹到你了?”

子兰歇故意重声说:“你这人特别讨厌!”

少年苦恼,默了一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忽然凑到她面前,指着手臂上的伤,大声赞美:“真有奇效,你可真厉害!”

子兰歇哼了一声,又转了个方向,但脸色却缓和不少,开始吹起哨子,就是仍不理睬那呆瓜。

不夺讲不来女孩子爱听的甜言蜜语,但耐不住他头脑聪明,总能蒙准心思切中要害,少女方才情绪波动,显然对那自相矛盾的行为大为不解,若自己能解惑,岂不慰她宽心?于是,少年故意拖长语调,道:“噢——我知道他们为何会这般行为!”

“为什么?”子兰歇果真接话。

少年顺势挤在她身旁,与其分坐同一块石头,郑重道:“因为人永远不能忘根背祖,可他们又不得不因为某种原因隐姓埋名,先人颇多无奈,后生何必庸人自扰,我劝你也少打听,小心祸从口出。”

子兰歇被唬了一跳:“可我都跟你说了!”

少年混不要脸地接口:“我是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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