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跟你是自己人。”子兰歇嗔骂一句,不知如何把话头接下去,径自红脸低头,盯着脚边的小蘑菇,一盯就是老半天,不动也不开腔。

不夺见她又成了闷葫芦,心中惴惴不安,偷眼打量她的表情,却见那唇角勾起又展平,展平又勾起,似在隐忍,十分诡吊,吓得他赶紧抖了抖衣服,往附近找些山果果腹。回来时,少女正双手抱头,枕在萝筐上小憩,他随手扔了两个红萘果在她肚子上,自己另找了块干净的地方生篝火。

入夜。

不夺翻来覆去睡不着,山林湿气重,尤其重在子夜,外感湿寒,痛起骨髓,像是将骨头敲碎又接上,再敲碎。那种三叶草虽可以短暂止痒,却不能持续镇痛,他怕自己动静大吵着人休息,想着捡一截木枝叼在嘴里,便滚了一圈,用完好的右手去树根下掏。

枝干上传来衣服摩擦的细响,少年抬头,发现子兰歇未睡,嘴里含着叶子,正垂眸望来,两人目光相对,撞了个正着。

不夺尴尬地开口:“我……那叶子可以吃?”

“这个?”子兰歇从身边摸出一丛,朝他晃了晃,“当然可以,我爹娘说是甜的,像岩蜜一样。”

瞧她目光晶亮,隐含盼望,分明似在说“你不尝可别后悔”,不夺便生不出推拒的动力,于是腆着脸向她要了一片,也往嘴里含。

“好苦!”

刚沾着舌头,他便呸吐出来,本就忍痛忍得失色的脸蛋,当即更为扭曲:“这也太苦,这么苦,你能吃得下去?”

子兰歇却一脸懵懂:“苦?”

她用舌头将叶片顶出来,又卷进去,来来回回,努力想尝出涩味,但散在口腔里的,只有白淡。

不夺满面狐疑,低头觑见白日的山萘果一个未动,被她整齐摆放在树杈上,他吃力起身去拿,热切地推到少女跟前,哄道:“你尝尝这个。”

子兰歇将信将疑拿过来,脆生生咬了一口,咀嚼,吞下肚里。

少年殷切地问:“怎样?”

子兰歇觉得莫名其妙:“不是一样的吗?也不对,叶子要更甜一些。”

不夺大惊,只道这丫头莫不是天生味觉有异,辨不出甘苦?

子兰歇当着他的面将萘果吃完,拍拍滚圆的肚子,打了个饱嗝,翻身下树,嘴里哼哼着:“爹娘和兄弟都说,这是世上最甜美的味道,不能随意告诉别人,别人知道了会来抢。我和你分享,你竟然还不乐意……”她打了个呵欠,困得两眼直晃星花,软软绵绵走了一截,倒头就睡。

不夺单手将她托起来,扶到洞里,又找了些干草铺垫。

等一切备妥,他已毫无睡意,不自觉又走回了那些破碎的壁画前,仔细观摩,画上除了迁徙之始,还讲了不少过去的风俗,有两幅人面故事画得颇为惊悚恐怖——大致是说,一个缺眼的和一个天生六指的人被极刑处死。

少年恍然,子兰歇的家人哄她不要外传,根本不是因为外人觊觎,而是族规明令,一些天生与常人有异者,会被残忍处死。

心里一股热流淌过,叫他感动涕零——这才是真正捧在手心的呵护,为了保护她,家人倾尽全力,而自己呢,自己的家人却将自己视为不祥,从不给他好脸色,也不对外相告,这个世上都无人知道他的存在。

不夺失魂落魄经过萝筐边,又倒退回去,抓了一把叶子,死命地往嘴里塞。

翌日清晨,子兰歇从风洞中走出来,收拾东西给他换药时却发现采摘的三叶草少了大半,回头四处搜寻,在少年胸前的衣襟上发现可疑,不由揶揄:“你不是不喜欢。”

不夺掀开眼皮,道:“我突然又觉得很甜。”

子兰歇长舒一口气,眉开眼笑:“我就知道,是你的问题。”

少年动了动嘴,终归没有出声。

子兰歇替他重新捆扎好伤口,在他僵硬木讷的脸蛋上掐了一把,提上筐子准备离开:“急症多发于首夜,见你没事,我便安心,眼下真该走咯,族中不许随意外出,要是被发现,少不了挨几下敲打。”

不夺情绪也随之低落:“我还能再见到你么?”

子兰歇想了想,下定决心道:“你想见我,就往那个岩洞里去,点燃第三盏油灯,我看到就会来。”她顿了顿,反复搓手,掩不住的兴奋,“我们那儿少有外人,你若愿意,我带你去见爹娘哥哥和小弟,他们都是世上最好的人。”

……

故事暂止,白星回忽然插嘴:“那他去了吗?”

“去了。”

虽然见不着脸,但坐听旧事的俩小子却能想象到,他的目光同话音一样,在那一瞬间温柔下来。

“不同于族中的老顽固,这家人非但不排外,还好客热情,少年偷偷去过几次,停留时间渐长,若不是小心翼翼避开族众,不得声张,他恨不得能一辈子都生活在那儿,仿佛子兰歇的爹娘兄弟,才是他真正的亲人。”

无脸男人嘘声叹息,声线不住颤抖,连带两肩震震:“他真的心动了,于是像男主人索求方法,男主人起初迟疑,但看他如此坚定,最终动摇,说是可以想法子捏个理由,把他安排成从山坳里头捡回来的伤者,但要他装作‘失忆’,并发誓永不回头,再不离开此地。”

“可就在这时,少年收到了一封信——

话音戛然而止。

白星回忍不住追问,但男人却忽然翻脸,大喊大叫着将他俩轰开:“够了!你们快走吧,不要再到这里来!”

孟不秋猜测,或许同子兰歇刻在石碑上那句“祭告族人”有关,洞窟里第三盏油灯附近,必然设有机关密道,能通向他口中所说的世外桃源,只是,这当中发生过惨祸,从而族灭,只余下旧梦和空碑。

“走吧。”他用力将白星回拽离。

二人走出洞穴,暖融融的阳光直往身子上缠裹,和煦的熏风吹面,抬眸即是百草微斜,巨树慵懒,山花烂漫。

不夺飞身立足高处,目送二人远去,他站在阳光里,不见明灿,满目苍白,只觉得身上阵阵恶寒。

命运给了少年希望,让他鼓起勇气放下一切,去追寻自由和新生,即便是去过穷苦困窘的日子,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日三餐和相亲相爱的人一块儿,他也愿意。可老天偏偏要同他玩笑,将希望一点一点捏碎。

“什么好香?”

白星回忽然止步,嗅着味道四顾搜寻,目光垂落脚边,蹲身去拨一簇浅紫色的槭花,越瞧越觉得熟悉。不等孟不秋追问,他霍然起身,一言不发向前冲,拨开丛丛女贞木,极目远眺,只见石窟侧后方整片山坡泛起紫金色的波浪。

他恍然大叫:“花谷!”

春后野花竞相绽放,山中繁花如海并不鲜见,倒不至于为此惊呼,孟不秋思维敏捷,立刻回应道:“你是说哀牢山的花谷?”

“是!”

白星回郑重点头,因激动气息起伏不稳:“花谷与药谷接壤的两个山坡上都是这种花,巫盼亲手栽的,她曾经说过,得见此花,如归桑梓。”说着他扭过身去,回视峦上巨峰和峰下石窟的残影,心一横,道:“不走了,我有种预感,我要回去!”

孟不秋握住他的手,不放。

白星回迟疑:“要不……”

孟不秋却说:“你在哪儿,我在哪儿。”

白星回就怕他劝,干脆反客为主,拧住他往回跑,谁也不能动摇的自己的决心。两人又偷偷潜回,风卷尘土,枝桠尽颤,坐地说话的石碑前已无人迹,只弥漫着腐朽而沉闷,压抑而窒息的气息。

此方山阴,毕竟阴盛阳衰,怨气颇重。

往里。

白星回拇指朝里点了点,扶着石壁摸进去,走过方才与无面男人交手的地方,直至壁画的尽头。尽头迎面来的墙上绘着个素手银钗,一手拖花锄,一手莳紫花的女人,走笔技法不同,颜料色泽较新,显然与其他并非出于同一时候。

内洞视线昏暗,仅靠缝隙漏光只辨得个绰约轮廓,白星回捏着火折子屏息左右观望,确定人不在附近,这才铤而走险点燃,往前照亮。

火光透亮,这一照,将他惊了一跳,不自觉与孟不秋对视一眼:“怎么会是巫盼!”

白星回不可自己地往前冲,不慎踢翻浅石阶上放着的花篮,咚隆一声,狠狠撞击人心——是那个无面男人不离手的花篮,只是篮子已空,里头搁着的香烛纸钱已经化为残灰,沿着石壁根儿游走,像一条浅灰色的毒蛇。

孟不秋语气中却透着几分质疑:“巫盼真的长这样?”

白星回反倒犹豫。

巫盼在哀牢山时常年避世独居,九巫议事甚少参与,即便岁朝大节,也很少与人相聚,性格沉静而忧郁,平日除了摆弄花草,再无别的雅兴。对白星回来说,巫盼气质干练,如姐如母,而画像上的人年龄明显偏幼,倒像那个男人旧□□里提到过的,那个名叫子兰歇的少女,而少女那股明媚灿烂,是巫盼脸上从不曾挂着的情绪。

绘画多讲究取神,而非刻意描形,会否只是相似?

白星回忍不住伸手,去触摸壁上女子脸部的线条,钝钝地说:“可,可是,你有想过吗,天都教与盘越隔着整整一国,数千里的密林深山,阿娘她究竟是怎么同盘越有所关联的?总要有人穿针引线。”

他手中有汗,汗水似刺激了原本脆弱的画壁,那颜料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却,如潮落,如花枯。

孟不秋正欲开口,却闻后方破空声至,立刻将手边人推开,旋身抽刀劈落,锋刃的寒芒映照出无面男人那张苍白诡异的脸。

男人扫了眼翻倒的花篮,最后死死盯着残破的壁画,杀意暴增,随着情绪狂涌的内力四射溢出,在洞中来回震荡,山壁摇晃,碎石成渣而落,轧在几条贯通的甬道中。白星回跟个愣头青一般,还想搬出武器同他交手,被孟不秋抓着领子单手扯回来,头也不回往尘烟里快冲。

本就实力悬殊,盛怒之下再和他正面交锋,无异于送死。

两人使出吃奶劲儿,沿山一路奔驰,丝毫不敢松懈回头,白星回听见崩塌的巨响和怒音低喝的谩骂,冷汗直下,惊生后怕,忍不住自嘲:“他大爷的坛坛酒,这还是人吗,发起疯来比山里的猿猴还有可怕!”

山里一只被剧震惊扰的猴子从树上跳下来,往白星回脑袋上狠狠踩了一脚。

白星回无话,终于老实,孟不秋瞧他步子稍慢,伸手带了一把,同时冷冷开口:“你还是少说两句。”

跑路,白星回是熟手,不需要孟不秋提点,他也知道该如何规划路线——既然晓得这家伙忌惮无恙子,只要往孔雀潭跑则可脱险,即便那跟茅坑石头一般死脑筋的老头不为他们出头,自己地盘上有人横冲直撞,面子也挂不住。

但他着实低估了自己寻路的本事,更忘了上回在象谷的前车之鉴,沿河跑,一冲就冲到百仞瀑布前。

白星回在崖前堪堪刹住脚,眼见碎石滚落,于白浪中眨眼被吞噬,教他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不迭苦着脸望向身边人:“不秋哥,我对不起你,你可还有未了的心愿?”

背后风声紧,悬崖勒马,却难回头。

“别说这种话,还有,人来了,不要磨蹭。”孟不秋蹙眉,快速定位水瀑下暗藏的凸石,挑了个避开所有的安全位置,一脚将白星回踹了下去,自己紧跟其后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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