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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年前,孟夏。

“喂,又见面了。”

“你走这么快作甚?有人出钱,让奴家来勾引你,坏你修行,禅师,你这是怕了么?”

午后刚下了场天东雨,雷声阵阵,晴天霹雳,但东枝城着实热如丹炉,不过眨眼的功夫,石板上蒸发得只余稀松几团水洼,映衬着白云缱绻,晴空苍蓝。水洼镜面中显出一道秉正的影子,步履稳健,目不斜视向前。

姹女坐在小竹楼上,一手扶栏,一手打着黑檀扇,口齿吟笑,享受路人的观视与惊诧,心知此起彼伏的议论声都离不开自己那几近妖媚的容颜。

但禅师走过,却不为所动。

她脸色一暗,从酒家的阑干上翻下地,贴在他左右,抚摸脸蛋的同时,又用手指在他下巴上轻轻一勾。

禅师面色凝重,沉声道:“姑娘自重。”

姹女将红唇贴近他耳垂,凑上前吹热气:“我偏不。”

禅师抬起头来,眼如琉璃,干净得毫无一丝杂质,姹女却和别的风尘女不同,并不因此逼视而惊惧,也不为此自惭,反倒不甘示弱与之对视,娇媚一笑,满是骄傲与自信——自打她南来,一路上还没有哪个男人不为她神魂颠倒。

忽然,禅师双手合十,道:“姑娘,你的东西丢了。”

姹女不信,说:“我的东西都在我的身上。”

禅师又道:“它脏了。”

姹女听出他在讽刺自己,美目一眯,像村头的流氓一般,两指戳在他心口,噙着冷笑,尖刻地反击:“你以为你多干净!”她便是要将这个人拉下浊流,让他有悖人伦,露出与圣洁全然不同的淫|荡。

若说先前是因为交易,眼下她的兴趣可大于此,因而眸光流转,态度和缓,格格娇笑着将手臂往他身上搭。

禅师蹙眉,推开她的胳膊。

姹女并不气馁,又将手臂往他肩上撑,仿佛自己只是一汪春水,立不稳,也站不住。她在心里狠狠鄙视:男人都心口不一,却爱装守身如玉,尤其那些有贼心没贼胆的,明明贪图美色,却非要找十八般借口粉饰,不过欲拒还迎。

就在她认定胜券在握时,禅师蹲下身,将落在她绣花鞋边的红线珍珠捡起来,握着她的手,郑重而珍重地放进去。

姹女失声:“你……”

容颜清隽,风姿光正,目色慈悲的少年禅师抿唇微笑,眼中的光芒始终不移不晃,但女人却从那明目里照见面目全非的自己,手脚瞬间冰凉。

皮相紧绷,骨头僵硬,她几乎抓不住那根线,禅师伸手再接,温柔地替她紧紧缠在指缝间,且说道:“落在脚边,还能捡起擦拭,万一滚到那头的水渠里,可就再也找不回来。”说完,他诵了一声“阿弥陀佛”,越过呆愣发怔的人,施施然继续往前。

影子晃过的水洼,照得白云越发白,聚散变化,如高山雪岭上的优昙。

“喂!”

姹女气急败坏地嚷嚷。

禅师不回头,只摆了摆手,说出了叫她难以置信的话:“姑娘,雇你的人一定没想到,你不是粪土黄金,而是蒙尘珍珠。你把珠子举起来,对着天上看。”

姹女将信将疑,不情愿拿起。

借着灿烂的日光对照,她瞧看半天,并未发现特异,倒是底部有个没擦干净的泥点,她用手指抹了抹,珍珠表面立刻光洁如新。

姹女忽然顿悟,又气又笑,骂了一嘴:“一个臭和尚,嘿,居然这么会讲话!”

人弗比珍珠,那些不美好的阴影,哪是那么容易抹去的?她能有什么办法,她也无可奈何——

自己来盘越国是为了寻药,金主与她交易,只要能叫这臭和尚破戒,能坏他修行,自己就能拿到小神方——据说,那个能起死回生的药方子,被前去罗浮山向葛洪求道的江湖郎中带走,一直带到南方。

还有人等着她回去救。

姹女望着那道笃行的背影,斜眼弹了弹指甲里的灰尘,把拢聚过来,垂涎三尺的“好色鬼”们推开,追了上去。

那个雇主也有点意思,不杀人,但所作所为却又诛心,她决定再观望一番。

一路尾行,出了盘越边境,进入哀牢国,可惜的是禅师始终不为她花言巧语的蛊惑与美貌所动,姹女倍感受挫的同时,又心生好奇,从早到晚缠着他,喋喋不休:“……我知道你要去孔雀潭,我观察你好久了,每隔几个月你都会从王都出发,去那儿与人讲经论法。怎么,你想让他们信你所信,奉你所奉?无恙子顽固不化,你可真执着。”

禅师停下脚步,视线落在她脸上:“你也很执着。”

“我当然执着,勾引你可是很重要的。“姹女说着说着又上手,不是卷他袖子,就是勾他念珠。

直白的话引来许多注目,加诸两人形貌身份都极为惹眼,禅师面上一红,像是替她害臊。

但姹女毫无廉耻,一门心思都扑在身边的男人上,视周遭为无物,见其当下愿意开口,便改换战术,与他撺掇:“要不然趁你们舌战,我从后偷袭,帮你把那个无恙子杀掉,今后便再无人反对你!“

她咬音极重,杀意无悔,似乎人命与她,猪狗无异。

禅师不由蹙眉。

为了让他回应自己,姹女说得更起劲,故意往恶里说:“太痛快,会否不解气?那就不杀,让他活着,我把他眼珠子挖出来,再把舌头割掉,削去鼻子和耳朵,让他五感全失却又无可奈何。“

禅师冷冷扫了一眼。

姹女分神,咬着舌头,忽然打了个冷颤。身边的人明明仍垂眸含笑,但方才那一刹,仿佛惨白的冬阳,照射皑皑白雪,丝毫不见暖,反而叫寒气从脚往头钻。她没敢再说下去,但又不想走,就绕着他嘀嘀咕咕,像打翻了话匣子——

“我是个孤儿,从小跟着师父和师兄长大,师父是个苏尼,你知道苏尼是什么吗?”她踮起脚,转了个圈,大裙摆在油菜田里绽成向阳花,“苏尼就是巫觋,妙算通神,击鼓跳神,可不比你,还有那个无恙子差。”

禅师神色不动,径自走过她身边。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因为我长得太好看,所以族里的人都不喜欢我,只有师父愿意养活我。我很喜欢他。”女人仰起头,情窦初开与仰慕感恩混杂成情,虽有悖人伦,不容于世俗,但她大咧咧出口的瞬间,表情坦然,心思坦荡。

禅师侧目,望了一眼,可算不得虚夸,那美貌确实教人惊心,且非常有攻击性,若非自己修身清心,不见得能把持住。

——不是因为好看而不受待见,只怕是因媚骨天成。

姹女双手捧心,声量渐小:“这个秘密我其实没敢跟任何人说,越是在乎,越是得小心翼翼,容不得一丝污染。”

师生不伦,不仅坏自己的名节,也会坏师父的名望。不知情的人会如何猜想?怕是会猜他师父人面兽心,收养她不过另有所图。所以,她一直很克制,不敢有一丝表露,但她还是被冤与师父有染。

族中耆老大怒,着人来办。

这种事越解释,越描黑,怕她冲动失言,师父便以此为借口,让师兄偷偷送她暂离,避避风头。或许那个时候,她的师父就已经料到,被认定为不洁的奉神之人,会是何等下场。

但他没有想到,师兄也怀有私心,他爱慕师妹已久,几近癫狂,但他晓得高傲如她,绝不会看上自己,于是,他趁火打劫,威逼利诱,迫使她承认所爱之人,有染之人是自己,在遭到姹女拒绝后,偷偷透露消息,引她回去。

他恨,他嫉妒,他要将她踩进泥里,如人尽可夫的荡|妇,自己才能拥有她。

姹女暗夜潜回,发现师父为她抗下责罚和世人的贬斥侮辱,被钉在刑柱上,即将油尽灯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如春草初蕾,年纪轻轻,怎可经此挫磨,而自己却已度过半生,他愿意用自己的命换她的前途与未来。

“师父!”

心念所及,仍觉万虫啃噬般疼痛,姹女不由将双拳紧握,握至指骨发青,薄唇发颤,嘴角抽搐。

为了救师父,她向耆老磕头磕到鲜血淌地,被逼承认是自己勾引在先,恳求勿伤旁人生命,并甘心种下穿肠烂肚的蛊虫,去寻找能救治师父的药。大耆老感念她的孝心,也念老苏尼一生功绩苦劳,与她准许,只是约定,三年未归,即会催动蛊虫。

自此,她告别族人和家乡,南下寻找葛洪的《小神方》。

走之前,她去见了师父最后一面,老苏尼躺在榻上,神色如死,两目苍苍,像风干的老树苦根。

“孩子,天高海阔,不要再回来。”

师父并不知道她自种蛊毒,还以为耆老们念他一片心,已宽恕他的小徒弟,并指点她带走了族中秘籍《红尘练》,以作傍身,也作为族人污蔑而亏欠他师徒二人的补偿。

离开以后,姹女将《红尘练》熟背,不懂的怕忘的绣在贴身的衣服夹层里,把惹眼的册子烧掉。可外头的世道也未见得多好,她身无分文,如乞丐度日,若不是心里那口气,或许早死在途中。

姹女松开手,两肩一塌,仿若无事对禅师道:“只要勾引你,我就能救我师父,我什么都不在乎。”

命,或是名节。

禅师叹息道:“别勾引勾引的,姑娘家家,不要把这些字眼挂在嘴边。”

姹女目色一冷,动了杀心:“怎么,你也觉得恶心?”

禅师摇头:“爱你的人,在乎你的人听了,会心疼的。不要用别人的错,来惩罚自己。”

姹女热泪盈眶,却忍着没让眼泪决堤,她望着天空,还有天暖北归的燕子,努力挤出笑容:“可是,他们都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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