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半空划过一道绵长的哀嚎:“你先让我深吸一口……”

水花激溅,到嘴的话消弭在轰鸣的水声中,化为咕噜的呛水声。

瀑布下水潭极深,白星回栽进去,一路下沉,冲劲与浮力相抵消,这才使人悬浮其中,慢慢向上漂。他自幼水性不错,从前又常去阿墨江游水,因而并非如所言那般毫无准备,说话时丝毫不影响鼻子工作,入水前促吸了半口气,口中尚余。

不过,他气孟不秋毫不给面子,于是远远瞧其向自个游来时,故意卡着脖子,一副将要溺死的挣扎模样。

孟不秋稍有犹豫,却还是着了道,来不及多想,抓着他的手贴过去与他渡气。白星回嘴角一勾,立刻缠上,与他深吻,明知道不合时宜,但心里却有股疯狂的念头鼓噪,让他任性地放肆一回。

——

两人顺着水流游了一段路程,皆憋不住呼吸,冒头换气。

白星回与孟不秋并肩,游累了,便反过身来,用脚蹬划,在水面漂着,兀自说着话:“你可真够沉得住气,先前那样套你心愿你都不说,还不让我说。”

孟不秋扫了一眼,却道:“不是这个原因。”

“那是什么?”

“不吉利。”

白星回给逗乐:“你不是从不信谶言谶语?”

孟不秋任族长前,曾跟老苏尼博多勒学艺,虽习得些击鼓跳神的巫术,但从不依赖神鬼卜筮,倒像个务实者。在白星回心里,孟大族长高傲得很,一向天下大道,自在吾心,唯我独尊的模样,从不附庸旁门,历来只相信自己。

白星回故意挤了他一肘子,狂使眼色:“嘿,那家伙没追来,现下已然安稳,也不会一语成谶,你总可以说了吧?”

孟不秋不给面子,果断拒绝:“不想说。”

只瞧他一头扎进水里,灵活似鱼,一招摆尾,消失在水流中。白星回扑腾两手,追在后头游,老远还能听见他扯着嗓子缠问:“说嘛,说嘛!”

过了许久,孟不秋给他追上,这才勉强挤出几个字:“不想你死。”

——

虽然出了个走错路的小插曲,但孟不秋与白星回着实得天眷顾,运气好,竟顺着那活水往下游渡,一直游到孔雀潭附近。

潭口似宝瓶,肚子大,脖颈细,高山上下来的流水都塞在那一处,十分湍急。

孟不秋一手握刀,意图在水中开路,也防着撞上暗礁,另一手则紧捏着白星回的手,怕他自大瞎折腾,成了溺死的善泅者。

“憋气!”

峡口处,白星回闻声而动,刚闭上嘴巴,便觉着一股大力袭来,奔腾的活水足似千斤坠,泰山顶,压在他背上,若不是牙关咬得狠,差点连胃里的酸水都一块儿喷出去。

两人沉浮于水,如两根纠缠的浮萍,不得由己。

“砰——”

白星回脑门一钝,只感到与什么东西来了个亲密碰撞,他下意识伸手去摸,可人在水里,根本分不清是否流血,他只能又将手落下,去探是个什么东西。

这一摸不打紧,凹凸尖锐,不像石头,倒像是骨头。

孟不秋察觉他动作迟缓,担心出事,贴了过来,见他手脚在水里乱舞,好几次自己差点挨上巴掌,便强硬要将他拉走。白星回却像个秤砣一般,蜷缩成团,反向往下坠,孟不秋再要动手,他便指着自己的后背。

“卡住了,有水鬼摸我屁股!”白星回憋着气,挤眉弄眼,表情夸张。

孟不秋冷眼在他屁股上拍了一把,绕后瞧看,发现是他那根别在腰间的翠竹串在一簇白刺上,卡了个实在,这才不能动弹。手中刀口一转,孟不秋决意暴力拆解,但他挥刃的那一刻,浊水拨开,目视稍清,这才发现那白刺竟是一排肋骨。

一口气再长,也不能跟鱼比,白星回憋得脸色发青,不安地扭动起来,孟不秋忽然收手,改为横腿一踢,那翠竹从腰带上脱出,向上飞冲,穿过肋骨的缝隙。

白星回反应过来,脱困的瞬间,伸手去追那根竹子,却错手而过,眼见其被乱流卷走。他只能瘪着嘴,收回胳膊,就近往身边那团黑糊糊的“物体”上借力一撑,这一撑,巴掌清晰感觉到骷髅的凹凸。

水里居然有一具尸体,而尸体阴差阳错卡在这缝隙里未被冲散!

冰凉的水刺激心跳如狂,白星回骇得后退,却被伸手来揽的孟不秋又撞了回去,与那骷髅来了个贴面接触。

可惜,水流杂浑,死尸腐烂,辨不出样貌男女。

上游冲下来的活鱼摆尾,从白星回脸边滑过,但奇异的事忽然发生——活水之中,那游鱼竟不向前穿骨而过,而是掉头避行,绕到少年脖子后头。这样的情景,似乎只会存在南传佛教的传说中,与神圣相关。

阳光刺穿浊流,在顶头泛起暖色的光芒,白星回镇定下来,还想再探,但口中余留的空气不许,只能随着孟不秋上浮。浮波震荡,卷起尸体袍袖,露出合十的白骨掌,指节上缠着一根红绳,上头缀着一颗圆润的珍珠,像极了美人的眼泪。

这会子,下头再起漩涡,水流突然发急,河道变窄,两人再度冲过一个狭窄的隘口,从参差的两级河床上如鱼扑落。孔雀潭众人正簇拥着无恙子漫步闲谈,听见水声隆隆,转头细视,只见白、孟二人破水而出。

孟不秋缠发的布包早不知去向,仰头的瞬间,一头润湿的青丝向后服软,卷曲在双肩,向下耷拉,肩胛后展,露出线条分明柔和的锁骨,如飞鸟振翅,蝴蝶破茧。

那对珍珠耳坠在光曦中迸射璀璨的光华,无恙子抬手一挡,瞳光震颤,不由向前快走。

玛诗塔黎立身后方,脸都给吓成青碧色,生怕自家师父动手,赶紧使眼色,让老四和小六一左一右守着,随时准备援手。但急走三两步后,无恙子又蓦然顿住,只是紧紧盯着水里的人,不放话,也不离去。

玛诗塔黎挡在前头,小声询问:“师父?”

无恙子把她拨开:“你们先退下。”

趁这两句话的功夫,白星回爬上岸,推着孟不秋蹑手蹑脚准备开溜。可惜无恙子目光如炬,始终未从刀客的身上剥离,只瞧他立刻越过犹豫不定的小弟子,冷声将人唤住:“你等等。”

这里属他最顽皮,被抓包次数最多,白星回想当然以为他在对自己说,登时捂着肚子:“人有三急,憋不住了!”

无恙子却是对孟不秋说:“留步。”

而后,众目睽睽之下,他躬身往水潭镜面上一捞,掐下一朵白瓣黄蕊的海菜花,径自上前,向孟不秋鬓边靠去。

孟不秋霍然色变,目光一凛,挥手将花打落。

虽然这老头的举措看起来疯癫又不要脸,但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白星回心肝直颤,赶紧小心翼翼捡起来,“贴心”地替老头子插在头上。

无恙子回瞪他一眼。

白星回立刻吹着口哨,假装四下望风景,风景是未望到,倒是瞥见被玛诗塔黎拉来当救兵的朱小趣。于是他立刻负手在背,利索地比了个推手的动作,示意他们先行躲藏,弹指为令。

无恙子偏头,冷呵一声,滑头的少年立刻把手指掖进窄袖的袖口里,两眼一闭心一横:“有话就说,有屁……”

身前之人略一沉吟,道:“你们从何而来?”

这话实有歧义,但白星回故意装糊涂,只就片面而谈:“山上。”说着搓了搓手臂,又扇了扇风,“天太热,洗个澡,结果被冲到了这里,误会一场,你们师徒接着说话,把我当木头人就行。”

“臭小子碍眼,快走!”无恙子烦去一眼,施施然转身,他没有再看孟不秋,好像顿时兴趣全失,只在背行时又开口补了一句,“后面那个也走吧。还有,告诉小幺,珠子给她就是她的,她如何处置是她的事,她不追究,我亦不再追究。”

这老头怎地突然开窍?

依玛诗塔黎的性子和身份,不会对此多纠缠,早在昨夜斗酒后,他们与朱小趣之间的恩怨已两清,白星回心生尘埃落定之感,不免欣然,再细细琢磨无恙子的措辞,“追究”二字仍显示他并未全然放下,因而少年忍不住帮腔:“真的不是朱大哥拿的。”

无恙子两耳招风,听了个全,淡淡道:“我知道。”

白星回面上一窘,下意识道:“你知道还……”未等他讲完,无恙子扫视过来,他便有立即改口,“知道就好,就好……”

孔雀门人极尊其号令,岸边此刻并无旁人,最近的玛诗塔黎也因为白星回的手势而窝在树后,离他们尚有好几丈远。无恙子装作视而不见,白星回这种口头上的伏低谄媚,却并没有引起他的不快,反而又回看起手按刀柄,目如狼顾,见机不对随时准备动手的孟不秋,定定道:“因为他说的那个女人,我也见过,就在孔雀潭边。”

白星回像被人从后一头按进冰水里:“什么!”

无恙子忽然露出痛快又失望的眼神,颧骨上的薄皮向上高推,面部肌肉来回撕扯,现出狰狞:“可惜呀,她没能毁去他的修行,否则我也不会输,你们说,输给一个不会武功的人,算不算得上奇耻大辱?”

这时,孟不秋艰难转身,抓着他问:“你说你见过她,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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