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一日,任岁儿寻了来,她那性子有时过分不拘小节,因而按那图纸入山后,直接往天上发了支讯烟。
幸亏谷姑娘眼尖,瞧见后立马动作,让左黯黯随她去接,这才免了骚乱。
但任岁儿可不是个安静的主,她在原地等了片刻,嫌人脚步慢,又尝试性向里探进,想与他们碰头。
没走几步,林子里却响起几缕细碎的铃声,她用石子儿一探,发现地上翻起刺绳,上头穿了串铁蒺藜。山林里布有机关,最多说明里头住着的人不喜外入,这在她从民宿的家主人手里拿到那张手绘地图的纸条时便有了底,但怪就怪在,机关的样式——
这种三角铁蒺藜,多是一些中原的军队用来阻拦布防的工具,出现在南去千里,盘越国一处寂静人烟的山里,着实有些不可思议。
铁器尖角泛起淡黄色的冷光,像是涂抹有迷药毒粉,任岁儿嘀咕一嘴:“左黯黯那小子怎么跑到这么个鬼地方!”而后越想心思越走偏,只道中原的东西当是中原的人带来,莫不是那小书呆找到了他哥?
想到这儿,她心绪起伏,便向里又闯。
未曾料到,翻地刺绳后,竟还在狭路汇合口架设有弩|机,任岁儿不甚踩中机窍,改良后的连|弩速度极快,偏偏阳光从树隙间流转,正好落在她眼睛上,她下意识抬臂遮掩,难以分神应对,因而晚了一步。
第一支箭矢被她飞旋的短刺挡开,但紧随其后的第二支却向她胸口扎来——
“砰——”
只听得一声疾风落,连|弩|箭矢应声而断,任岁儿还未从眩晕中缓过劲儿来,便觉得一股大力将自己掀开,往一旁趔趄两步,这才堪堪扶着树干站定。
出手相助的男人自言自语骂了一句:“都说叫那些家伙不要把陷阱设在外围,容易误伤借道的人!”
是中原话,且还是湘江附近口音!
乍听乡音,任岁儿只觉情切,拱手致谢的同时欣然抬头看去,只见那人二十岁出头,发丝毛糙,一根豹纹抹额斜绑在眉前,左脸有道削切疤,伤口很宽,愈合后内凹,形如蜈蚣。
“辛师兄?”
那人正将手持的双钺绑回腰间,一失神,差点被锋利的刀口切掉半根手指,他飞快将外衫向上拉,挡住侧脸,背身走了过去。
“真的是你,辛师兄,我是岁儿,岁儿啊!”任岁儿却窜到他身侧,目光落在那柄锃亮的武器上。握持的手柄缠着缑带,记忆中的师兄手汗极重,为了与人武斗时不手滑,总是会缠布隔开。她当即更加确认:“你不记得了?小时候你还背着我去河边摸石头下的螃蟹。”
被她缠得烦,辛如铁极不情愿转身。
任岁儿唇齿含笑,拉着他左瞧右看,嘴没停过:“辛师兄,你怎么在这里?掌门师叔说你死了,可你明明还活着,你怎么变成这样?你的脸……”她想要去触碰那道伤疤,却被辛如铁重重扫开。手背红了一圈,热辣辣地疼,她只能讪笑着,感叹:“掌门要是知道你还活着,该多开心。”
辛如铁打断她的话:“你就当没见过我,我不会回去。”
任岁儿诧异:“为何?”
“我回去,只会给门内带来祸患,”辛如铁目光一沉,冷得当如一团没心没肺的铁石头,“师父没跟你说,谁要杀我吗?”
“谁?”
辛如铁薄唇紧抿。
任岁儿没深问,而是老实答了他的话:“没有。听我师父说,你是去救灾,后来再未归来,我一直以为你是为了救人淹死在了荆州大水中。”
辛如铁冷笑,推了她一把:“不知道也好,听师兄一句劝,少打听,回去吧。”
任岁儿动嘴想追问,辛如铁忽然开口,又自己接上话:“你说师父知道我还活着,必然十分高兴,那我问你,这些年师父可有再提起过我?”他口中咬字十分僵硬,像临时起意组的词句,但问话完毕的如释重负,又好似那分心思在心底盘亘许久。
“当……”
任岁儿下意识回嘴,却又忽然卡了刺儿似的顿住。
没有,事实上就是没有,自打辛如铁的死讯传开,李商声就勒令派内不要多加议论,更不要将这个名字挂在嘴边,过去她只当斯人逝世,未免触及伤心,但眼下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由生出颠覆性的推测。
少女性子率直,不懂遮掩,辛如铁单见她脸色,已是读懂深意,转头便走。
“师兄,你真的不回去看一眼吗?你养的小乌龟都这么大只喽!”任岁儿找不出更好的理由劝服,手舞足蹈比划,像个演滑稽戏的伶人,她那么要强一女孩子,在左黯黯跟前更是从未细声温语过,此刻却柔弱无助,仰天泫然,眼泪当时便夺眶而出。
辛如铁本身并非冷酷无情之人,为此,免不了一瞬心软。
他给自己又找了个理由,停下脚步的理由:“那……你在阳山勇武堂,可有见着一只九色挂穗?”
任岁儿摇头。
阳山一派,并无威震千年的祖师,更无代代冠世高手,传承至今,全靠一股凝聚力,由是人情味极浓。不论平庸优秀,弟子皆被视为门内一份子,因而某任掌门起便修建了这么个地方,将死去的阳山派门人遗物留存,证明他们曾勇武一生。
但李商声并没有把他的九色挂穗留下。
任岁儿忽然支吾:“不过,我倒是有一根,”她将钱袋取下,从中摘出那穗子,向前递过去,“不会是这一只吧?”
辛如铁促声问:“哪里来的?”
任岁儿老实交代:“掌门师叔给的。有一年岁朝,大家结伴与他恭贺,但他忙于事务,似将日子忘记,就随手打赏了些,我嘛辈份最低,好东西都给分完了,最后他就解了这只穗子扔给我。”末了,她还耿直地添上一句,“我又不使刀剑,都没地方挂,拿来不顶用。”
辛如铁脸色铁青,偏执地钻进字眼里:“扔?”
“啊?给,给!”
任岁儿纠正,但他却不想再听,惨然一笑,随即又将话头带回了原点,敦促她离去:“你快走吧。”
“师兄……”
“走!”
“那这穗子?”
她倒不是吝惜,想要要回来,只是忍不住好奇,想探探当中关联。哪知她方才问了一句,辛如铁狰狞面目,竟然当众一掌将其劈成两段,叫嚣着:“我不欠任何人,而今,阳山也不再欠我!”
任岁儿抖着唇问:“辛师兄,你什么意思……”
她心里开了个洞,直觉告诉她,眼前曾敦厚朴实的人,不会无故至此,变得偏激又固执,反复无常,喜怒无道,这当中必然另有隐情。
但辛如铁陷在自己的情绪里不可自拔,对她说的话更是充耳不闻,只兀自一头扎进山林深处。
任岁儿想追,这会子后方正传来熟悉的呼唤。
“岁儿姑娘。”
她回头,发现左黯黯在谷姑娘的带领下赶了过来,不想节外生枝的她绝口不提,怀着忐忑随之回去连溪村。
常言都说:一回生,二回熟。任岁儿跟了一路,自然不能归于生分,史易在坎上望见人,径自跳下,抄近路迎上前,他把左黯黯当兄弟,自然也将这姑娘认作妹妹,言辞间不免摆起“长兄如父”的架子:“前两日你又上哪儿去了?”
任岁儿正为辛如铁的事忧心烦躁,脱口顶撞回去:“既然不欢迎,那我走便是。”
“来都来了,说什么走,史大哥是关心你。”左黯黯好话哄她,转头又给史易赔礼,却两头都不受待见。
史易大手一挥,愤怒道:“你那臭脾气,就是牛屎疙瘩,老子懒得管!”他也气冲,说完便找个没人的清净地练剑。
任岁儿不屑地嘟囔:“谁稀罕,反正我也待不了多久……”正说着,抬头撞见左黯黯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她心肠又软下来,也觉得有些抹不开面子,便又不情愿解释,“我,我说的是实话,我在东枝接到了师父的传信,他和掌门师叔都很担心,托了马帮的人找我。”
左黯黯慌神,忙问:“那你不日便要回阳山派?”
“我……”任岁儿语塞,心尖乱颤,不忍直视他那纯粹而直白的眼神。
这时,身后坎上传来碟碗碎裂的脆声,尖锐刺耳,惹得人心惊肉跳。
团圆嫂尴尬地看了他俩一眼,表情僵硬,一边低头捡拾碎片,一边自我安慰:“没事,岁岁平安,平安。”谷太仓用脚将碎渣踢至角落,推人往厨房进,边走边玩笑说她今日不宜出门。
任岁儿并不为此小事在意,点头致意后,又与左黯黯续道:“我不想回去,我还没抓到你哥,厘……厘清真相。”正该剖露的心声她却无法底气十足地说出口,而是甩头拍桌,飞快掩饰过去,“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届时我掐算日子,等他们到了,我就自个出村交涉。不知道师父和掌门师叔会不会来,若只是几位师兄姐,倒还好说,不论怎样,你别跟着我,我不想牵连你!”
团圆嫂端了盏黑茶来,一直侧目盯着任岁儿看,两只豆大的眼睛像黑黢黢的岩洞中燃起的磷火,诡异而犀利,但性格粗大的女孩咕咚两口,把茶豪爽灌下肚去,并未察觉,甚而见人没走,捏着碗底倒扣过来,示意自己喝得一干二净。
“多谢!”
那嗓子干净得,倒是叫团圆嫂脸上绯红,尴尬地问:“好,好喝?”
任岁儿顺势点了点头。
团圆嫂又去拎陶壶,可她心不在焉,却提错了罐子。任岁儿瞧了一眼碗里白净未煮的山泉水,虽有些奇怪,但她自幼没有让人服侍的坏毛病,也就没有当面指出来,给人难看。
左黯黯为跟她“步调一致”,也要了一碗,又不想叫她发现自己那“跟屁虫”的行为,半遮半掩搁在嘴边,一通猛灌,最后还就着沿口啃了啃,躲在碗口后头傻笑——对桌的姑娘虽然粗枝大叶,但心里还是存着几分柔情,就是不知这温柔,什么时候能落到自己头上。
任岁儿的注意力根本不在他身上,瞧一旁的嫂子像是本地人,几番挣扎后,用蹩脚的方言,外加动作比划,问出心中悬而未落的问题:“我想请问,这附近有没有住着一个身背双钺的男人?他左脸上有道疤,我在林子里……晃着一眼,像是我失散多年的亲人。”
“啊,岁儿姑娘的亲人?”
团圆嫂愣愣怔怔,反倒是左黯黯的反应大,当即起身,要出去找个会盘越话的来好生打听。
但白星回和孟不秋不在,都卢也找了过去,没瞧着影,他便像个陀螺般,临窗转到正门,又在堂中来回踱步,一会想自己上,拉着团圆嫂比划:“嫂子,你可听得懂区区的话?”一会又兀自嘟囔“怎么办哟”。
任岁儿被他晃得心烦,拍桌将人按下:“闭嘴!”
嗓门当如洪钟,唬得在座肉眼可见震退半步,任岁儿腆着脸,不好意思地与大娘说:“我不是说你。大娘,左脸,左脸有道疤的男人,你可见过?”
“唉!”她捏着空茶碗,重重叹息,“其实是我师兄,当年,家乡发大水,我们都以为他葬身鱼腹,他小时候待我如亲妹,如果他还活着……”
左黯黯长袖一挽掩涕泗,翘首望着团圆嫂。
团圆嫂张口又闭紧,闭上又张开,乍看是为言语不通着急,实际上是摇摆不定。门外断断续续传来讲话声,是冲屋子来,她退到门边,抵着门板,急切地想要结束对话,最后憋出两字:“不知。”
可惜的是,没赶上缫丝娘嘴巴大,耳朵尖,将满是横肉的脸贴在窗棂上,未语先大笑三声:“救涝灾的好汉啊,怕不是半山腰上‘不开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