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心里放不下的人不只她团圆嫂,任岁儿没向长者开口,却说与年岁相近,亲切体贴的谷姑娘,谷太仓千防万防没防住自己女儿的古道热肠,由是也结成三人队,避开旁人,上山来找。

“不开门”的古怪不是缫丝娘嚼舌根嚼出来的,那儿氛围沉重,总叫人憋得慌,因而谷姑娘也甚少去。

不出意料,他们吃了闭门羹。

谷姑娘本是劝人回头,没想到任岁儿是个“胆大包天”的,竟然直接翻进屋,气势汹汹一副就算掘地三尺也要将辛如铁挖出来的模样。

但屋子里半个人影也没有,家具摆放整齐,榻上的被衾叠得一丝褶皱也见不着,窗户从内反锁,霉味和湿气弥漫,很是死气沉沉。

这明显是“一走了之,再不归来”的征兆。

任岁儿招呼也没打,像阵风一般,急出了门,沿山向下。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出言相帮,现今又劝不住,谷姑娘只能硬着头皮带着寻,怕他们乱走撞见不该撞见的,一发不可收拾。

辛如铁要走,自然要掩人耳目,定是会选人迹罕至的小路,如此,三人这才转悠到后山。

“先把尸体弄走!”

团圆嫂一个眼神,谷太仓扛上尸体便行。

缫丝娘想捡落下的双钺,那头,任岁儿已打灌木丛顶端冒头,她不敢再耽搁,又将拔了一半的武器扔下,赶紧跟着同伴遁去。

左黯黯又瘦又小,不会功夫且眼神不佳,但他偏就要冲在前头,护着两位姑娘。他略见讨好地从任岁儿手里夺下火折子,伸手挥照,地上反光晃眼。

“那,那是什么?”他长袖掩额,因看不清,怕出来个吓人的山精鬼怪,当即比惊弓之鸟还要敏感。

任岁儿凑近,踢了一脚试试材质,发现是辛如铁的圆弧钺,脱口道:“出事了!”而后,她蹲身,就近在土地和蕨叶上抹了一把,指腹粘腻,味道腥臭,可见覆过一层血液。

山中白狼啸月,谷姑娘吓得脚脖子发软,但又担心任岁儿,紧着追了两步,崴了关节。任岁儿听见动静,不由停驻,回头见她一双眼委屈含泪,便软下心肝,过去搭手,将人扶起,同时改了主意:“我们不能也在这里出事,先回去。”

左黯黯小声附和:“对,对对,辛师兄也不一定就出事了。”

——

咚隆——

谷太仓伸手一推,尸体坠下谷涧,缫丝娘站在断口边伸长脖子向下探看,黑漆漆一片五指不见,叫她心头紧气,始终不得安宁。

团圆嫂手掌扇风,狠狠吸了几口气,才道:“我们也赶紧回去,今夜之事,就当不知道。”

缫丝娘心思显然不在此处,还盯着抛尸的地方看,不晓得在想什么,连敷衍的点头都没有,团圆嫂见此,便把她单独摘出来提点:“尤其是你,不要乱说话!还有,小心些那个姓任的丫头,她是辛如铁的师妹。”

缫丝娘大吃一惊,差点脚滑摔下去,赶紧抱住身边一根歪脖子树桩,叫道:“什么?师妹?”

团圆嫂哼了一声。

一直缄默的谷太仓忽然道:“只要不瞎,他们该是捡到了双钺。”

“都怪我!一念迟疑,没有收拾干净。”胖胖的缫丝娘朝自个心口猛捶了两拳,不由怄气,“眼下怎地办?”

团圆嫂露出狠意:“不如赶出去!”

在她看来,外来者,一个都不该留,从那个误食毒蘑菇的人起算。

“现在动手,必然会怀疑,他们当中可不是个个都称酒囊饭袋,纠缠只会惹来更大麻烦,不如让他们继续待着,只要找不见尸体,便掣住后续动作。”说到这儿,谷太仓咬牙切齿,右手攥拳,往树上狠狠捶打,“就是可恨,辛如铁兄弟他……嘿!到底是谁干的,若叫我谷太仓揪出来,非给他碎尸万断不可!”

缫丝娘怯生生开口:“会不会是当年那些人?当年的事还有多少人知道?”

团圆嫂点了自己,又瞥了眼身旁的男人:“我,还有谷老爹。”

“还有么?”

“他桓玄自是心知肚明!”团圆嫂不由冷笑,这一问,叫她恍然曾经涉事之人已尽数化为黄土枯骨,不由无名火冒,想再啐骂两句泄愤,但她刚张口,缫丝娘忽然抢白,沉声道,“你忘了,还有一个人。”

团圆嫂疑惑:“你的意思是……”

“李商声!”

胖妇人用力喊出那个名字,身抖如筛糠,激动地说,“团圆嫂,你难道从没怀疑过吗?当时桓玄再手眼通天,势力庞大,也不可能三番五次都能精准地截杀到你们的人,而且这个人,这个人为何一定要杀辛如铁?”

她的话,无异于静水下的奔雷,炸起层层漩涡。团圆嫂被牵扯回过去的记忆里,不觉间重新梳理起来:“当年……”

“我和夫君自天门来,在平阳郡开了个武馆,依附于阳山派而活,日子倒也过得富足安乐。太元十七年,荆州突发涝灾,我们收到留嫁故乡的小姑子来信,说稻田尽倒灌,颗粒无收,城内断粮。因为战乱,囤粮多调于江淮几地以供军用,赈灾的粮食不知为何,迟迟未调配来,由是人尽饿殍。”

“那可都是看着我们长大的乡里乡亲,我与夫君不忍心,连着三日夜不能寐,便向阳山去信求助,只是在那档口,远去千里,来不及求证。也得亏正当丰年,户有余粮,我们便集众秘密向当时的荆州刺史殷仲堪捐粮。李商声知道后虽再三犹豫,但仍派遣弟子随我们一道。”

缫丝娘问:“就是辛如铁?”

团圆嫂点头:“是。”

她顿了顿,续道:“但是,我与夫君万万没想到,荆州水患背后会有桓玄做局。”身为江湖人,游离在庙堂之外,如何能懂朝廷政客的阴谋诡计,这前因后果,也是在遇见谷老爹,南逃盘越国这些年,才渐渐摸清楚——

那一年,任上前刺史王忱病故,接任他的人并非殷仲堪,而是王恭,但王恭素有清操美誉,令桓玄极为忌惮,因而其略施小计,贿赂武帝亲信的女尼,换了个不构威胁的殷仲堪就任。(注)

“桓玄做局,是为了借桓家久踞荆州积累的声威和百姓的畏惧,让初来乍到的殷仲堪依附与他,他因此借势,各取所需,但我们却打乱了他的计划。后来不知怎地,走漏风声,粮食给抢去,一把火焚毁成渣。”

“事已至此,顶多只是憾然可惜,可辛小哥觉得是自己失职才致功败垂成,心下愧疚,自认无言面对其师,于是违令,竟在荆州徘徊不去,誓要找出劫掠之人,却因此发现不少富户藏私粮,甚至摸清桓玄的屯粮之地。他去信与我夫君,两人血气方刚,一拍即合,当即召集人马,趁防备疏漏之际劫了出来,给殷仲堪解了燃眉之急。”

谷太仓低声长叹,缫丝娘则惊叫道:“那,那不是……”

团圆嫂别过脸去,远眺山岭,不见青天,不见来路,亦无归去,只觉人如芥子蜉蝣,渺小无力,被困在浩大的天地之间。她那般坚韧倔强的人,竟偷偷用手指拭去眼角的泪花:“桓玄震怒,派人千里追杀,我们一路向南,路上设法去信阳山求救示警——”

她忽然顿住,山风萧瑟疏落,一瞬间卷起肌肤上的鸡皮疙瘩,过去想不通的事尽皆通明:“是李商声!我明白了,他早有意与桓玄交好,不想淌这趟浑水,但又不想失去小门派的拥趸,丧尽名声,正好,他那些弟子中,辛如铁最为热忱,性子又宁折不屈,难通圆滑,想来是屡屡违逆自己心意,所以他才引之前去。”

“……没准,没准送粮的风声也是打他嘴里泄露!”

听过团圆嫂的推测,缫丝娘已然失声,谷太仓虽亦觉胆寒,但显然久经世事与风浪的他,并不觉得出乎意料,那些衣冠君子扒开了细看,或许还比不过屠狗辈——

便如那推测,辛如铁被蒙在鼓里,见李商声并未因此责怪,由是深信不疑,而李商声再装好人,让大弟子去照拂庇下那些依附的门派,自己却转头向桓玄报告,痛陈自己教养失职,养虎为患,以至辛如铁不听谏言,一意孤行,把名声赚尽的同时,恶果都推到徒弟头上,撇个干净。

再想到枉死的辛如铁和那些死在布局中不知情的冤魂,谷太仓只觉痛心疾首,不禁惨然大笑。

团圆嫂口中苦涩,连惨笑也没那分心力,只幽幽道:“后来,夫君重伤而亡,辛小哥将所有罪过一并担下,负疚不甘,拼死救了我,就在我俩穷途末路时,遇到了谷老爹和你们,这个秘密在我心底已埋藏数年。”

辛如铁虽死里逃生,但因心性纯善,如何也想不通,如何也不敢想,更不敢欺师灭祖,背德猜忌,因此郁结于心,饱受心魔折磨,也不肯安心落地为农,留在连溪村好好过活,非要在半山另起庐舍,过着苦修般的日子。

缫丝娘走过去,扶着团圆嫂的肩安慰:“原是如此,我还当你们只是江湖仇怨,为人截杀!”她右手捏拳,往掌中狠狠一捶,“好妹妹,你可知晓,谷老爹可不是谷老爹,我也不单是个纺纱的,当初我们这一支乞儿军不肯俯首,听桓玄与四劫坞那位总瓢把子调遣,图谋乱政,才像丧家之犬被赶到此地苟活!我还不信他们敢杀到这儿来!来也不怕,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杀一双!”

“不过……”仗着那口意气说得痛快,转头缫丝娘又有些气馁,太久没碰过刀,没打过仗,过惯了平静生活,士气早不如年轻那阵,便搓着手呵笑,道:“眼下情势不明,别搁那儿硬碰硬,咱们要不要先避出……”

躲藏并不能磨灭心里那股恨意,团圆嫂拾掇一番,挺直腰杆,硬气道:“不必!一个黄毛丫头,凭什么我们退让,再说自乱阵脚,动静闹大,岂非招人前来,我看当如谷老爹所言,只需先按兵不动,见机行事。这么着,还要劳烦谷老爹给村里人通个气,最近出外小心些!”

说着,她看了谷太仓一眼,后者还之首肯的目光,虽没发话,已然默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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