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头,一夜未眠的任岁儿不放心,天亮再度上山,这会子,她没有求人相帮,一是拉不下脸开口,二是不想闹得人尽皆知。
独来独往惯了的她很是受用,但左黯黯却不能理解,因此晨读时从窗户缝里撞见对门的姑娘边出门边收拾家伙,立刻就把手边记事的小册扔下,偷偷去追,想着人多力量大,也好盯着点,万一出事还有个通气报信的。
不过,小书生着实低估了任岁儿的能力,高估了自己的本事,就他那眼力,勉强跟住已是吃力,稍微心急走神,便失足摔到了山沟沟里,四面滑壁满布青苔,他手脚并用也爬不上去。
谷姑娘叫饭,左一个不见右一个找不着,“呀”了一声,对原因心知肚明的她,立刻通知其他人。
白星回几人结伴上山,边唤边喊——
“左黯黯!”
“小先生!”
窝在硖缝里,灰头土脸,生无可恋的左黯黯蓦然听见声响,确认不是幻觉后,兀自来了精神,喊话回应。
白星回一马当先,伏在断口边,又仔细辨了辨声音,回头招呼:“人在这儿!”
史易奔身上前,挽起袖子便要闷头往下跳,丘山惠赶紧一扇子将其阻回去,贴着边沿来回踱步,仔仔细细至少审视了两遍。南方山地不似北部平原,山势高低成坡谷,日照与雨水皆足,草木生长高大,地底根系盘杂,裂土断层,这样崩开的罅隙窄小阴暗,单人腾挪都吃力,更不必说飞下去,再带个人上来。
幸亏事有转机,此处还不算绝险,地缝里爬藤不少,虽只一指见宽承不住力,但结绳成股,总能将人吊起。
于是,孟不秋叫上白星回搓捻,将蔓条抖动下放,确定左黯黯的位置后,令其缠裹腰身,他们在上方集力,一鼓作气将人拽上来。到顶的时候,下脚的土层湿滑,松软下塌,左黯黯心慌,便手脚并用爬,无意将道山的东观小令打落。
他是个死脑筋,当即又想跳下去捡拾,被折返回来的任岁儿拉住:“这种时候你添什么乱!”就这家伙慌乱闪烁的眼神,她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在屋里好好温书的人必然是跟着自己满山乱跑,气不打一处来。
“区区想帮你找到师兄。”左黯黯低下头,紧咬着泛白的唇,面露委屈,他空有一颗热忱的心,却无法掏给她看,能做的也仅止于此,“岁儿姑娘瞧着凶,但区区知道,你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你会为此茶饭不思,说明这个人对你很重要。”
任岁儿张口结舌:“你……”
左黯黯缩着脖子躲,显得有几分孬怂,扭着他胳膊的姑娘失语,骂不出口,趁此机会,他忙又抱头飞速地说:“区区尚有几分过目不忘的本事,只要区区见过你师兄,即便人如山海,也能一眼识之。”
“你个笨蛋!”
任岁儿的声音终于落了下来,看他脏兮兮满脸泥灰,忍不住掖着袖子替他擦拭,低声嗫嚅着:“辛师兄为人敦厚忠实,对我们这些师弟师妹极好。阳山派从前不收女弟子,即便历任掌门长老的女儿也不得入门,但自小师叔明浮玉起,开了先河,我因此能入派习武。可惜祖制虽逾,但历年积垢难除,在我小时候,还是有许多男弟子会口头对我们羞辱嘲笑。”她顿了顿,深深吸了口气,也是因为想要证明自己并不比男人弱,才不顾门规,想要捉拿风袅袅,“……只有大师兄不会,他一直把我们当亲妹妹看待。”
左黯黯笨拙又坦诚地夸赞:“可是区区一直觉得,岁儿姑娘真的很厉害!”
任岁儿赧然,低头羞笑。
白星回打断二人互相袒露心声的叙谈,把左黯黯拽过来,要替他解开藤曼。左黯黯赶紧制止:“等,稍等,阿那奚,趁区区还绑着,不如把我放下去捡……”但孟不秋的刀不等人,他话音未落,白光闪烁,藤条乱落一地。
“这……”
孟不秋开口:“我替你捡。”
他既已发话,白星回趁手推了一把,让任岁儿赶紧把人送回去。
任岁儿扶着脚脖子肿大如馒头的左黯黯,慢慢往前走,那小书生还扭着身非要折腾着去跟孟不秋致谢,被史易一巴掌拍得脑瓜发懵:“你们一个个都不让我省心,我倒要看看,今次你这一肚子墨水,能说出几个道理!”
左黯黯不得不“偃旗息鼓”,回去的路上,战战兢兢同任岁儿说道:“岁儿姑娘,可否同你商量个事情?待寻到家兄,望姑娘切勿冲动,容区区先与他好生聊一聊。”
任岁儿睨了眼,没有立刻应话。
“……区,区区认为,世人都有申辩的权利,这样才不会诬赖任何一个人。”他又继续絮叨着。
任岁儿站定脚跟,盯着他的眼睛沉默良久,方才认真应了声“好”。
——
几人走后,白星回本想自己跑这个腿,不料孟不秋行动更快,一个晃眼,人已飞身直下。
“喂——”
白星回不服气,大喊大叫两嗓子,瞧下头的人没搭理他,干脆抱起地上的藤条,狠狠摔下去。孟不秋啧声不满,挥手扫拂时,到嘴边的说教忽然咽下去:“这是……”
“怎么?”
白星回当即跟着跃下,就是下落的位置选得不妙,差点坠在孟不秋身上。罅隙逼仄,他赶紧两手前推,把蹲身观察的孟不秋抵在光滑的山壁上。
孟不秋扶额:“你下来做甚么?”
白星回有恃无恐道:“我担心你。”说着,将腿往后收挪,侧身移动时,掌心扶到湿滑的衣料,用力推按,不似坚固的石头,倒像硬化的肢体。少年不由悚然一惊,鸡皮疙瘩当时便沿着手臂爬满脖子。
“尸体。”
孟不秋摇头,把覆盖的草根藤条一把拨开,显然,这便是他方才的发现。
白星回抬头,正对那张死人脸,只见一条狰狞可怖的旧疤贯穿左脸,他的目光不由寻向身边人:“辛,辛如铁?任岁儿的师兄?”
却无人应他。
算上尸首,三人并排一线,几乎能将狭缝堵住,因而孟不秋无法与白星回挪换位置,只能单手按住他的肩,稍用力一撑,将人挤得错开寸许,留出足够的视野观察——
胸部贯穿伤致命,口子上下宽窄一致,说明兵刃乃剑,但翻开的皮肉隐现浪纹,说明此剑形制特殊,连溪村中倒是无人用这等模样的剑,但也不排除另有私藏。凶器过于别致,则易生枝节,凶手最好的办法就是一并弃之。
孟不秋低下头,仔细寻找。
白星回想给他腾地方,一会提左脚,一会抬右脚,不曾想石壁过于湿滑,他收腿时踩空,向前趔趄,失手推了孟不秋一把。孟不秋撞在辛如铁身上,抬手扶正衣冠时,却就近撞见脖子上几近愈合的细痕。
——这伤口的位置好奇怪。
他下意识推演,猛然反应过来,凶手一开始是打算抹脖子,但看致命伤应是一柄硬剑,而唯有匕首和轻软蝉翼薄的剑才多会以那等招式刺杀。
是混淆视听?还是错手留下线索?
“你在找什么?凶器?”白星回很想帮忙,遂跟着他一起看。
孟不秋摇头,不吭声。
没有凶器。
那就没有插在尸体身上,而是被人收走——那就是说,剑很重要,本身很重要,或是指认的人很重要。
孟不秋抬头上望,白星回觉得莫名,但也还是随他目光一道。
二人只见石壁上的青苔一部分色浅,一部分色深,显然曾被挤压,被压过的青苔贴近来路那一面,如果辛如铁是被人强招打下来,这断缝如此窄,应该会被推撞在对侧才是,但眼下情况截然不同,说明人是死后才被抛下来。
“上去!路上留心,看看能不能找到一把刃口如浪的剑。”孟不秋搭手,让白星回踩在他的手心借力腾身,自己再握住他的手,攀着细藤爬上来。这活人好走,死人却弄不上来,两人只得先行离开,过后集众之力,再另想他法。
白星回听孟不秋的话,沿路注意,可惜并无所获。
走到村口时,少年隔老远便操着嗓子喊人,忍不住想把后来的发现痛快说出,但迎面杀气拂脸,孟不秋迅速将其拦下,捂住他的嘴巴。
村口立着个男人,身形不熟,背身相对,缁衣加蓑,手提一刀,腰挎一剑,头顶着破草帽,脸藏在暗影里。
白星回向右挪了几步走到坎上,视线稍明,露出未剃的青胡茬和方正得棱角分明的下颔线。他边走边打量,此人似是一路餐风露宿,因而面容憔悴,眼眶浮肿,但那一双眼睛却聚满精光,想来是心志坚定之辈。
不速之客欲往里进,但谷太仓召集了不少人,在田坝上围了一圈,男女都有,点算人数,怕是大半个村都露了脸。己方人多势众,但对手气息沉敛,也不是胆怂之辈,是故二者各自不肯退让,大有剑拔弩张之势。
孟不秋趁这大好时机,悄悄观察那些人的武器,却未见一柄可疑的剑能对上,便又摸着下巴思忖——
那地缝生得极为隐蔽,若不是左黯黯眼神不好,阴差阳错摔进去,只怕换个“明眼人”绕路跨过,大半年也未必能发现,即便发现,尸首也不好弄上来,自上下望,最后以失足结局。算计的如此精妙,多半是不想令人追查,抛尸定是熟悉此地之人所为,一怕卷入其中,也怕另有隐秘。
白星回走到正前方,与来者迎面相对。这时,他才发现,那人身长九尺,蓑衣之宽,展开如翼,因而方才根本不曾注意,那人左手掐着谷姑娘的脖子,将人质勒在自己肋下,而谷姑娘娇小玲珑,自后看根本看不出异样——
“你……”
少年脱口喝斥,那人立刻将刀子又紧了紧,架在谷姑娘的肩膀上,警惕四望:“别动,不然我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