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禾洛没了。”月儿躺在草坑里这么想着,眼前发黑,他整个人都好像被砸碎了一般,身上每一块好骨头,他左臂几乎被砍断,一只手和身子藕断丝连。

幸好,他还有段京给他的一串红玛瑙。

他哆嗦着用仅存的右手将红玛瑙套在断掉的胳膊上,闭上眼睛,说是疼痛,其实更多的是麻木,当真是没有了五感,整个人都好像废了。

“段京别被发现,段京别被发现……”他脑子里不断回响着这句话,因为意识太过于迷糊,就好像谁拿着大喇叭在他脑子里循环播放一样。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直到天光破晓,直到红玛瑙完全褪色,直到段京看到僵直的章禾洛,季月明才从那草坑里缓醒过来。

可是,他却不能动弹。就好像身子不属于自己一样,就好像他只剩下一缕灵魂,在这里弥留,在这里恋恋不舍。

他就在旁边看着段京。

他看见段京的难过,段京的疯狂,可是他现在还动不了,看着也只能看着,连回应都做不到。

后来,门口来了一位,穿了一身翠竹色劲装,手提长剑,那剑光水盈盈的,他眼神冷冰冰的。

他看见段京双眼赤红地怒吼道:“月儿在哪?!”

他看见对方冷冷的看了段京一眼平起长剑,伸手在剑刃上弹了一下,冰冷道:“在下李孤介,请多指教。”

段京折了肋骨,段京败落,段京逃走,段京的身影消失在他视野里,他眼泪横流,却什么都做不了。他至高无上的神明跌下神坛,他却只能远远看着,连碰都碰不到。

积聚的雨水浸泡着他,似是要将他腐烂。他雨水中度秒都觉得如年,直到过了很久——

“段……京……”他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么一个沙哑的名字,伴随着这名字被念出,季月明才觉得自己三魂七魄归了一,身上渐渐有了感觉。

说是很久,那也不过是季月明自己的猜测,他连时间的意识都没有了,其实从他醒来到他说话,也就一刻钟。

常人哪做得到这么迅速,这得是多强的意念逼他在绝境下苏醒,不知道梦里循环了多少年的名字浸染他的四肢百骸,才换来他一次痛苦挣扎,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名字,并且动了动手指。

能动了!能动了!他心里狂喜,为了一根手指的感触,可是每动一下,他都觉得万箭穿心不过如此,十指连心,从手指串便了全身,如天降巨碾一遍遍碾压,可是灵魂挣扎不得解脱。

季月明不管。

他紧咬牙关,身上发力,就这样在让人眩晕的痛苦里翻了个身,可是他来不及管这些,哪怕将他碎尸万段,他也要一块一块将自己拼起来,爬着去护段京一个周全。

他从积水里翻出来,面朝下,鼻尖触泥,他伸手扣住地上的石头,把他当做唯一依靠,然后拼尽全力向前蹭了一下。

“唔……”季月明忽然间觉得自己又被碾子碾压而过,一声闷哼,张嘴便呕出一口鲜血,血水混进红色积雨里,无影无踪。

他绝望地被老天死死摁在地上,就这么仅存的一点希望都给压掉了。“段京,你再多撑一会,我马上就能起来了……”他默念,他祈祷,他向来不信神佛,却在此刻把天地间神仙求了个遍。

“让我起来,我的伤已经好了……”他咬牙再试,可是却依旧动弹不得。

“神仙不行,段京,你保佑保佑我吧。”

他闭眼,从心里默念三遍,倘若遇到了什么,他向来都是这么祈求,段京自己不会出现,但是次次都显灵。

这次居然也没例外!

他念过三遍之后,睁眼,眼前开始清晰,就像镜头突然高清,虚化逐步消失,他大喜过望,用每一寸身躯发力,动一下一阵钻心,可是他竟然真的在钻心疼痛里挣扎爬了起来,只剩双膝双手撑在地上。

现在追赶肯定追不上了,季月明用满心急迫压下所有的疼痛,向后坐起身来,左手杵地,右手腾出,他在自己领口抓出挑黑绳来,黑绳末端这东西小巧玲珑,纯金属做的,泛着金属银光,上面只有一个按键,铜红色,材质和周围不同。

但是这次,屏蔽器不会仅仅是屏蔽了。

季月明摘下项链,把屏蔽器放在掌心,接着让每一寸皮肉都跟着发力,把屏蔽器重重拍在了地上。

季月明周围突然好像通上电了似的,发起光来,亮得耀眼,光芒持续一瞬,突然消失不见,与此同时,季月明原地消失,不见踪迹。

数据瞬移。

屏蔽器,他身上再无第二个,他今天把自己暴露在大赛方的镜头下,明天他就多一分杀身之祸,可是他又想,反正现在杀身之祸也不少了,段京在他就在,要是段京不在,他便也没什么意义还死皮赖脸的活着。

这一瞬移,他便到了京郊,睁眼刹那,他居然觉得这地方熟悉。

是京郊叛军营的中军大账。

“段京跑到京郊来了。”他用手在周围胡乱摸了摸,感觉抓到了什么,好像是个案几腿,他便伸手向上抹,果然碰到了案几桌面。

于是他便撑着案几桌面,小心翼翼的起身,出乎意料的是,这次居然没有那么疼了,他撑着小案几坐了起来,又撑着单膝跪地,最后猛然一起身,终于站了起来。

应该是时候到了,他在迅速恢复。

他踉踉跄跄、东倒西歪冲出门去,果不其然,远处是个狼狈奔跑的身影,灰衣束发,手提大刀。可是那人跑了没两步,周围突然地动山摇起来,季月明本来就不稳,往后一仰,后脊梁骨撞门框,险些背过气去,

而就在这地动山摇之中,远处一间帐篷轰然倒塌,那灰色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烟尘里,不见踪迹。

人呢?!

季月明顿时如五雷轰顶,脚底下不由自主便跌跌撞撞冲了过去,急迫道:“段京!”

荒草又有半人高了,季月明脚底下不稳,倒头就栽,栽下去,烂枯枝和草叶划伤他的手脸,鲜血直流。他扒开荒草艰难前行,那废墟近在咫尺,他却找不到他熟悉的人。

他终于到了废墟。

木头衡梁压在最上面,季月明抓住衡梁,扎了一手的小刺,他忍着疼痛,双臂发力,衡梁却纹丝不动,玩笑似的与他较劲。

季月明哽咽道:“段京,你听得到吗?”

没有回答,只有草木在风里喧闹地嘲笑。

他又去扯帐篷的篷布,可是那篷布比牛皮还厚,季月明还没完全恢复行动能力,根本扯不动。

“怎么办……怎么办!”他双手抽打这自己的头,绝望道:“段京,我该怎么办……”

恰逢此刻,他脑子里灵光乍现:搬不开,还可以爬进去。

他赶紧去寻找篷布宽松些的地方,正好在对面有个褶皱,他才俯身,就从那褶皱里看见个影。

段京就在里面,在某个黑暗处躺着,没有什么压住他,他就好像只是昏睡了,胸口起伏,还有呼吸。

在那一刻,季月明长长出了口气,然后刚才被他忽略的剧痛突然袭来,排山倒海。

他倒头躺在地上,痛的面容扭曲,可是却在扭曲里挂着浅笑,他小声对自己道:“你找到他了。”

经历了怎样一般死去活来,季月明终于在那串红玛瑙碎裂之时恢复如常,他躬身爬进那褶皱,抓住了段京的肩膀。

他拽得很小心,生怕让段京被磕碰到,后来,他把段京一点点从那褶皱口里拖出来,是他心里可人的睡美人。

季月明轻轻抚摸过段京的脸颊,苦笑道:“段京,走,咱们回家了。”

他废了老大劲把段京背在了后背上,还好他比段京要高,最终还是把段京稳稳背在了后背上。

他顺着小路一步一步走,走出叛军营,走过北大营……城门空无一人,满城血雨腥风,可是这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安静的走着,走得坚定。

多想能这样一直背着他。季月明什么时候也没想过自己居然还能被段京依靠,可能他积攒了八辈子的德,换了这么一次被依靠的感觉。

他背着他的神明,行走在这宽阔的朱雀大街,大街上没有人,有人也都在藏着,没有人会在这恐怖的时候出来,因为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就是别人的下一个猎物。

季月明这么一光明正大,反倒是没有谁敢凑过来了,季月明身上那衣服都已经脏的不成样,伪装也都都掉了,可是这背负神明的神圣,却让他在狼狈里庄重。

季月明拐弯进了平民区,破碎的青石板“哗啦啦”响。段京曾经在这里推着小车,口里喊着“磨剪子,呛菜刀”,这位声音曾悠扬的传到季月明耳中,成了最难忘的声音。

他还曾捡起了一枚簪子,在夕阳下笑着修好,还给了那个子高高的“丫头”。他一笑就定格在了季月明心里,背影相对刹那,心动一刻。

季月明望着远处那小屋子,眼角笑意难掩,他回头看看段京熟睡的模样,然后对他温笑:“你看,我说过带你回来的。”

他笑着推开那小院子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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