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满月孤零零的挂在天上,果然月朗星稀,唯有西方长庚星与月色交相辉映。

正阳宫的宫宴已近尾声,只是陛下端然稳坐在首席没走,一众文武大臣及家眷们也只能在这熬着。

适才宴上,大家正热热闹闹的看着歌舞,谈着诗词歌赋,陛下忽然好似想起了什么,问内廷大总管庞崇。“今日怎么不见熠郡王?”

入宫赴宴的名单按例是内侍省拟的,却是皇后定的,正阳宫规模有限,赴宴的又都带着家眷,也不知是内侍省图省事,还是皇后娘娘一时不察,竟将熠郡王漏在名单之外。

庞崇伺候景圣帝快四十年,早把他的脾气摸得一清二楚,暗道陛下临时起意,这是要给熠郡王什么恩典了。他陪着笑脸道,“内侍省也是糊涂,总想着熠郡王身有旧疾,应当静养,奴才倒是觉得王爷年纪轻轻的,多走动走动才是好事。”

景圣帝皱了皱眉,“怎么,他那个旧疾还没调理好?”一扭头正看见同端王和王妃坐在一席上的陈允安。

端王几十年养成的习惯,但凡景圣帝在场,他定会打起十二分精神,便是宫宴他也没把心思放在宴席和舞姬身上,眼角的余光追随着景圣帝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此时见陛下目光转了过来,端王立刻用胳膊肘碰了下儿子,对景圣帝笑着回话:“父皇,那孩子到同安儿交好,这事倒可以问问安儿。”

景圣帝嗯了一声,看着陈允安,不想陈允安刚才的注意力都在别处,见大家都瞧着他,倒有些不知所措。景圣帝皱了皱眉,端王也对儿子有些不满,这孩子总是欠缺几分机灵,真不如次子允泰来的可人疼。他忙问道:“熠郡王近日身体好?”

陈允安这才搞清楚状况,他连忙起身:“孙儿昨日还同熠郡王在上书房一同读书,孟夫子还夸他才思敏捷,见解独到,这几日没听说他有什么不舒服的。”

他说的倒是一番实情,还好好地为熠郡王美言了一番,可便没考虑这宴席没请熠郡王,乃是王皇后思虑不周。

景圣帝果然沉着脸对王皇后道:“英国公远在北疆,这孩子又无依无靠的,你应多想着他些才是。”

当着儿孙和一众朝臣的面,王皇后脸上一僵,只好赔笑道:“是本宫疏忽了。”

在座的都是人精,熠郡王自打进京也算个安分守拙的,这些年也不见他出尖冒头,便是陛下也不曾特别召见过他。谁也不曾想陛下突然想起了这有着一半草原血统的南梁郡王来。

“有大半年没见了,朕倒是有点想这孩子,庞崇,去叫人宣熠郡王进宫。”

庞崇答应一声,转头便要去安排,景圣帝微微沉吟,又把他叫住了。

“当年跟他从北境回来的,还有个他的启蒙先生,朕记得老三说过一次的,叫什么来着?”

中秋夜,在崇圣寺关了两年多的三皇子也被召回来赴这举家团圆的宴。三皇子的日过得颇为清苦,到把他的性子磨砺的沉稳了不少。见陛下点了自己的名字,他起身回话道:“父皇,熠郡王的启蒙先生姓元,名执中。”

景圣帝问道,“他如今还在熠郡王府里服伺着么?”

这个三皇子便不知了。他只好回头去看身旁不远处的周衡。宫廷赐宴,君臣同乐,这类事情自然少不得当朝勋贵之首的英国公府,只可惜国公夫人体弱多病,少夫人寡居,是以只有周珩一个奉旨进宫。

周珩摸不准景圣帝意在何为,但他自然要顺着陛下的话说:“回陛下,元先生的夫人在南归之时为了护着熠郡王遇难了,留下个小女儿,据臣所知这父女二人如今确实还在熠郡王府住着,大概是在帮着处理些庶务。”

“那倒是可惜了。”皇帝伸手端起桌上的酒杯,放在唇边抿了一口,“朕记得他可是当年院试甲榜二十一名,虽不知怎么着自个放弃了殿试,能上得甲榜,想来也是有才华的。”

这下子连周珩都暗暗心惊。元执中本是江南才子,与英国公夫人属同族同宗,当日进京赶考,曾来拜见英国公夫妇,直到他一举院试榜上有名,连英国公都动了惜才之心。便是那时,英国公长女奉旨和亲,元执中却没参加殿试,一个多月后,礼部多了个小小的书记官,这个小官名正言顺的进入了陪同公主出塞和亲的队伍。

时隔多年,陛下绝无可能还记得,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陛下专门差人去查过。可他查一个早已不在册的礼部小官做什么?

“这样说来,他也是个有功之人,妻子遇难了,他那小女也是个可怜孩子,朕也一起见见吧。庞崇,把元家父女也宣进来。”

庞崇答应一声,匆匆而去。一时间,同在宴席上的陈允安和王景隔着七八张桌子面面相觑,三皇子和周珩也对视一眼,各怀心思。

宫宴还在继续,景圣帝有一句没一句的同文武大臣们说着闲话,连同王皇后在内心里都有了些忐忑,谁都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

这宴席因等着熠郡王,便拖延到亥时,夜已经深了,歌舞早已听得无味,连素来爱凑趣的张阁老都已经没了说话的力气。总算外边有内监来回禀:“熠郡王、元执中及元氏女觐见陛下。”

正阳宫里忽然安静下来。景圣帝对着厅里舞姬挥了挥手,然后慢慢道:“宣。”舞姬们躬身退下,阿熠三人走上大殿。

景圣帝看着跪在殿的三个人,“平身,赐座。”

赐座自然只有熠郡王的座,元家父女只好立在阿熠身旁,景圣帝脸色平静却没什么笑意,他不问阿熠,却先问珍珠:“你就是元执中的女儿?”

珍珠点了点头:“是。”

“叫什么啊?”

“我叫珍珠。”

庞崇插话道:“元小姐,答陛下的话,不可自称‘我’。”

阿熠连忙起身,“陛下,元珍珠从小长在乡野,臣实不曾想到她有机会面圣,疏于教导,还请陛下恕罪。”

元之中也跪下道:“陛下赎罪。”

景圣帝不在意的挥了挥手,示意他起来,又对珍珠道:“叫珍珠啊,倒是个好名字,你从小在草原上长大,来京城里可住得惯?”

珍珠看了眼阿熠,见他微微垂着头,脸色坦然。她也落落大方的答道:“住得惯。”

景圣帝眯着眼看着她:“你从北而来能住得惯,那朕若是迁一批南梁百姓去北地定居,想来也是住得惯的。”

珍珠想了想抬头道:“陛下,我觉得那可不一定。”满座文武听心惊肉跳,这可真是个莽撞大胆的丫头。

“哦?”景圣帝来了兴趣,“怎么不一定。”

“我记得从草原南下的时候是深秋季节,走了一路都是荒草甸子,直到进了幽州,慢慢的又走了几日才看到一眼望不到头的麦田,我那时便想,南梁可真是个好地方。后来我跟随阿爹去了江南,那时是冬天,江南也是绿水青山,物产丰饶,我便又想,此时草原上寒冬凛冽,若是下一场大雪,牧民们便缺衣少食物了。”

景圣帝点点头:“你是想说,我大梁要比草原更适宜居住。”

“嗯。”珍珠不住的点头,“还有就是,陛下把大梁治理的那么好,百姓们安居乐业,应该不想移居去北方寒冷的地方吧。”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景圣帝听了珍珠的话,脸上总算露出了点笑容。他目光投向角落处,“刘爱卿,你在幽州驻扎了十几年,你觉得她说的可有道理。”

他目光所及处,一个消瘦的身影站了出来,疾步走到大殿中间,阿熠和珍珠看去,此人正是从幽州调回京城的刘大癸。“回禀陛下,元小姐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这件事,臣以为还需另做思量。”

“那你是如何思量的?”景圣帝问道。

刘大癸从幽州赶回京城的路上忐忑不安,早把这番话在心里念的烂熟。珍珠虽然不知道皇帝所谓意在何为,可他的心里却是一清二楚。

“陛下,臣在幽州十几年,直面草原石湾部,两侧便是赤河部和月池部,一直以来倍感压力,此次是草原上各部族起了内讧,若是他们联合起来向幽州举兵,那幽州城墙便是唯一的屏障。臣担忧啊。”他的语调沉重之极,说到担忧重重的向上磕了个头。

“陛下,若是我们能够占据石湾部的领地,哪怕是占据骡马市周围三百里之地,便可将月池与赤湾一分为二,让他们再难成为合力,同时幽州城便有了缓冲之地,便是南北再有征战,与我大梁来说,这也是十分宝贵的缓冲空间。至于元家小姐所说,南梁百姓眷恋故乡,不愿移居北境,臣以为可让各地囚犯和其家眷戍边。”

景圣帝点了点头,对珍珠笑道:“元家丫头,你觉得刘将军说的可有道理?”

珍珠这一次倒是十分仔细的想了想,“我觉得没道理,牵强了些。”她答的十分干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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