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说,连一心向着她的王景都担心起来,四下里响起低低的议论声。刘大癸是武将,所思所想依巡兵法,他的话是十分合情合理的,可这小女孩一口便否定了他。
人群中的张阁老脸上露出了不悦之色,心中暗想陛下这是急病乱投医,怎么向个不懂事的小丫头问策起来,他便对着身后某个人使了个眼色。那人越众而出,跪在刘大癸身旁。
“陛下,以臣之见,刘大人所言皆是为国为民的肺腑之言,这孩子自小在草原长大,只怕是舍不得我大梁兵马踏上她的家园吧。”
他的话一出,立刻引得议论纷纷,这话说乃是诛心之言,指摘珍珠是假,指摘熠郡王却是真。王景和陈允安脸上齐齐变色,连三皇子都露出了惶色。
景圣帝的脸色也冷了下来:“你说刘将军牵强?”
珍珠自然也感到了气氛的紧张,她回头看了看阿熠和父亲,那两个纹丝不动的站在几案后,眼睛专注的看着珍珠,神色却很平静,仿佛无论珍珠说了什么,于他而言都是意料之中一般。
珍珠于是定了定神,找回了自己的勇气,她十分缓慢的回答着。
“一则,刘将军说怕石湾和池河、月池联合起来攻打幽州,这个便不对。草原部族跟大梁可不一样,是各自管各自的,大可汗虽然可以召集各部,可是现在的阿岱汗年纪还小,力所不及。何况石湾是个强大的部族,一直都欺负月池和池河,便是打幽州,也只有石湾部,那两个才不会听他号令。”
景圣帝点点头,大梁乃是皇权□□,这一点草原的阿岱可汗的确做不到。
珍珠又扳起一根手指,“二则,刘将军说占了骡马市,便能将月池和赤河一分为二,可这两个本来就是两个部落啊。我倒觉得,若是刘将军的兵马忽然插进石湾,那两个才会吓着,他们又不会知道刘将军只是要个缓冲之地,也不知道刘将军要占倒哪处才罢休,说不定反倒齐心合力的来同刘将军作对了。”
皇帝微微笑了起来,这便说的是人性了,所谓制约制衡,若是有了共同的敌人,那两个的确会有防范之心。
珍珠扳起第三根手指:“三则,刘将军说将有罪之人迁移居到骡马市去。陛下,您可千万别这么做。”她眨着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极为认真的说道。
“我小时候在王城中,最喜欢吃一家铺子的沙棘果晒的果脯,那家铺子的老板是个年轻的寡妇,一个人拉扯着她儿子很不容易;还有阿妈每次给我裁衣服时,最喜欢用南朝来的布帛,那布店的老板是个侏儒,可他们都是几个月就亲自跑一趟骡马市进货,从来没出过差错。陛下,您不知道草原王廷的市集上,到处都是售卖南朝货品的铺子,大家可喜欢了,虽然贵了些,可也往往被一抢而空,若是陛下把穷凶极恶的人都迁居到骡马市去,那他们还敢跑去进货么?王城里的铺子可就开不下去了?”
这番话说完,大殿中坐着的俞阁老几乎要喝彩起来,他与张阁老在这件事上分歧颇大,俞阁老是坚决反对南梁兵马驻扎石湾的,张阁老却认为英国公已经实质上控制了骡马市,是不该将吃下去的肥肉再吐出来,白白便宜了草原月池和赤河。
小女孩说的看似浅显,却着实说到了关键之处,且唯有她身居草原腹地多年,说出来的话,才会更有说服力。
草原王城与各个部落中广泛流通南梁的商品,让南梁众多商贾之家赚的盆满钵满,南梁可是因此每年增收数十万两的税银。刘大癸是武将,说的是建功立业,固守边防;可元珍珠说的却是民生,是国之根本。陛下说元执中有才,看来果然不假,若不是家学渊源,他的小女儿也绝说不出这番话来。
果然,皇帝也笑了:“元执中,你把女儿养的聪明伶俐,若是男子,朕倒有些起了惜才之心了。”
元执中忙跪下:“陛下,小女无状,言辞失矩,还请陛下赎罪。”
“朕临时起意问的,要听得便是真话,这的确是她心里话,倒也说出了几分道理。”
珍珠连忙点头称是。
于是皇帝又来问元之中,“你便是从我大梁迁居草原的,这十几年塞外生活,你觉得这件事,当如何处置?”皇帝问道。
元之中微微沉吟,“陛下,草民觉得,一个南北共管的骡马市,比一个归属我大梁的骡马市,更利于实现通商;若说缓冲之地,一个富庶而兴旺的骡马市,要比一个满是荒芜和重犯的骡马市,更能遏制止住草原骑兵的铁蹄。”
景圣帝静静的听着,到看不出他是赞同或是不赞同。然后他指了指阿熠:“这件事,我便不需要问你了,问了也是徒增你的为难罢了。”
阿熠躬身道:“陛下心里已有定论。”
景圣帝微微一笑:“时候不早了,朕也疲惫了,众位爱卿也累了一晚上,这就散了吧。”众起身恭送陛下起驾回。王皇后见景圣帝独自走了,完全没有要与她相携而去的意思,脸上的颜色一变再变,简直五彩缤纷,终究还是忍住了。
“本宫也乏了,起驾回宫。”她硬邦邦的吩咐道。
各位大人们又一次恭送皇后娘娘,然后才陆陆续续的跟着宫内的内官和宫女向宫外散去。
阿熠、元执中、珍珠三人还立在当场。他们被梁内官风风火火的宣召进来赴宴,哪知总共说了几句话,这宴席便散了。
最先走来的是端王,只要离开皇帝和皇后,端王立刻便平地生出了几分架子,他拍了拍阿熠的肩膀,摇头叹息道,“你们今日还是急躁了些,张阁老和俞阁老已经议了有段日子了,父皇思前想后也没下个决心。须知道事关重大,你这孩子当持中而立,避讳一二。”
阿熠不动声色的退了一步,避开端王的手,然后对他施礼道:“我倒是真的也没想过避讳,陛下圣明,自然能分辨得出我是一片真心。”
端王摇了摇头转身而去,口里叹道:“这人情世故,你还需要修炼呀。”
继而走来的是俞阁老,他拍了拍元执中的肩头:“你可还记得我?”
元执中一躬到地,“怎会忘记,我登科的主考官便是俞阁老,是您点了我甲榜二十一名。”
俞阁老带着点惋惜:“你当初若能参加殿试,说不定就会连中三元啊。”
元执中微微笑了笑:“都是为国尽忠,为君分忧,我也没什么遗憾的。”
俞阁老见他神色从容,丝毫没有患得患失之态,点了点头,“若是得空,到我府上来坐坐,我也想听你讲讲北国风光。”
“是,改日定登门拜访您。”
说着话,众人随着人群缓缓向外走,陈允安慢慢凑了过来,“可担心死我了,你倒是镇定,珍珠也胆子大,竟然能对着皇祖父款款而谈,换了我,定然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此时人群已渐渐散了,王景趁人不备也走了过来,他对珍珠一挑大拇指:“昔日里我还真是小瞧了你,想不到你竟然能说出这番道理。”
珍珠抿着嘴笑了起来,轻声说道:“我不过是随口说的,你可别夸我,可你也别当我平日便是饭桶草包,只会吃吃喝喝啊?”
王景笑道:“你平日里确实只吃吃喝喝的,我没见你这么正经的说过话;实在是刮目相看了。”
珍珠道:“这样说来我到真的饿了,你不知道,我和阿爹、王爷,本来备了一桌子的山珍海味,打算赏月吃酒,岂不自在快活。不成想还没吃就被叫进宫来了,说是赴宴,可来了还是没得吃。我如今饿死了。”
王景笑道:“你以为进宫还能随你心意敞开了吃喝吗?谁不是净看着,心里忍着。”
陈允安也应声:“还真是这样,我从府里出来时,父王、母妃,连带着我,都先垫了一顿点心,又不敢喝水,我如今也是饥肠辘辘了。”
阿熠看了看他们:“既然都饿了,不如我请客,咱们出去吃个宵夜吧。”
王景瞪大眼睛,做出一副惊讶万分的样子:“哇,铁公鸡转性子了。”
说的陈允安和珍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你且等等,我去同我爹回禀一声,先吃了你这顿宵夜我再回府,我在宫门外等你。”说完也不等阿熠回话,王景一溜烟跑去追走在人群前边的靖江侯了。
“那,那我也去,不过我得问问父王和母妃,若是他们肯放我去,我也在宫门处等着你。”说完陈允安也疾步追端王去了。
阿熠苦笑道:“我不过说要请吃顿宵夜,他们俩也不至于这么兴奋吧。”
珍珠已经快要憋不住笑出声来了,她偷眼看了看身旁跟着的内官,低低的声音对阿熠道:“我知道王爷要发财了,刘掌柜应了你每两年一万两金子。”
阿熠脸上也露出顽皮的笑容:“这个你可别和那两人说。”
“嗯,不说。”珍珠笑眯眯的看着阿熠。她知道此刻阿熠的心情好极了,不是为了黄金万两,而是他的心里,何尝不希望为草原子民留住骡马市这个通商的关隘,便是今晚宁可冒了风险,还是会说出这番话来。由她来说这些话很好,皇帝若是忌惮,也给阿熠留出了回转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