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里的命案没给喧闹的大街造成一点影响,街上仍然车水马龙,叫卖声不绝于耳。

顾深余光瞥着走在他旁边的人。

街上的热闹仿佛一点都没融进他眼里。苏棠仍旧时不时低咳几声,一双眼睛只看着前面的路,不曾给周围一分注视。

不论从哪来看,这都仿佛只是一个病弱的公子。可顾深有种莫名的直觉,苏棠不是表面看着那么简单。

他想着想着就入了神。

广成侯府的小侯爷为什么会到云城来呢,游山玩水吗?可苏棠怎么瞧都有几分弱不禁风,不太适合四处奔波的样子。

“顾深,顾深!”

耳边是宁舟压低的呼唤声,顾深回过神来,见宁舟正拿着佩剑戳在他的腰间。

宁舟见他醒过神,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几眼,随后将声音压得比刚才还低,“你老实点,那可是小侯爷,收收你那做贼的眼神。”

顾深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刚才是盯着人家想事想的入神了,他也没解释,笑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就别拿你的剑打我了,省的它对我比对你亲,你又要不高兴了。”

宁舟连忙把剑藏在身后,警惕地看了他两眼,顾深笑得更欢了。

“顾大人,我们还没到吗?”

“公子,前面那家就是了。”

苏棠点点头,率先走进了赌坊,顾深和宁舟也紧接着跟了上去。

*

赌坊里的热闹是不分时辰的,不管黑夜白天,这里面一定是热火朝天。

顾深看了一眼苏棠,昨夜里这人连个声响都不耐烦的紧,赌坊的环境嘈杂,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顾,顾,顾大人,您怎么来了,小的最近可安分的紧,出格的事是一点都没干啊!”

“今儿不是来查你的。”

赌坊里乱七八糟的事最多,顾深来这抓过曹立几回,每次不是蹲两天大牢就是赔钱,吓的曹立每次见他都心惊胆战的,这会儿听说顾深不是来抓他的,他悬着的心才放下,虚虚擦了下冷汗。

“我来问你点事。”

曹立擦汗的手僵在了空中,刚刚放下的心重新提了起来。

造孽啊!顾深每次来抓他前都要换一换说辞。天地良心啊,他老曹最近真的没干什么缺德事,这祖宗咋就又上门了!

“您,您问。”

顾深也不吓他了,问“你这有没有人是忽然发财了的?”

曹立一愣,“您,您指的发财是?”

“这两日出手忽然大方的。”

“哦!”曹立恍然大悟“那没有,来这里的没有几个生面孔,我几乎全认识,哪有发财的啊,都想着能在赌坊赚两个呢。”

顾深也没多留,交代道,“这段时间如果有忽然大方起来的人,或者出手异常阔绰的,记得来衙门交个底儿。”

曹立连忙道,“是,是。”

见一行人终于离开了,曹立半上不下的心这才彻底放下来,心道这煞星可别再来了。

*

眼见着天色越来越暗,这一日也没什么有用的收获,几人回了客栈,因着要保护苏棠,他和宁舟各自在苏棠的一左一右分别开了房间。

本来苏棠身份高,他们是不能同席的,可如今情况特殊,苏棠也不能暴露身份,所以也没了那么多讲究。

苏棠的吃相很好,这一点顾深在他早上喝粥时就发现了。

无论是加菜还是咀嚼,全程没有一丝声响,动作优雅却不缓慢,整个饭桌静悄悄的,这是顾深第一次真正做到食不言。

沉默中吃完了一顿饭,顾深见苏棠起身往楼上走,他也跟着上了楼。

虽然他们本也不熟悉,可这苏棠的话确实太少了,一天下来都听不到他开几次口。

他一边想着一边上楼梯,忽然有什么东西从上面落了下来,他下意识伸手一接,才发现怀里多了具温热的身体,淡淡的冷香传来,若不是离的这么近,他绝对闻不到这香气,味道十分浅淡。

苏棠看着瘦弱,可身子却绝对不轻,砸的顾深直往后退了几步。

虽然隔着衣服,却能感觉出来,苏棠肌肉十分紧实,不像一个常年病弱的人。

为了验证猜想,顾深在他腰间捏了一把,随即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苏棠并不是表面这样病弱,至少和他听见的传闻不符。

广成候府的小侯爷自小身子骨就不好,体弱多病,小时候走失了,也才找回来不长时间,听说没少在外面受苦。他又想起苏棠吃饭时的礼仪,一举一动都是教养,是回到侯府后重新学习的,还是...

“你摸够了吗?”

清冽的声音传来,顾深连忙放开了手,苏棠整理好衣服又要往楼上走,顾深赶忙叫住他,“公子!”

苏棠停了下来,转过身来看着他。顾深问“公子也习武吗?”

“不曾。”

“我看公子肌肉如此紧实,还以为是习武之人的,原来不是吗?”

苏棠转过身继续上楼,“漂泊时的身不由己罢了。”

顾深一愣,苏棠的意思是,他在外漂泊不得已才有这一身肌肉吗?

顾深抬脚往楼上走,忽的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他转过头,发现宁舟头也不抬的从他身边走过。

楼梯上了一半,宁舟又折了回来,一脸的痛心疾首,“你平日里胡闹些也就算了,如今连小侯爷你也敢上手,你不要命了?”

他刚想解释,宁舟又道“你摸人家腰,又出言调戏人家,小侯爷这是没计较,他若是较真,你不就有大苦头吃了?”

说完也不理顾深直接上了楼。

顾深有些无奈,他的行为在外人看来确实容易误会,他摸了摸鼻子,也回房间去了。

是夜。

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大街上一片寂静,月黑风高不外如是。

月光渗进来几缕,映得床上的人更加英俊。

突然,本就没有关严的窗户动了一下,顾深募的睁开眼睛,见一个微胖的人影正坐在桌上喝茶。

顾深起身,走到桌前坐下,“怎么想起来半夜上我这来喝凉茶?你不是只爱醉春风?”

那人放下茶杯,道“可得了吧,自从你来了云城,我多长时间没喝过醉春风了?你见天的抓我,一点小买卖也不让我做,我哪来的银子买?”

顾深笑道“云城最大的赌坊没有银子?曹老板,您这是又打秋风来了?”

曹立瞪他一眼,“你这孩子就是不会说话,要不是看在老顾面子上,我才不管你!”

顾深赶忙又倒了一杯茶推到曹立面前,讨好道“曹叔,是我说错话了,”说完从袖子里拿出一小罐茶递过去,“这是前两天义父从京城捎来的,专门交代我让拿给你。”

曹立哼了一声,一手拿过茶罐,放在手里反复摩擦,一会又打开茶罐嗅了嗅,眼角眉梢都舒展开了,道“就知道老顾惦记着我,不知道比你这个小兔崽子强多少倍。”

“是,您和义父的感情自是最深厚的。”

这话倒也没说错,曹立原本不叫曹立,名唤曹晟。就是当年轰动一时的,一把大刀当街劈了临淄县令头颅的死囚犯。

曹晟劈了人,不避也不逃,只将沾了血的大刀往地上一扔,道“人是你爷爷杀得,和别人都无关,抓你爷爷就赶紧的。”

人自然被下了狱,这事惊动了六扇门。临淄县县令没了,这判刑的事自然得由别人来,顾重便被派下来处理这个案子。

自从曹晟判了斩立决,整个衙门就没消停过,每日都有人来击鼓鸣冤,泪眼汪汪地叫着冤枉。

顾重这才知道,原来临淄县令自上任以来,私自加重税收,弄的百姓苦不堪言:更是草菅人命,让整个临淄县的人敢怒不敢言,俨然成了这临淄县的土皇帝。

曹晟本就对他不满,谁料这狗官竟然还要再加重税收,官官相护,百姓无处喊冤,曹立这才一刀劈了这县令,为大家谋个生路。

临淄县令自然罪无可恕,可曹晟这当街杀朝廷命官的,当然也没了活路。顾重多方奔走,还是没能保下他的命。

“曹兄弟,对不起。”

“顾大哥这说的哪里的话,我杀了人,本来就该偿命。”曹晟拿过桌上的酒杯倒满了,推到顾重面前,笑“我还以为当官的都不是好东西,可见了你才知道,原来还有做实事儿的人!”

“你为我奔波了这些天,我也没法报答你了。今儿你能来送我,我就算是不枉此生了,明个上路,见了阎王爷,我也能挺直了腰杆。来,顾大哥,我敬你一杯。”

时间不会等人,第二日曹晟被蒙上眼睛,跟着狱卒往外走。

明知前路就是断头台,曹晟心中却一点也不怕。解决了临淄狗官,又能喝上知己的送别酒,他的人生已无憾,快意的很。

周围的声响渐渐远了,他甚至能闻见隐隐传来青草气息。

这就是断头台吗?曹晟分神想着,明明沾了那么多鲜血,却是青草的香气,还是他已经死了,这是黄泉的路?他一时有些分不清,直到眼睛上的黑布被摘下来。

“顾大哥?”曹晟适应了一下阳光,这才看清周围,哪里是什么刑场,这分明是外郊的树林。

顾重已等了他半天,他将手中的包袱递给曹晟,笑道,“曹兄弟,多加保重。”

曹晟眼圈一红,他哪能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他哽咽道“顾大哥,我不能走啊,我会连累你的,这是掉脑袋的事啊!”

顾重拍拍他的肩膀“曹晟,你不该死在这。”

曹晟红着眼眶不出声,半晌,他道“顾大哥,给我取个名字吧,我以后不能再叫曹晟了。”

顾重低下头想了一会,道“曹立如何?破而后立。”

曹晟反复念着“曹立,曹立,破而后立。这个名字好,以后便再无曹晟,只有曹立。”

那年夏日,风微微吹着。

死刑犯曹晟在刑场掉了脑袋,此后只有云城赌坊的曹老板。

“哎,说起来,我也好长时间没有看见老顾了。”

顾深被他一句话从回忆里拽了出来,笑道“你可以上京城去找他。”

顾深小时候就不少见到曹立,他每次来都要拿一堆东西,堆的家里都放不下,不论顾重怎么强调,曹立依然我行我素。

曹立白了他一眼,“你当我不想去?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就找老顾喝酒去了。”

顾深连忙陪了不是,曹立这才将杯子放下,从怀里逃出一张羊皮纸扔在桌上,“这是高家的地图,你要找的就在上面。”

顾深拿起图仔仔细细的看,上面连防卫换岗的时间也写的很清楚。

曹立指着圈红的地方道,“高家平日里都和普通的富户没什么区别,只有这,守卫特别严格,几乎两个时辰就要换一次岗。”

顾深手指点着下唇,道“我去探一探。”

曹立点头,“你想什么时候去都行,你旁边那两个,我进来的时候顺便扔了点迷烟进去,一时半会的醒不来。”

顾深连忙恭维他,“还是曹叔想得周全。”

曹立哼了一声,扔下一套夜行衣,道,“少在那装乖,你自己去吧,老曹我要回去睡觉了。”随即身影一闪就消失在原地。

顾深换好夜行衣,将羊皮纸揣进怀里,确定了周围两间房都没有动静,这才从窗户一跃,往刘家去了。

*

顾深趴在屋顶,借着守卫换岗的时候跃进屋里。他今日只是想来探探,并不想打草惊蛇。

屋里很黑,只有一点微弱的月光,但这对顾深来说已经够用了,他从有记忆以来,夜里的视觉便特别好。

顾重也是,他有的时候笑话顾重,他们虽不是亲生父子,相像的地方却很多。

借着月光,顾重打量起周围的环境,屋子里只有一张书桌和一个书架,看起来到像是书房。

书架上面叠放着许多杂书,顾深往前走了几步,并没有发现有机关的地方。

刘庸倒是够小心。

他正想在往前走几步,身后忽然涌起微弱的气流,顾深一惊,向旁边一闪,身后的黑衣人已又一掌袭来,顾深见躲不过,只好迎了上去。

两人在黑暗中过了几招,顾深心里微震,他本想在黑暗中取胜,谁料这黑衣人竟也能在黑夜中视物。

顾深不敢弄出声响,黑衣人却不管不顾,不过几个来回,黑衣人将他逼在书架周围,随即一掌袭来,顾深躲避不过,直接撞在了书架上,手上不知碰到了哪本书,书架里侧的墙内缓缓露出一个砖块大小的暗格来。

顾深借着月光一看,里面摞着好几封信,上面的火焰标识正是阎罗殿独有印记,刘庸果然和阎罗殿暗中往来。

顾深没有反应的时间,因为黑衣人已经又一掌袭来,顾深侧身一闪,刚露出来的暗格被黑衣人的掌风扫到,又重新恢复了原样。

眼见着声响越来越大,顾深没法,只能主动出击,迎上黑衣人的掌风。顾深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绕到他身后准备动手,却意外嗅到了微淡的冷香,顾深不由得一愣。

只在他愣神这一刹那,黑衣人从他怀中轻巧跃出,一掌打向他的肩膀,随即跳出了窗外。顾深和阎罗殿的人交过手,阎罗殿的武功都是自成一派的,刚刚黑衣人不经意使用步法正是出自阎罗殿。

他们闹出的动静不算小,可却没有守卫进来。

顾深此时心思全然被打乱了,冷香的味道仿佛还环绕在他周围。

这香的味道他意外的熟悉,白日里才刚刚闻过,在苏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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