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深重伤初愈,起先几天,待遇出奇的好,顾重变着花样让人给他做补品,苏棠更是寸步不离的守着他。

此刻,顾深半倚在床头,看着苏棠将药吹凉了喂给他。

苏棠垂眸的样子很好看,长长的睫毛打下来,让人整个心都痒痒的。

顾深低头喝下苏棠递过来的药,静静的看着这张脸。

他整个人沉寂了很多,本就不爱说话的脸显得更冷。

顾深回想起他小时候哭的样子,心里默默道,还是小时候可爱。

等苏棠再喂过去的时候,顾深偏头不喝了。

苏棠看他,顾深就咧着嘴耍赖道,“天天喝药,苦死了,我要吃甜的。”

“桌上有酥糖。”

“不想吃桌上的,你给我买新的吧,我想吃糖葫芦。”

苏棠手顿了顿,“你把药喝完,我去给你买。”

顾深撇撇嘴,“不要,我要现在吃。”

苏棠果然把药放下,出门去了。

等房门关上,顾深立马卸下了脸上的笑,他整个人更深的靠在床头,细细思索着纷杂的记忆。

苏棠就是苏棠,而自己才是柳承欢。

苏棠从一开始就在骗他。

可顾深又想,苏棠或许只是有他自己的考量,他要用苏棠的身份找广成侯报仇,为了安全起见,这才没有和他说。

况且,他们一开始认识的时候,明明也是互相怀疑过的。

谁规定爱人之间就要知无不言?

你看,他也恢复了记忆,他就是柳承欢,可他也没告诉苏棠。

他没法说。

苏棠不知道他就是柳承欢,也许在当年那场决斗里,有人在他死后,将他们的名牌对换了,所以苏棠成了二十四,成了柳承欢,而自己,正如在云城找到的花名册里,是带着苏棠名字长眠的二十三。

苏棠不知道他还活着。

而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成了六扇门的顾深。

顾深回想着柳家那场大火和父母染血的脸,本就不平静的心慢慢染上仇恨。

阎罗殿。

他本就要除掉阎罗殿,如今新仇旧恨,他一定要让阎罗殿背后之人付出代价。

顾深的眼睛慢慢看向衣柜,他费力的下床,从柜子里小心翼翼的拿出包好的柳家刀。

当时苏棠将刀给他,顾深便将它细细收好,想什么时候苏棠想要了,再还给他。

他慢慢解下包裹着的布,轻轻抚摸刀身。

一如记忆里的光泽。

顾深努力回想他爹拿着刀一招一式教他的样子,而他娘拿着帕子,时不时嗔怪爹不留情面,却会温柔的替他们擦去汗水。

他爹娘,明明都是那么温暖的人。

顾深不由得红了眼眶。

爹,娘,你们放心,我绝对会用阎罗殿的血,来祭奠我柳府上下数百冤魂。

顾深又想到了柳嫣,眉目柔和下来。

怪不得他见柳嫣总有一种亲近感。

阿姊...

等我报了仇就去寻你,若我不能去寻你,那便全当我不曾想起来过。至少对于柳嫣,许还梦反而是安全的所在。

顾深重新将刀收好,慢慢踱回床上坐好。

他刚做完这一切,苏棠就拿着糖葫芦进来了,顾深接过糖葫芦,咬了一口,便重新推给苏棠。

“我又不想吃了,你吃了吧。”

苏棠盯着他手中印着牙印的糖葫芦,喉结滚了滚,接过来一颗又一颗的吃完了。

他刚将手放下,唇上就贴上温热。

顾深吧唧亲了一口,还舔了舔,评价道,“这个糖葫芦果然很甜哎,我的药都不苦了。”

苏棠握着已经空了的签子,愣了愣,才吐出一个你字。

顾深伸手将还僵硬的人抱在怀里,在他耳边道,“不是你的错。”

苏棠这几日虽如常态,可骨子里却发出阵阵糜烂的气息,那气息在无声的向他求助。

他在怪自己。

“我本来就是要查阎罗殿的,他们既然要杀我,不在那天动手,也会在别的时刻动手。”

顾深缓了缓,语气轻松,正如他平日里那般不正经,“你又不是神仙,难不成他们挑我如厕的时候动手,你也要跟着我吗?臭都臭死了。”

察觉到苏棠依然僵硬的肩膀,顾深拍了拍他的后背,就如同小时候做过的那样。

“不要什么都揽在自己身上,我会心疼的。”

苏棠握着签子的手越发用力。

怎么会和他无关。

如果不是他让顾深掺和进苏濂这件事来,阎罗殿本来没想杀他的。

就算他杀光了给过顾深所有伤口的人,依旧抚平不了他心里的害怕。

他就是个怪物,一个会让身边人变得不幸的怪物。

他怎么能在留在顾深身边。

他不配留在顾深身边,他也再不能让顾深有毫厘的危险。

怀里的人依旧僵硬,顾深想看看他的表情,却被那人更用力的拥进怀里。

顾深将脸埋在他的脖颈上,轻声道,“苏棠,等我伤好了,我们就成亲吧。”

苏棠浑身一颤,没有回答,只是更用力的拥紧了顾深。

再多抱一会吧。

让时间多停留一会吧。

苏棠早就不是会在暗夜哭泣,默默向上天乞讨不会实现的愿望的时候了,可如今,他却又相信了有神祇。

不然他的爱人是从哪来的呢?

神啊,请你保佑我的爱人平安顺遂,我愿意把我的灵魂献祭给你,希望你不要嫌它腐臭,因为它也盛着我最干净的爱意。

*

顾深这几日能下地走动了,他就又恢复了往日招猫逗狗的德行。

前些日子他伤得重,韩杨一见他就红眼眶,如今他能走动了,顾深自然要好好逗逗他。

“顾深!你送我胡萝卜什么意思?”

“我这不是前几日见你一直红个眼睛,以为你是谁家的白兔子成精呢。”

韩杨想到他前几日的惨状,眼睛又红了,“这是能拿来开玩笑的事吗?我已经失去一个朋友了,你不知道我前段时间多害怕。”

本来顾深逗他就是想让他忘了前几日的不开心,如今把人逗得快哭了,他赶紧转移话题。

“我和苏棠要成亲了。”

“啊?”韩杨果然忘了刚才的事,兴致冲冲的问,“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刚说好的。”

“呀!怪不得呢!”

顾深见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奇道,“怎么?”

“我昨日经过苏棠的屋子,见他捧着块玉佩在瞧,魂不守舍的样子,那怕是他给你的聘礼吧,谁都知道你最喜欢玉佩了。”

顾深一愣,问,“玉佩?”

“是啊。”

顾深心里涌上来一个猜测,明明觉得不可能,但他还是下意识问了出来,“什么样的玉佩?”

韩杨摸摸头,“这我哪能看清啊,不过我能确定玉的成色很好,上面好像有个梅花印?苏棠家都倒了,还想着送你这么贵重的玉佩,想来是万分欢喜你的。”

顾深浑浑噩噩的往自己的屋子走,路过苏棠的屋子时,他给了自己一万个理由,苏棠拿着的那块不会是自己丢掉的那块。

可脑中无数个声音告诉顾深。

是那块,一定是那块。

顾深鬼使神差的进了苏棠的房门。

许是东西对他真的很重要,所以他离开广成侯府也要将它带上。

只是这里到底不是广成侯府,没有机关暗道,顾深不算很难的从衣柜里找出了一个看上去有些年岁的盒子。

主人好像匆匆出去了,也可能是昨日打开了盒子,今晨又看了,连锁都没上。

顾深打开盒子,一眼就看见了那块失踪多年的玉佩,上面清晰的刻着一朵梅花。

他险些站不住。

玉佩是苏棠拿走的。

苏棠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谁。

顾深握着玉佩茫然起来。

他想,也许只是别人盗走了这块玉佩,苏棠看见了,偶然找回来而已。

毕竟他说过,这是他娘留给他的。

可相识的一幕幕不断回放在顾深的脑海,让他更加清楚的认识到--这都是不可能的。

苏棠骗了他。

明知道他就是柳承欢,明明知道他还活着,却能当着他的面冒用他的身份。

从一开始的相识到现在,苏棠到底对他说过几分真话?

这玉佩他十几岁便丢了。

苏棠究竟从什么时候知道了他是柳承欢?

还是从一开始,就因为他柳承欢而接近他?

不,这不可能。

就算苏棠早就知道自己还活着,可他从没有向阎罗殿汇报过,况且,就算他真的是柳承欢,苏棠又能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顾深眼睫颤了颤。

他不能总是如此猜忌苏棠。

恋人之间最不该的就是自己种下怀疑的种子,这种子不会随着时间风化,只会越发壮大。

顾深攥紧手上的玉佩,决定去找苏棠问个清,他入今不在房里,那大概率是在邬冥那。

顾深攥着玉佩加快脚步往邬冥的屋子赶,果然,走到门口,他就听见了苏棠的声音。

顾深心下一喜,眼神也柔了下来,正想敲门,门内传来的声音却教他整个僵在原地。

“玩够了?”

是邬冥的声音,然而下一刻,苏棠好听的声音传来,将顾深整个人打入地狱。

“嗯。”

“你知道的,我从少时到现在心上只放了那一人,私自仰望了这多年,却不敢惊扰他分毫。”

顾深能听出他的苦恼,“顾深是个很好的选择,性格和他相似,也不用太过珍视。”

“只是他前几日说要成亲。”

“我向来讨厌麻烦。”

顾深仿佛被人攥住了心脏,连呼吸都刺痛起来。

原来他珍之重之,不知在多少个夜里从心头滚过的承诺,在苏棠眼里不过是一场麻烦。

只有他一个人在为成亲暗自欣喜,其实仔细想一想,苏棠并未答应过他不是吗?

里面的声音还在继续。

“你待如何?”

苏棠声音依旧冷,以往顾深不知道听过多少次,可从未像现在这般刺骨。

这是第一次,顾深觉得这声音分外陌生,仿佛他从没听见过似的。

“丢掉便是了。”

顾深这次是真的站不住了。

他在苏棠心里是什么?

一个不麻烦的情人?一个甚至不用召唤就会每天迎着笑脸去找他不必珍惜的人。

顾深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玉佩,将它重新放在怀里。

问不问已经没什么重要的了,坦诚与信任,不过是他一个人的一厢情愿。

他不是苏棠的爱人。

顾深不想再听下去了,他僵着身子转身,却听见脚下一声脆响,屋内的声音一下子就停了。

顾深看了看脚下被踩断的树枝,听见身后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他有些痛苦的闭上眼睛。

为什么要出来呢?

给彼此留下最后的颜面不好吗?

苏棠没有说话,顾深站了一会,转过身来,头一次没用笑脸来看苏棠。

他有千千万万句话想要问他,最后脱口而出的却只有一句。

顾深无所谓的耸耸肩,道,“结束吧。”

苏棠喉结滚了滚,嗯了一声。

顾深便直接转身走了。

以邬冥和苏棠的功夫,不可能在他走到门口的时候还没人发现自己的声响。

所以他们在他没来之前,确实在讨论这件事,可察觉到他来了之后,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他明白,苏棠这是在用他的方法甩掉自己这个麻烦,这样也能给自己这个麻烦一点颜面,不至于让他太难看,不必让他们结束的太难看。

可顾深不明白,苏棠为什么还要出来。

让他转身离开才是最体面的收场不是吗?

等离开了苏棠屋子的范围,顾深立马折进长廊的暗处,揪紧胸口的衣服慢慢滑了下去。

他背靠着冰冷的柱子,眼眶却慢慢红了起来。

他张大嘴急剧呼吸,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喘上气来。

耳边不断回响苏棠清冷的声音,眼前开始模糊不清起来。

顾深借着栏杆重新站起来,挺直了腰背回了房间。

如果问他恨不恨苏棠,恨不恨这个戏耍他的人。

顾深其实不恨他。

苏棠早就知道自己还活着,却没有告诉阎罗殿,也没来打扰他的生活,给了他平静的十几年,他没法去恨。

可他也没法去爱了。

就到这里吧,顾深想,他什么时候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只是每晚在灯光下,将手指扎的面目全非才将将做出的半身礼服,终究是送不出去了。

媳妇没了就不娶了。

没什么大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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