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想到什么说什么的表述里,金昭音对他口中的姐姐感到好奇。
不过之前还有问必答的人皱着眉,一直重复说姐姐就是姐姐,然后让她们快点走。
“得快点走,不然,有个叔叔家的狗狗要醒了,到时候它们会闻到味道…”
想到那两条凶死了的狗狗,阳阳急得满头是汗,催促得愈发频繁,不明白为什么她们一点都不急。
里屋比起之前的阴凉肮脏,温馨干净,和外屋一样,这里没有任何属于死去男人的东西。
来都来了,遇到个人总得问些线索出来。
苏雪顺口问:“你和你父亲关系怎么样?”
阳阳没有想到,愣了愣,在人视线落在身上的时候,目光开始飘忽着,呐呐不出声。
察觉到他不安,尹秧蹲下身安抚。
对这个孩子,她心情没办法不复杂。
亲眼目睹了村落的人性,那些受难人的遭遇,无论是从哪方面,她都没有任何好感。
无法做到宽恕,恨不得他们全部受到应得的制裁。
但是,这个孩子…
生在脏污的泥潭里从来不是他的选择。
常年浸泡在凉薄冷血的地方,没得到正确的引导教育,非但没有被熏染潜移默化,依然保持着纯真善心。
尽自己所能做的方法,笨拙地想要帮忙落难的人。
那些人所犯下的错,没道理迁怒到他身上。
似乎感受到了尹秧的善意,阳阳看着她缓缓开口:“不好,爸爸不喜欢阳阳。”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在眼前人鼓励的眼神下,小声继续:“爸爸老是说我不可能是他的种,说后悔出生时候没把我掐死,活着害他老是被人嘲笑,爸爸在的时候经常打我…”
“我也不喜欢爸爸,阳阳的错打阳阳就好了,反正我习惯了,我皮糙肉厚耐打,可是为什么要打妈妈…每一次每一次,妈妈身上全是伤,好多血,好几次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妈妈了,我不喜欢他。”
说到这里,他的眉眼浮现了触目惊心的恨,无害纯然的英朗外貌第一次流露戾气。
“我讨厌他。”
看着蹲在地上憎恶到浑身颤抖的人,金昭音抿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做着触犯法律伤天害理事情的人,同样遭受着来自家庭的暴力吗。
品尝过恶难的人,选择了在其他人面临苦难的时候当起了刽子手,助纣为虐。
可怜人自有可恨之处。
苏雪在之前有过猜想,“那他怎么死的,死了多久了?”
话音刚落,不知道想到什么,阳阳蜷起了身体,“我不知道多久,应该是过去了六个冬天。”
明显感受到了他在害怕,尹秧微顿,轻轻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试图传达一份力量。
尚未等她开口,发声所带来的震颤从手臂传到她心上。
“有一次,他又在打我,我没忍住叫了声,妈妈过来拦,他没有收手,妈妈都动不了了,他还不停手,我…用浑身力气推开了他,这一次他也流血了,流了满地,瞪大的眼死死地看着我,没有力气再起来打我们了。”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
因为,他死在了又一次实施暴行的时候。
阳阳抬起脸,看着眼前沉默的尹秧,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我知道,我做错了事情,我就是他们说的坏种,是个肮脏的人,可我不后悔。”
“没有了他,没有人再伤害我们。”
在这个没有人性的深潭村落,在这个与外隔绝没有法律没办法寻求帮助的僻角。
心智宛如幼童的人又能做得了什么。
轻轻拍打着他的肩膀,尹秧轻声道:“阳阳,你是为了保护妈妈,保护自己。”
她认真地注视那双不断滚出泪水的纯净眼眸。
“你不脏,你很干净,比村子里把你看作坏种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干净。”
离开春婶家的时候,红彤着眼眶的人还在让她们快点走,这一次走的远远的,赶紧回家,不要再回来了。
他是个乖孩子,做错了会承担,妈妈惩罚他待在屋子里,门打开了也不会擅自跑出去。
只坐在里屋门内注视着她们离开。
几人走出大门。
能够感受到身后那份期盼,心里多了几分沉重。
任务还没完成,副本还在继续。
她们还需要走下去。
……
失去了油灯照明,在昏暗的密林里疯狂逃窜,春婶浑身上下都是泥污。
那是在多次绊倒翻滚后沾染上的,碰撞得各处隐隐作痛,她全然不在意。
有鬼,有鬼!
树上全是鬼!
它们在冲她笑,狰狞的笑!
肌肉组织张延溃烂也没有任何停止,那些掉下来的腥臭碎肉和液体要把她吞没了!
春婶一秒都不想再待下去。
熟悉的环境没有给她带来安稳,身边有人也没能带来改善。
纷至沓来的不安,在堆积膨胀,撕扯着怦怦狂跳的心脏,让春婶整个人像是要爆炸。
伸手在前面盲目地摸索,脚步不停地跑着。
气喘吁吁,冷汗潺潺。
春婶几乎要吼出来。
为什么要缠着她…
为什么偏偏缠着她!
跟那些人比起来,她又做错了什么!
十四岁的时候被家里人卖给了同村拥有怪癖的男人,忍受谩骂暴力,以为生下了孩子能够好点,结果呢?
或许是因为自身发育不全强行生儿育女,孩子居然是个天生低能儿。
十几年的时间,她就像一个小石头滚在泥浆,外面的污泥越滚越厚。
暴力摧残没有停止,只会在恐惧下愈演愈烈。
日子就那么一天天地熬,一天天地过。
现在,现在好不容易把人送走了!
好不容易摆脱了,好不容易不用再看人眼色过日子了,生活渐渐好起来了…
可没过几年安生日子…
为什么又要让她遇到不好的事!
为什么不去找真正伤害的人报复!
为什么要来缠着她这个一样命苦的女人!
明明她已经够苦了…
为什么还要让她更加痛苦!
头顶是源源不断的窸窸沙沙响,淅淅沥沥落在身上的腐臭液体。
逐渐扩散的渗寒弥漫全身。
春婶清楚地知道,那些同梁下吊挂的可怕‘晴天娃娃’在跟着她。
她逃不开阴冷潮湿,她置身于一场暴雨之下。
脑海浮现恐怖的场景,春婶嘶哑地尖叫着。
“啊啊啊啊——!”
一路上,不断受到的惊吓让喉咙没有停歇过,从喉腔滚过的嗓音像破风箱一样干涩难听。
不知道跑了多久。
明明是往村子方向跑的。
可是这么久了,不见村子,没有人影,连微弱的光线都变成了幻想的奢华。
那种走不出山的恐惧感重重加剧。
是她一个人,被困在了这片密林里。
脚上撞到什么,一头栽倒在地。
春婶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关节骨发出痛苦的咯吱声。
几次三番的跌倒已经扭到了,韧带严重拉伤。
身体跑不了,眼睛看不见。
春婶手指插进泥土里,一步步地往前爬。
有索命的鬼东西,如果不能跑,等待只会是地府的黑白无常来牵魂。
她不想死!
她的生活才有了起色,才步入正轨。
家里,家里还有阳阳等着她回去!
门锁住了,她不回去打开的话。
他会死的!
绝对,绝对不能!
她不能死在这!
“窸窸沙沙”
耳边的风声几近于无,因为被其他声音压下去了,那种声音占据了人的听觉。
浓重的注视感从四面八方传来。
明明漆黑一片,可是里面好像藏着无数双眼睛。
滴滴答答冰冷彻骨的液体落在往前抓握的手背上,春婶犹如惊弓之鸡,疯狂擦拭着,再也无法忍受,嘶吼着让周围的东西不要找她。
她从来没有说错什么!
春婶急促地喘着气。
呼吸管道布满了腐烂腥臭的气味。
她神经质地叫喊着。
适应黑暗的眼眸仿佛看到了树干枝头那些挂着的身影。
无力的垂耸着的四肢,脖子套着绳锁吊在那,随着风晃荡摆动着。
“我没有错,我没有说错…”
是啊,谁的日子不是这么过来的。
她就是这么过来的,十几年都一样,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她劝人想开点有什么不对?
死气沉沉有人在乎吗?
痛苦嘶喊有人在乎吗?
她说错了吗?
到哪里不是一样的,反正都是要嫁人的,反正都是要生娃的,反正都是要这么过的。
说到底都是命,根本逃不了。
谁不是忍气吞声受着!
已经到了这里,为什么还妄图想着离开!
大家都是一样的,为什么要想着离开!
除了死,谁也别想离开!
春婶瞪着眼四处张望,像是想要逼退那些鬼东西,抓起泥沙往漆黑里抛投。
真贱啊,只知道和那个该死的男人一样欺负她…
为什么死了不去找那些人?
要跑到她身边咬着不放!
“滚啊,滚开!”
“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春婶尖叫过后,耳边窸窸沙沙的动静一时之间全部消失。
这就对了,不管她的事。
全部去找那些人,和她没有关系…
听着重新入耳的风声,恍如隔世,吞咽着口水,喉咙涩涩发疼,春婶挣扎着爬起身,一瘸一拐想要离开,周围突然响起了童谣。
啦啦啦稚气未脱的幼音空灵幽婉。
拼命捂住耳朵想要逃避,但没办法逃避。
童谣里充斥着一道道分辨不清的嘶哑问责。
“为什么能够那么轻描淡写,两片嘴皮一开一合替我们做出决定?”
“凭什么自认为会是我们的归宿,是我们应该受的?”
“你在自甘堕落,为什么要拉上我们?”
“我们从来都不属于这里。”
“没有你们,我们不会在泥潭脏污的地方腐臭,有属于自己璀璨明亮的人生…”
“我看到了,你卑劣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