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宅正在发生什么变化。

从祭品院落离开,蒙蒙细雨带着点点凉意落在身上，金昭音还没有从刚才所见出来。

清冷的气息环绕全身，不及在屋内涌上的心寒。

无意识地踩着步子跟着前面那道身影,金昭音蓝眸垂落，看着黑色干练的长靴踩破浅水花。

攥紧的心脏在一下下的前行里,得到了丝丝缓解,因凄惨悲壮的事件产生的窒息感在消减。

金昭音目光不离地望着，没有错过前面人毫无预兆停下的脚步，但是身体慢了一步。

惯性往前踩了几步,金昭音差点撞到人。

幸好某人背后长眼睛了一样,根本不需要她任何提醒及时避开,在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还好心地带了下手臂,防止凉鞋底踩空积水的石径滑倒。

一触即离。

要不是金昭音某方面敏锐,都跟不上人收手发速度。

曲肘手掌搭在左手臂的泡泡袖上,金昭音蓝眸瞟到头顶那道流露‘让你走路没叫你走神’的视线，闪烁了两下好脾气当做不见，撇开脸忸怩片刻。

“谢、谢谢。”

苏雪照单全收,转眸去看坐在轮椅迎面而来的女孩身上。

不知道来了多久,积在伞面的雨水顺着边缘滴落。

古宅小姐撑着一把梅花油纸伞，目光幽幽望来，乖巧甜美的笑容还未绽放，像是眼角余光发现了什么,骤然冰冷的目光扫过落在她们身后的吴文昊。

漂亮剔亮的眼眸倒映着两道影子。

女孩捏着伞骨的手猛地收紧,似领地被侵犯的凶兽,欲要把闯入者撕咬吞肚,在察觉到始终纳入眼底的人与另外一个人类短暂交错接触。

她稍稍移开的视线瞬间回到苏雪身上。

触及投来的视线,女孩阴沉的神情一息消失，眉梢眼角似春日盛开的艳丽花卉，娇丽明媚。

她唇瓣动了动，似乎在轻唤谁的名字。

透着温顺纯良。

只不过…

当女孩眼角扫过站在心上人旁边的人类时，阴冷的凉意稍纵即逝，浓稠黏腻的情绪翻滚在心间。

七罪剔透纯粹璀璨耀眼的神明啊，总会引来其他什么窥伺觊觎，需要她每时每刻清理。

金昭音顺着身边人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古宅小姐身上，心里升腾的活跃心情低了低。

不知道为什么，她把人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发现古宅小姐换了一身衣衫。

难不成离开只是特意去换一件衣裳？

心里闪过这种念头，金昭音作为精致的女孩，一眼看出了对方在这方面花费了不少心思，简直是没放过身上的各个细节，无限将其放大，做到了最好。

就像是…

想要把最好的一面，呈现在心上人面前。

古怪的念头窜上心头，金昭音今天早上全被看到的画面吸引，一门心思落在了什么关系上…

后面…

后面又懒得再去理什么关系！

现在回想起来，加上古宅小姐现在的表现。

很明显…

金昭音瞥了瞥身边仿佛一无所知的某人，哼哼唧唧，小声嘀咕，“她是喜欢你吧…”

到底怎么会喜欢一个冷冰冰的人啊！

虽然、虽然是口嫌体正直，对待人挺、挺好的，有时刻注意到队友的情况给予帮助，明明事不关己也会在对方开口时做出礼貌性的解决，当队友陷入危险感到害怕时，带来虚假又真实的安全感…

但、但，但…

也改不了某个人拒人于千里之外冷冰冰的啊！

金昭音想到最后还不清楚古宅小姐是喜欢人什么，反倒是扒出来一堆有的没的，在朦胧小雨下出了一身热汗，整个人变得热乎乎的。

她嘀咕的声音很小，却还是被当事人听到了。

苏雪淡淡道：“议论别人的时候要么躲起来背后说，要么在议论人面前说大声点，至少在因此得到负面影响之前，能把气先出了。”

教导的语气让金昭音耳垂更烫了，抬着小下巴，哼唧唧现学现卖，“本小姐说她喜欢你行了吧！”

苏雪漆黑的长发动了动，似侧眸看了她一眼，“是不是我不了解，但我清楚我现在不需要。”

清冷音质里是满满当当的认真，结合话中的意思，让人感染了嗓音的冷。

金昭音羽睫颤了颤，蒙在上面的点点雨水洇开成帘，心脏在这一刻莫名揪紧，愣愣地仰头望着眼前人，唇瓣开开合合几次，才吐出了喉腔干哑的字眼。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苏雪不太想在这种时候讨论这些，见眼前金发蓝眸的女孩怔愣出神，盯着她看，想了想说：“如果真要一个答案，那就是感情只会影响我前进的速度。”

“哦…”金昭音缓慢地眨了下眼，蓝眸和人错开，挪到别的地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见到古宅的小姐出现在不远处，沉默无言的吴文昊走上前，对来到这个世界后接触最多的玩家告别。

“我想起来还有事情需要去做，谢谢你们一路上提供的帮助。”吴文昊把手电筒重新递还苏雪。

现在天已经明亮，不再需要借助照明物，苏雪顺势接过，望着眼前人，礼貌地道别。

点头示意过后，吴文昊再次郑重说了一声谢谢，迈着步子转身离开，片刻消失在了长廊拐角。

见身边人的女孩回应人的时候出神，苏雪不得不出声，“我处理一些事情。”

下意识嗯了声，金昭音蓦然回神，她顾不上心里怪怪低落的情绪，抬眸看去，脱口而出：“什么事，你一个人吗？”

似乎是觉得自己此时此刻的反应太莫名其妙，实在让人怀疑目的，金昭音蓝眸瞥开，马上补充道：“本小姐的意思是，你大可以说出来，要是有什么本小姐能做的，不会坐视不管的！”

“因我而起的事情，本该由我来处理。”苏雪拒绝了，见不远处轮椅上的女孩滑着木轮欲过来，低声道：“可能需要你稍等一下。”

明确拒绝，金昭音再怎么好奇是什么事情，有心帮忙也堵住了，闷闷地嗯了声。

过来的女孩脸色忽阴忽明，当心上人眼神落在自己身上时明媚，在其他时间，阴暗的情绪如同暗河涌动。

好不容易来到心上人两米远，再一次对上目光，她扬起乖巧的笑，软绵绵地轻声叫着：“雪…”

苏雪看着这个女孩，淡声问：“能麻烦你抽出一点时间吗？”

这还是第一次见人主动，女孩眉眼在瞬间茫然后浮满欣喜，握着伞骨的手发颤，“当然，当然可以！七…我的时间，雪能随意支配的…”

她病态白皙的脸颊布满了红晕，要不是谨记着不能跑和走，战栗的身躯都想跳起来。

望着苏雪，女孩兴奋又甜蜜蜜地喃喃：“七罪的…都可以属于雪…”

“谢谢，我只需要一点时间。”苏雪和身边人打个招呼，单手推着轮椅背往不远处的花园小径。

目睹身边人推着古宅小姐离开，金昭音莫名有种心情跌倒谷底的感觉，揪着湿漉的发梢。

原来…原来是这种事情！

特意避开自己…

哼，当本小姐稀罕听吗！？

金昭音撇开头想不去看，偏偏控制不住去看。

远处的花卉绿植漂亮葱郁，朦胧如烟的小雨依旧在下，立于当中的人格外醒目。

至少让金昭音，根本挪不开眼。

……

压抑着心里的激动雀跃，七罪捏紧伞骨高高举起给心上人撑伞挡雨，才没有立刻跪趴在轮椅上，贪婪地用脸颊埋在身后人手背上。

前所未有的兴奋包裹着她，此时此刻的心脏如同怀揣着一只兔子，震得她喜悦欢愉。

但，很快，女孩脸色的如春花明艳的笑容消失，在听到熟悉话语的时候，漂亮的眼眸蔓延开了泪珠。

每一次从心上人口中听到明确的拒绝，比无尽黑暗醒来时，噬骨饥饿到欲要死去都难受。

明明以前，只有太直接的时候，才会被明确拒绝，为什么，七罪已经很克制了，已经很乖了…

为什么还会被雪推开…

为什么，这一次…

这一次这么突然！

是谁！是谁！是谁！

“雪…为什么？”七罪茫然无措地注视着眼前人，委屈低喃间，神经质地转动着眼眸，里面水汪汪的泪珠凝聚，化成珠串从白皙的脸颊滚落。

垂眸看着她，苏雪还是那个回答：“没有为什么，我给不了你想要的，不用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不值得。”

“值得的…”七罪涌着泪，咬着唇倔强偏执地说着，“雪…是七罪所有甜蜜的来源。”

她在想，是谁让她所做的一切毁于一旦。

异样的目光落在身上，像是摸到了缠绕上大树的藤蔓，七罪意识到了什么，阴沉裹满了恶毒。

盯在了不远处偷看的人类身上。

是她么？是她！

那双干净剔透的蓝眸里盈满了似曾相识的感情，瞬间点燃了七罪四溢流荡的恶念。

怎么敢…

怎么敢觊觎她的神明！

那是她的！

七罪想要弄死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可脑海再次浮现了雪的话。

雪不想七罪伤害无辜的人类…

尽管窥伺雪的人类并不无辜，可伤害了的话，肯定会生气的，那七罪乖…

按耐住翻山倒海的嫉妒愤怒，七罪要把唇瓣咬出血，最终求而不得和致命的危机感让她压抑不住情绪，如同积压的火山爆发，委屈又激颤。

“我以为，只要你还在，只要我还在，我们就能一直这样，以这样的方式，永远地在一起…”

“凭什么凭什么选择的是她…”

“雪…先遇到你的是七罪啊！”

仰着泪眼朦胧的小脸，七罪边哭边激动地喊着：“一路来陪着你的是我，看着你一次次遇险脱困的是我，见证你一步步走到现在的是我，她做过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雪要因为别人拒绝我！”

明明…

这个世界…比起以前的世界，没有任何难度不是吗？为什么，雪会突然在这个普通的世界里，喜欢上了别人，明明之前都好好的…

“是因为，七罪很脏吗？是因为七罪从前以人类的坏情绪为乐，做食物吗？”

压下疯狂涌动的恶念，精细梳洗的装扮被弄乱，七罪一点都不在乎，只是对心上人的话和心里的猜想手足无措，不断说着：“七罪会变得很乖的，七罪不会再做了，七罪只要雪一点点的情绪，七罪很容易被满足的…”

七罪第一次见到雪，是在某一个以荒岛为背景的游乐场世界里，在那个世界，为了摄取食物，玩弄愚蠢自私贪婪的人类，她对所有人都说了。

只有一个人能够离开。

七罪想要看着这群蝼蚁自相残杀，让她在其中得到短暂的饱足感，顺便获得点点微不足道的快乐，

可，没有…

除了一些本来就会给她送来‘食物’的人类，竟然有人类钻了话语中的空子，完全不顾一个人离开的条件，带领着荒岛的那些人成功离开了她的游乐园。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存在？

七罪开始特意寻找那股灵魂在的世界，观察着，从中作梗，加入她身边的人类堆里，勾起那些人肮脏的内心，一次次给人添堵，造成大大小小的麻烦。

可，为什么没用啊？

这让七罪感到疑惑茫然。

起初，她只是好奇，只是被这个人类身上强大的灵魂力吸引，想要看看这个人类能做到什么地步。

想要看看这个纯粹到不正常的人类什么时候会堕落，会沉入黑暗污泥里。

可，她等啊，等啊…

等到的，是自己先一步沉沦。

她剔透耀眼的神明没有一点堕落趋向，而是不知不觉将她‘净化’，让她无法自拔，让她沉溺沉沦。

那时，七罪才知道，除了源源不断饥饿感本能吞噬的酸涩苦辣，还有让她窒息到欢愉的甜蜜。

哪怕一点点，就足以将其他彻底取代。

雪…

从来没有过的心情，从接触这个字开始，变得鼓胀沸腾，让七罪感受到了空前的鲜活。

原来，这才是活着。

在女孩这一声声哭腔里，苏雪浅色的唇抿起解释：“我喜欢一个人，不需要她时时刻刻陪在身边，在我心里，她一直在。接受了她，等于接纳了她所有的一面，并不会因为哪一面不好就把感情收回来，若是她手沾染罪孽，我会陪着她，一起把罪孽洗净，若是相隔甚远路坎坷难行，同样不会因此却步。”

她向来无意招惹任何人。

对于苏雪来说，让一个女孩深陷如此地步，实在不该，清冷的嗓音带着认真郑重，“如果是因为我让你感到了难过困扰，我很抱歉。”

“我不要…”

七罪咬着唇，从轮椅滚落，油纸伞掉在了一边，她的手撑在地面，碰在淌水的石径，疯狂摇头，“七罪不要，七罪不要回到从前，品尝过前所未有的清甜之后，又怎么可能回到乏味无趣的从前…”

她爬着缩在眼前人的腿边，小心翼翼地靠着，那些解释没有令她心安，只让她恐惧慌乱让她害怕。

因为话中所有的意思，都指向了。

不是你的原因，是我不喜欢你。

这让七罪怎么能不害怕。

绝对不能失去，绝对不能，她会死掉的。

她像只瑟瑟发抖的小狗，蜷缩在人的脚边，“雪…七罪很小的，只要一点点位置，不要赶七罪走…”

蹲下身，苏雪捡起滚到一旁的油纸伞，撑在泪眼朦胧祈求着望着她的女孩上空，摇头道：“人的心只有一颗，给了一个人就没办法再给其他人，同样的，里面的位置很小，小到只能容纳一个人。”

又是拒绝…

又是拒绝！

七罪感到了绝望，跪趴着想要靠近人，又不敢靠近，精心挑选的衣裳全湿了，她癫狂地说着：“不能爱我，那雪吃了我吧，让我溺死在你的精神海，我们永远不分开。”

迫不及待的话到了最后，带着病态的满足。

七罪期盼地望着眼前人。

可是再一次被拒绝了。

“世界上每一种生灵，都有自己独特闪闪发光的地方，不应该因其他什么，黯淡消逝。”

紧绷的弦啪地断了。

为什么到了最后，连吃了她都不愿意。

愣愣地看着苏雪，七罪呼吸急促。

她不断地喘息着，艰涩地哽咽，以长久岁月当中从来没有出现的姿态，哭到浑身颤抖。

想要彻底毁了这个世界。

只要毁了，所有一切都会回到过去，她的神明还会在那些世界游荡，她还能一次次陪伴。

只要毁了，都会变好…

念头越来越重，七罪按在地上的手捏紧。

就在她疯魔想要实施时。

“还能站起来吗？”

蹲在身前的女人不拘言笑，清冷疏离。

似曾相识。

七罪眼中的泪水滚落，怔愣地凝望着。

此时此刻的场景，和她最初使计混入雪身边时，一模一样，对于冒冒失失满身污秽撞在身上跌倒的人，没有厌恶避开责备，或先处理身上粘上的肮物，而是以平等的姿态，轻声问询她的情况。

浓郁的恶念溃散，七罪狠狠闭上了眼，肩膀颤抖，带着哭腔地笑着，渐渐变大。

是啊，这就是她的神明。

七罪很乖…

雪说过的话，七罪都记得。

所以，七罪不会做雪的敌人…

所以，七罪不要被雪讨厌。

七罪怎么舍得…

让神明伤心为难呢…

“七罪…很乖…”

以世间恶念为食，从淤泥中诞生的伪神痴痴望着自己的神明，吞下所有的恶念，露出灿烂甜蜜的笑靥，“七罪不会…再见雪…七罪…不愿…忘记雪…”

泪水洗刷过干净剔透的眼睛最后纳入眼前人的身影，永远地闭上了眼，软倒的身体失力靠在苏雪身上，沉默片刻，小心放在轮椅上。

“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