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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的春天,叶修第一次遇见周泽楷。那年他16岁,年少轻狂心高气傲,和父亲吵了架,谁也不服谁,最终摔门而去挤上南下的火车,开始流浪。
辗转几番途径上海,街头灯红酒绿霓光闪烁,他暗暗描摹着这儿同家乡千丝万缕的一样与不一样,路过一户人家,色彩陡变,只剩满目萧瑟的灰败。
院落里,设了灵堂。没有丧乐,也听不见哭声,无声无息,一场安静的、春天里的死亡。
让他驻足的并不是这样一场平常的葬礼。只敞出道缝隙的大门前台阶上有个孩子,垂着眼睛捧着一束花立在那儿,清清冷冷的,对来来往往的车辆行人无动于衷,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孩子十岁出头的模样,黑发柔软服帖搭在后颈,脸色和花瓣一样白得没有血色,好像哭过,好像又没有,和院落一样寂寞。叶修停下来,看了他好一会儿。一阵料峭的春风吹走死寂的气味,也把那捧花儿吹散了,有几枝落在他脚边。叶修见男孩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便捡起花束拾级而上,来到他面前,在距离终点几步之遥的台阶下方停住。
男孩看着冷不丁出现的陌生人,吓了一跳,旋即从叶修手中沾了灰尘的花回过神来。他眨了眨眼睛,直到叶修把花束塞回他怀里也未置一词。
身后的大门被打开,披麻戴孝的妇人探出身唤男孩的名字,让他回去。小少年往上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又抱着花蹬蹬蹬跑下台阶,朝着叶修微微鞠了一躬,对他说谢谢。
声音很轻,很快被春风吹散了。
叶修等在原地,目送男孩被妇人牵着手带回去。身影即将消失在阖上门后的刹那小少年又回过头来遥遥望着他,目光安静,好似穿透许多生死和岁月。
他闻到冰冷而焦灼的风的气息,苦涩里夹着一丝陌生的腥甜。不知怎么的,他开始有点理解古人怯见春寒的意义。
几个月后的夏天,他暂时结束了漂泊,在杭州一家报馆住下来,一住就是两年。待到第一封沪上空袭的新闻见报,带着新鲜油墨气味的印刷纸张擦过他的手掌,叶修忽然想起人来人往的街头那个捧着白花的小少年,不知道他在连天炮火里有没有再失去亲人,会不会又露出那样寂寞的表情。
又或者……他还在吗?
他的花,是不是已经凋零在硝烟里。
报馆主人还招了别的伙计,姓苏的兄妹俩,说是孤儿,模样出挑性格也好,和他关系都不错。他们谈起近旁城市的灾难,人心惶惶然,谁也不知什么时候战火便会波及到西湖边,烧掉断桥残雪。
第二年夏天一个毫不起眼的平常日子,苏家兄长失踪了。消失得非常突然,甚至没给妹妹留下只言片语。翻遍整个城市也听说任何符合他的天灾人祸,报馆老板说他也许是被掳去征兵,也许是半路逃了。蜚短流长蛊惑人心,唯有叶修和苏沐橙不信他逃,也不信他死,可也再没能寻着痕迹。
苏沐秋留下来的只有一张底片。叶修把它洗出来,交给苏沐橙贴身带着,跟双眼红肿的小姑娘说,不怕,我照顾你。
他不愿听死者长已矣的话,却不能不承认存者且偷生。覆巢之下,人人已自危,他让小姑娘不怕,是作为男人和兄长,兴许还融着几分叶家的骨血;可当他只是叶修,心里究竟几多畏怯,数也数不清楚。
1939年年末,他又去了趟上海。杭州那家报馆愈做愈大,开了别馆,他和苏家妹妹被遣到城的另一面去。他完成了老板交代的事情,便漫无目的沿着街道闲逛,看见有人卷着烟草,心痒痒的止不住。他在这几年里学会了抽烟,劣质尼古丁吸入肺里,吞云吐雾麻痹感官,换来片刻天下太平的幻觉。
接着,他在幻觉里看见周泽楷。
那几年外来的教义传得厉害,可他不为所动,不信耶稣不信主,但有些因缘,却好似潜藏在骨子里。他一眼认出了周泽楷,而缘分连着彼端,对方竟然也认出了他。印象中略显苍白的小少年长高不少,眼眸黑亮,望见他时愣了愣,尔后冰封的记忆如潮水涌来。
叶修当然是知道他的名字的,那时候便听旁人唤过。少年的模样有些模糊了,可名字牢牢在他心里住了四年。
周泽楷是富人家的孩子,那年葬礼的排场便看得出来。如今他的打扮也西洋,礼帽风衣,虽然稍稍清瘦,看起来还是有气势得很。叶修问他多大,他答道,马上就要成年。
他们从萍水相逢自然而然过渡向了一见如故——这个“故”,还有着货真价实的重量。在交换了名字和几年前的回忆断章之后温度升得迅速,叶修很意外,周泽楷似乎对他有种与生俱来的信赖,毫无芥蒂,全心全意。剩余的日子里他们几乎每天黏在一起。彼时谁也无法预料,那将是他们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最后宁和温存、甚至称得上甜蜜的日子。
少年人的肌肤上覆着冰雪的细腻,身体里藏着火焰的热烈。他们从乱世绝境中逼生出奇妙的亲密,如此迫切想要靠近对方,再短的距离也不够,恨不能融进同样的骨血,逃离喧嚣的人世间,再也不分开。
他吻吻周泽楷的眉心,瞥见外面下起雪。年关将至,周泽楷不能再在他身边逗留太久。他终究还是要回去的。沪市不是他的家,杭市其实也不是。北平太渺远,犹恐相逢是梦中。
但他总要有归处。而那归处,尚且不是周泽楷。
又是一年伏月,苍生虽流离,可万物仍生长,草长莺飞,首夏清和,芳草亦未歇。战事愈逼愈紧,勒得人窒息。他觉得该去参军,作为男人的担当,作为国之一子的使命。在那之前他得把小姑娘安顿好,只是苏沐橙早就不是当年柔弱的孩子,吸了吸鼻子:“我同你一起。”
叶修让她不要胡闹,苏沐橙有理有据:“论枪法,我比你更准。到时候,说不定是我保护你。”
叶修皱眉,怎么也拗不过她,僵持了两个星期。结果最后决断是报馆老板替他们做的——那人懦弱贪婪惯了,只想着保财逃命,卷铺盖溜之大吉。昨天同你谈天说地的人,无影无踪只在一夜之间。叶修有点恍然,想起当年不告而别的苏沐秋。
这下他不得不带上苏沐橙了。他们看着破破烂烂像个古老羊皮卷的地图,姑娘瞅了很久,最终一锤定音,往北去,往西去。
往西去就与上海南辕北辙。叶修点燃一支烟,想着,这辈子也许再也见不到周泽楷。
人生太可惜,只有这么一条命。他还想同他再见一见的,却怎么也找不到足以说服自己的理由。
他怕自己见了那人,便有了贪生怕死的缘由和软肋。
烟燃尽了,烟灰扑簌簌掉在地上,偷来的安宁也到了尽头。叶修碾灭烟头,慢慢呼出一口气,迎着苏沐橙忐忑期待交织的眼神,说,好,依你。
1941年伊始,江淮大地流血千里,寸草不生。叶修在战火中心整一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体能被判定不合格,上不了前线,他只能留在大部队搞后勤。
后勤的负责人姓楚,高挑帅气的姑娘,会弹琴会跳舞,有几分苏联美人的味道。她先是看中了叶修会搞医疗,不曾想他居然还有指挥和组织的才能,于是叶修俨然在后方成了中心人物,大大小小什么事儿都要搭一把、定夺了主意。
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销残战骨。他其实挺累,要跟时间赛跑,跟敌方赛跑,跟死神赛跑,精神和□□疲惫到了极致,也开始想找个寄托。他以前什么也不信,却意外再见周泽楷,现在还想重蹈覆辙——若这也能算是一种覆辙。
他没有圣经,也没有十字架,只能在心里反反复复默念上帝,祈求自己能活下去、再与他相见,哪怕只有一眼。
他的祈祷是否诚心,没人知晓。可愿望居然灵验了,北风凛冽之时,居然又见到了周泽楷。
虽然这样遍体鳞伤的爱人,他宁愿不见。
但周泽楷见到他,却只有满满的、纯粹的开心。那时候他还躺在担架上,一边胳膊断了骨不能动,另一边却没痛觉似的,挣扎着抬起来搂他的脖子,要亲亲他,再让叶修也吻他。
叶修甚至不用问周家怎么舍得让金贵的小儿子来参军——他自己家里,怕是连消息都不知晓。但他们有一样的心,往大了说为苍生黎明,往小了说,好好活下去,别再浪费上天赐予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再相逢的命运。
后来他知道周泽楷搞得是狙击,相当厉害,和苏沐橙有点儿像,又不太一样,只不过女孩子运气比他好得多,至今也毫发无损。
周泽楷伤得厉害,上面要他暂时不要归队,直到完全康复。于是他在叶修身旁留下来。人手紧缺就拉来帮忙,不需要他的时候居然还有闲情逸致看看书,读魏尔伦和马拉美,读瓦雷里和《海滨墓园》,读《杜伊诺哀歌》和《荒原》。
那之后他才知道周泽楷不善言辞的外表下居然还有一颗向往象征主义的心,浪漫又疯狂。
他洗掉手上因为包扎伤口沾染的血污,看见周泽楷捧着书坐在草地上。他走过去,靠在他背后,阖上眼睛,阳光温暖又柔软。
周泽楷读给他听。
“我永恒的灵魂注视着你的心,纵然黑夜孤寂,白昼如焚。”
春天到了,冰河解冻潮水上涨,生意向着陆地回归,仿佛希望也一并复苏。叶修始料未及,遇见个不速之客——近五年未见的苏沐秋。
只是他来不及体味丝毫旧友重逢的暖心。苏沐秋仅仅和他打了个照面,荒郊野岭,涂着不同的伪装油菜。
你必须告诉沐橙我死了,战友捎来的确切消息也好,亲眼目睹遗物也罢……我这个人,苏沐秋这个人,五年之前就已经不再存在了。我也不想,我也没办法,但是为了——
叶修知道。他当然明白。每个人选择了不同的路线,向着同样捍卫山河的终点。他回去之后如实转达,女孩失声痛哭。他太久没见过这样情绪崩溃的苏沐橙,姑娘永远坚强又懂事;加之苏沐秋的事情冲击太大,叶修一时也无措,只得把沐橙交给楚云秀来安慰。
他走出营地,外面硝烟散尽,晚风缱绻。远远的传来歌声,大约是楚云秀组织战士们振奋精神。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出来之前他并未告诉周泽楷,然后,在这样的漫天星河之下,还是遇见了。周泽楷站在星星下面,身后是无涯的暗夜,眉眼疏朗,好看得不可思议。
不管这是有预谋的温柔,还是种心有灵犀,叶修已经没什么可顾忌的了,也不需要再犹豫。光怪陆离的人间已经见识过了,他只要这么一个人。轮回辗转,千帆也尽,都同他在一起。
汹涌的浪潮从心尖上缓慢退去,叶修把人抱在怀里,幕天席地,汗涔涔的后颈上还粘着草屑。他的手指缠绕在周泽楷的发丝上,声音低低的,像是哼着调儿,又仿佛只是自言自语:“等到一切结束了,若我们还能再相见……”
——那时,你便同我一起离开吧。
——去哪里?
——奔流太久,总要有个归处。
——我跟你走。
那样的话谁也没说出口。偷来的温存永远短暂,他们总要回到真正的世界里。谁也不知未来还有多长,甚至不知还有没有未来。
可他们终于有了一个约定,时效暂且无解,赌上的却是一生。
1945年的冬天,叶修兜兜转转又回到杭市。阔别十年之久,当年收留还是少年的他的小小报馆早已不在,一同谈天说笑的三人也失散于江湖。他仍旧找了一家新的报馆当差,离原址不远,离西湖更近了些。
他在那儿从冬天待到春,又从秋留到冬,等了一整个四季更替轮换,等到断桥上落的雪全都化了,他想,是时候了。
是时候往东去,往北去,去见他的命运。
上海于他,也是等同长度的久别重逢。叶修在匆乱的车流中迷失了方向,怎么也记不起十年前走马观花邂逅因缘的路线。
可他忽然看见地上的花瓣。白色的,毫无血色、不受半点尘世沾染的纯粹的白,跟着风的方向散落一地。他福至心灵,以为那便是命运的指引。
等到他停下脚步,才发现自己居然已然置身于似曾相识的街道和院落外,隔着一条不宽的马路,仿佛半辈子的长河流。春风漫过他的指尖、唇角、眼睑,叶修遥遥望过去,对面的台阶上站着什么人,抱着一束纯白的花,垂着眼睛,好像在等待。
他视野有些模糊,无论如何也聚焦不能,嗅到的全是又苦又甜的春天。他掏出烟和火机,手却一直在颤抖,打了好几次,才终于点燃。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