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话请求界面跳出的时候，他正在往杯子里颠茶叶。身为H市住客，其实他对于龙井并没有那么热衷，只不过刚好今晚咖啡没了，就换个口味提提神。这盒大佛是陶轩带来的，战队人手一个，八成又是与某种商业契机相挂钩。个中深意如何他尚不予考虑，可茶叶是无辜的。他拈了几片丢进去，清而醇的香气立刻沸腾出来，叶子浮浮又沉沉，从澄澈的水里浣出一层欲滴的青，颜色嫩得令人心生垂怜。

人的记忆总是会跟味觉挂钩，十有八九，嗅觉跑在更前面。不得不说这样带着淡淡苦涩的茶香令人怀念，让他想起小时候。他父亲酷爱品茶，上等茶叶当宝贝似的，他和弟弟好奇的不得了，可一旦尝过、求知欲得到满足，还是苦着脸回去喝碳酸饮料。后来被父亲发现没来及收拾的事发现场，特级梅坞只剩下小半袋，两人谁也没逃掉一番教训。

不小心撒到桌子上的干茶在他的手里碾成粉末。叶修想，把如此精致又脆弱的东西搁到自己这样不懂得享受生活的人面前，还真是浪费。

他端着烫手的杯子回到电脑桌前才发现那条消息。耳机依然连着电脑，难怪刚才安安静静，什么也没听见。叶修把杯子放到一旁戴上耳机，想了想把语音通话转成了视频。

他在荧幕上看见自己眼底挂着点青的脸，对方却黑漆漆一团。

叶修调整了下耳麦的位置：“怎么不开摄像头？”

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半晌等来回答：“关灯啦。”

叶修看了眼右下角的时间：“都快两点了，还不睡觉？”

叶修常年作息颠倒昼伏夜出，凌晨效率比什么时候都高。但周泽楷不行，他的代言一路水涨船高，被战队下了死命令不准熬夜毁形象，是整个夜猫联盟里数一数二、能与张新杰比肩的早睡早起型乖孩子。

对面人没有反问你怎么不睡，一小段沉默之后周泽楷重新开了口，答非所问，思维很跳跃：“下雨了。”

这大概是个巴甫洛夫式的反应，当有人告诉你下雨了，你便会看向窗外。等他从掀开的窗帘一角窥见外面月明风清，才后知后觉他们之间隔着两百公里，温度倒还相似，天气没那么共享。

有风从缝隙溜进来，轻柔地滑过他的皮肤，激起一小片颤栗。即便只是初秋，入了夜还是凉的。叶修把卷起的袖子放下去，将心比心：“冷不冷？”

那边又是窸窸窣窣摩擦的声响，叶修能想象出周泽楷第一反应是摇头，然后才能意识到自己这边看不见他的动作。

果然周泽楷又补了句：“不冷。”

关于周泽楷不是个合适的聊天对象人选，这是个共识。小到职业圈，大到所有媒体粉丝，枪王有多么不善言辞实在太出名。能同他自如交流的人屈指可数，要么是仿佛拥有读心术的某些人，要么是擅长自说自话的某些人，要么……

要么就是叶修。

叶修既没有江波涛的超能力，也没黄少天如江水般滔滔不绝的倾诉欲，但他跟周泽楷单独待在一块时也没冷场过，哪怕溯源至一切的开始。他能懂得周泽楷的意思，好似是某种天生的能力。

有些事情，即使是荣耀教科书也不明白。比如他明白周泽楷习惯性小动作和语气词的含义是因为有意无意的多加留心，比如这种想要靠近对方的努力是双向的，比如温柔和爱意是解决一切难题的良药。

叶修知道周泽楷在等自己的下一句，他也不急着开启新话题，发出“嗯”的单字，尾音拖了很长很长。电脑屏幕上还在回放嘉世与微草对战的录像，纷飞的衣袂与星屑刃影交织的流光落在视网膜上。他点了点鼠标让画面暂停，灵光一现：“等等。”

嘉世的宿舍不大，叶修又是离家出走一把好手，生活自理水平不低，房间收拾得还算干净，没几分钟从置物柜里翻出几乎没用过的手机。和那盒大佛一样，依旧是某个迫切想要合作的投资方带来的连锁累赘。

他向来不爱用手机，这个于他连摆设都算不上，只有特殊时期偶一用之，而今晚就是那个“特殊时刻”。叶修擦掉表面上薄薄的落灰，摁了开机，意外地发现居然还有余电。

等待软件和运营商一一复位的空档，叶修顺便完成了保存和发送分析数据表、关电脑等一系列动作，等捧起杯子去关窗户，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外面也已经一地潮湿。

H市到S市，他们之间隔着怎样的距离，连雨也有了时差。

茶已经凉了几分，叶修抿了一口，温吞吞的苦和甘甜在舌尖回味。他放下杯子，拨出通讯录里存着的唯一一个号码，那边接得很快，像是除了等他的电话没有别的事可做。

连星星都睡了的凌晨两点，事实也的确如此。

叶修上来第一句，感慨似的：“我们这儿也下雨了。”

他拉上窗帘，借着手机屏幕幽微的光回到床上。也许是出于对常年熬夜的职业选手睡眠质量的考虑，嘉世宿舍的窗帘密不透光，关了灯之后只剩魆魆黑暗，像个小盒子，少年心气锁在里面，等有朝一日再拿出来，一个个都长成了风雨里打磨出的大人。

叶修平常对这样的小细节不甚在意，他生活得粗糙的很，别说透光，漏风的屋子他也不是没住过。可不同的时间地点堆积在一起，细节便被特殊赋予特殊，有了不同的意义。

比如眼下，在北半球愈来愈长的夜的中间点，霓虹也暗了灯火也熄了，喧闹的人声散去，一切都无声无息，阒寂如同宇宙孤儿。可他还拿着电话与另一个人保持联系，呼吸近在咫尺，从鼓膜一直钻进心跳里，好似那是条从无涯孤独里救命的绳索，全世界只剩下两个人。

叶修靠在床头，雨声离他很近，好像大了些，又好像刮起了风。

“明天有工作安排吗？”

“有。”

“战队的？”

“嗯，广告。”

“你看我身为代言人家属，从来也没拿过折扣。虽然我也不想我的宝贝儿总被全世界都看到，可是我还没那个财力包下轮回。”叶修半真半假抱怨，“要不这样吧，你再等等，等我再拿几个冠军，亲自上门提亲？”

那边传来噗嗤的笑声，周泽楷调整好，又一本正经回答：“是轮回的。”

“哎哟，这么有信心？”叶修知道他在讲冠军的事情，“那好，马上第八赛季就开始了，我在终点等你。”

周泽楷说好。

是公家也是私人，是承诺也是约定。一季秋又来临，一叶之秋当然会和一枪穿云在荣耀的战场上再次相遇。

空气里凝结着潮湿的水汽，靠在耳边的小小屏幕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他被黑暗的潮水簇拥其中，缱绻又凉薄。手机的金属外壳有了微微的热度，叶修放低了声音，哄孩子似的：“不早了，快去睡吧。”

今天其实有点奇怪，放在平时周泽楷绝对不会这个点给他打电话，无论他入睡与否。周泽楷实在是个很乖很乖的小男友，好像从来没跟他闹过脾气，就算偶尔有撒娇也绝对在他应付范围之内——说实在的，他甚至真心实意希望周泽楷能更黏人一点。

他思来想去，还是没忍住：“小周，没出什么事儿吧？”

“……”那边安静了片刻，“想你了呀。”

周泽楷回答。他的声音很轻，词语也短促，像一尾鱼倏地没入车前灯扫过的光。周泽楷说的也是实话，他就只是许久不见想念他了而已，见又见不到，听听声音也是好的，念头意图纯粹又简单。

可叶修一整颗心就这么扑通掉进棉花和云朵里，柔软得一塌糊涂。

叶修的掌心和耳根被手机捂得同样发烫：“这段时间嘉世状态不好，我有点忙。再过段时间……”他顿了顿，“等下了雪，我就去见你。”

周泽楷笑：“圣诞节？”

“嗯，一起过。”

“好。”

他们又絮絮叨叨闲言碎语，直到周泽楷搭话越来越慢，尾音黏上软软沉沉的睡意。叶修知道他这会儿眼睛都困得睁不开了，要是在自己身边，就会迷迷糊糊伸手要抱，等被熟悉的气息所包围后在他颈窝蹭蹭，最后心满意足进入梦乡。小动物一样。

从无声的电流讯号里叶修听得见彼端的雨。S市那边下得早一些，也大一些，打在屋檐上滴滴答答，滑过玻璃拖出蜿蜒的水痕，低洼处聚积成小溪流继续流淌，最后不知所踪。均匀的呼吸声夹杂其中，好似羽毛从空中掉落，沾上星星点点的水汽，蜷在夜色里等待被谁捡去，或是漂流向更远的地方。

周泽楷枕着雨声睡着了。

叶修无奈笑笑，看着还没结束的通话界面，时长依旧在一秒一秒往上涨。来电显示是对方的照片，去年冬天拍的，周泽楷捧着咖啡的小半张侧脸轮廓，毛茸茸手套围巾裹得严实，只露出垂下的眼睫。咖啡的热气袅袅上升旋散，鼻尖正巧飘落一片雪花。

叶修隔着屏幕，亲了亲那片雪，潮湿但温暖。

他终究还是没舍得挂断电话。一个夜晚像一场永恒。

窗外一池风雨逐渐止息，月光疏朗，缓慢沉入水底。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