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StrangeStranger
周泽楷研二,学校就在附近,来医院之勤快仿佛叶修得了可怕的重症,而他是病变细胞的制造者。叶修想大概小孩儿头一回遇到这种事情,认定了是己方责任,棘手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会如此劳心劳力照顾他。这么实心眼可不行,他想,以后进了社会还不让人裤子都坑没了?
小年轻每天往这儿跑,第二天带来了预约重办的SIM卡,第三天带来在叶修看起来和全新也没两样的临时手机,第四天……第四天叶修受不了了,要出院。
“我只是腰有点毛病,”叶修很无奈,“不是残废了,可以回家的。没病没灾的在这儿霸占公共资源多不好啊。”
对方看起来并不认同,但叶修显然比之前更坚持。两厢僵持不下,最终还是前辈退了一步:“这样吧,我回去休养,你要不放心,呃,来我家,行吗?”
他是真的不喜欢医院。哪怕单人病房比他自己房间还豪华,可医院总归不是什么好地方,承载着太多衰弱和消亡,压得他透不过气。
足够周到地被照料了四天,疼痛有所减弱,可惜还没完全恢复。再加上脚崴着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好的,出院那天还是得用轮椅推着。叶修把帽子卡在脸上,声音藏在下面,有些闷闷的,久违的新鲜空气也不能使他开心起来:“就是五十年后的人生?”
推他的人没说话,忙着和司机合力把他往车上搬。叶修忽然怀念起在医院第一天领路的那个小护士,姑娘小小的身体有着大大的力量。他忍无可忍喊停:“扶着,扶我就行,我真的能自己走。”
只是实际操作向来比想象中艰难。他的脚伤要求他单脚跳着挪,可他的腰伤又需要他保持尽可能的静止,无论怎么尝试也只能伴随着“哎哟哟哟我的老腰”的痛呼和惨叫。
“别动了别动了我骨头要错位了——”
“小伙子你不是肌肉拉伤吗?”
“那也不能这样掰啊!”
“嗨,你信我,不会出事儿。就算有问题我马上就折回去给你送医院。”
“……不用了,谢谢。”
好在司机师傅已经不是第一次运送这种失去行动力的健全人,折腾了半天,总算还是成功指挥周泽楷支撑重量,再自己半扶半抱把病人弄上车。
叶修知道自己关心的点不太对,可他那时候胳膊搭在周泽楷肩上,离得那么近,周泽楷有些不自在,耳根到颈侧的一截泛起浅浅的红,他皮肤白,衬得格外明显。叶修嗅得到后者身上淡淡的、若有似无的气味,像是雪后的林原,冷丝丝的香一直沁到骨子里。
男香还是古龙水,又或是须后水,他不清楚。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对什么气味这么敏感过,嗅觉是人类对于记忆标志的一种,既然没有什么深刻到需要用别的感官去记录的回忆,也便没了分辨的必要。
可他想他会记住这种味道。
哪怕直至此刻,也没有特别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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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上车的经验,下车没再重演一次分筋错骨手。叶修住的是老式小区,好在新装了电梯,少了爬楼的麻烦。到了家叶修终于意识到这轮椅不是医院借的租的,周泽楷直接买下来了。
“小周。”他已经习惯这么称呼他,“有钱也不能糟蹋啊。”
周泽楷正克制住好奇尽量低调地打量他的房子,闻言眨眨眼,没理解指什么。
叶修拍拍扶手:“这个,等我好了还能拿去退吗?”
周泽楷摇摇头。
“那太浪费了。”一看就不是什么便宜货。
“以后会用到。”周泽楷想了想,“循环利用。”
“……不,我还是比较希望不要再用到了。”
叶修家不大,三室一厅,卧房书房敞着门,还有一扇房门紧闭。客厅向阳,这几天天晴,照得整个屋子亮堂堂的。浅色调的装修,没什么特别,只有沙发后的墙面下了心思布置一排照片墙,五颜六色的木质小夹子清新又跳脱。就是这些照片没有一张是人像,全是静物和风景,无论从构图还是别的什么角度来看都平淡无奇。
它们看起来并不像是出自叶修之手。玄关的鞋柜不止一双拖鞋,桌上随手摆着的杯子也不止一人份。在周泽楷去学校的时候的确有人给叶修送过换洗衣服,可他没有遇见过——或者说在医院的几天,他从来没见有人来看过叶修。不过腰伤也算不上什么严重的病。
他想起事故之后到医院那么晚了叶修还要电话,这几天也三五不时和人发发消息,当然也可能只是纯粹在玩手机。
有点奇怪。
他忍了忍,没忍住,还是问了:“一个人住?”
叶修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了圈自己的房子,笑得淡淡的:“算是吧。”
真的很奇怪,周泽楷想。只是他没有过问的立场。
明明也不是什么严肃的问题,气氛却莫名沉寂下来。人和人关于越界的标准从来不同,可尴尬是相通的。叶修不难相处,甚至可以算作随和,他俩自认识以来还是头一回这么相对无言过,周泽楷坐在沙发上,指腹反反复复摩挲着裤子布料。这是他不安的下意识动作。他从来都不是能在社交中占据一席之地的存在,和人交际无疑是在消耗他的养分。
他不缺耐心,向来擅长等别人先开口。只是今天他想要挑战一下自我,绞尽脑汁抬头看向叶修:“等你好,赔你手机。”他顿了顿,补充道,“陪你买。”
若是换个完全不同的情境,或者如果不是出自周泽楷口中,这已经算是个邀约了。大概是知道拒绝也没什么用,叶修不置可否,倒是提溜起放在旁边的塑料袋:“要么,先帮我个忙?”
————
这完全不一样。
周泽楷撕开贴布的包装时,手有点儿抖。在医院倒也不是没做过,护士演示过一次之后大多是他来帮忙,但那时候床单墙纸白茫茫一片,消毒水的味道充斥着鼻腔,完全不会让人有什么歪斜的联想。
此刻在叶修的卧室,病号服换成了家常服,刚刚打开的空调暖风口呼呼作响,叶修侧躺在床上,一手抓着毛衣边角掀起,露出的腰部因为这些天反反复复粘和撕不自然地红着。周泽楷一边膝盖跪在床上躬身给他贴上膏药,明明还是熟悉的草药苦香,一切变得莫名旖旎。
敷上药膏的地方在片刻清凉之后很快火烧火燎起来,倒是真的又痛又爽。这样的灼烫感并不逼仄,只是有种隔靴搔痒的窘迫。叶修以前不是没受过伤,这么憋屈还是头一回,归根结底还是平时运动太少,他懊恼无数次以后一定要把健身提上日程。
他理理衣服想要坐起来。往常周泽楷这个时候应该过来扶他了,可今天什么动静也没有。叶修只能自助,吭哧吭哧坐好靠在床头,却发现周泽楷不知所措杵在一旁,拎着包装袋,目光落在地板上。
叶修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小孩儿这是不好意思呢。年轻人性格单纯挺好,太腼腆可不是什么好事儿。以叶哥的人生经验来看,脸皮不厚何以横行天下?他有些好笑地看着周泽楷:“脱了衣服的是我,你脸红什么?”
周泽楷支支吾吾,瞄见墙上的挂钟一惊:“啊……”
叶修一看,才四点:“有课?”
周泽楷点点头。
“那快去吧。”他在对方略带迟疑的目光下晃晃手机,“有事儿我打你电话行吧?”
“号码……”
叶修利索地报出一串数字:“对吧?”
周泽楷的眼神里满满都是惊喜。
等到关门离开的声音也完全消失,房间终于重新安静下来。叶修点亮手机屏幕——周泽楷借他的那部——壁纸是系统自带平淡无奇,叶修本着临时主人的充分自觉点开相册,几张翻拍的旧时班级合照,一排排青葱小萝卜头表情呆滞沉重面对镜头,一眼望过去周泽楷是最亮眼的那个。
倒是毫不意外。只不过周泽楷看上去比其他人还要紧张得多,头发翘起一撮,被站在后面的人恰到好处比个剪刀手。
叶修以前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能对着几张照片傻乐。
为什么?
为什么?
实在太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