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民事约会

“真好了？”

“真好了。”

“真的？”

“真的。”

“真——”

“行了打住啊，再说下去要绕口令了。”叶修把衣服拉链一直拉到下巴，“不放心我给你做个后空翻检验一下——你那是什么期待的表情，我不会在大街上表演的。”

周泽楷扒拉自己的围巾，眼睛笑得弯弯的：“好了就好。”

意料之中套路的叫做小说，预想之外的才是真正的生活。一个星期前叶修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居然摔了一跤在家休养，也想不到和周泽楷相识并迅速发展出奇怪的友谊。年轻、好看、简单，还挺有钱，有着人生没愁没苦才有恃无恐的执拗，总之怎么看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半小时前这位小朋友正站在他家玄关等待着，叶修把陪伴了自己好几天的轮椅折叠再折叠丢进杂物堆，拍拍手感叹：“用自己的双腿自由自在行走真好。”他拎起挂在椅背上的羽绒服，想着要不要再加件衣服，一抬眼看见周泽楷只穿了薄薄的大衣，连围巾看起来都比衣服厚。叶修迟疑地瞅了眼窗外，确认没化的冰雪不是自己的幻觉，和自己完全不像一个季节的周泽楷也不是幻觉：“小周你不冷？”

“……有点。”周泽楷一脸悲壮，“能忍。”

这种事情并不需要忍啊！

其实也就差了几岁而已，但叶修却恍惚觉得两人之间的穿衣规则差了有一轮年纪的代沟，是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吗？不行，这得改，他犹豫再三，最后以壮士断腕的悲痛放弃了秋裤：“快，在我后悔之前赶紧出门。”

俗话说化雪总比下雪冷，离开温暖的室内体会更明显。叶修呼出一口气，凝聚成白茫茫的一小片，脸颊冻得近乎麻木，再看一旁薄了不止一个号的周泽楷面色正常甚至带点小红晕，体质差别实在令人悲伤。难道说真的是年龄差异？

周泽楷略带担忧地望着他，视线垂下去：“不能冻着。”

虽然还偶尔发酸，但好歹已经不再疼得动都不能动。叶修摆摆手：“是男人就不能说腰不行。”

小年轻盯着他，没理解。

“你这么纯洁地看着我我都不忍心讲荤段子了。”叶修叹气，“不过你现在单着一时半会也用不着。话说回来你怎么会没有女朋友呢？在学校没有人追？”

“……没。”

“真没有？”

“真没有。”“真的？”

“……”周泽楷把他的话还回去，“不要讲绕口令。”

小孩儿肯定没说真话，自身条件摆在那，怎么看也是最炙手可热的少女杀手。要么是电波有异别人或羞涩或隐晦的示好周泽楷根本没接收到，要么是他怕麻烦当作无事发生过。叶修猜是后者。周泽楷不是什么高岭之花也没有心理障碍，与其说他不懂社交不如说是懒得交际，明明需要亲近的朋友却不愿踏出主动的一步，干脆在原地等着，一旦有人能够越过设下的重重防线，他便欢天喜地迎过来，马上就交付信任与依赖。

叶修想自己可能是一个冰上滑铲摔过去的。这不怪他。

现在他算是明白了，周泽楷这么坚持照顾他不是出自什么超强责任心或者被碰瓷的癖好，根本是拿他当天上掉下个小伙伴。三番五次提到等他好了陪他去买手机，私下和解的民事赔偿仿佛一场约会。

其实就是怕寂寞吧？叶修无奈又好笑地发觉，自己这是被黏上了。

————

外面天寒地冻，室内温暖如春，恰逢雪天路滑学校放假，商场里到处都是小孩子，哧溜着地砖横冲直撞，火力相当强。叶修完美闪避了三次，第四次差点又一次闪着老腰。本来就尚未恢复至完全灵活的状态，这一转头看见周泽楷毫不遮掩的担忧，莫名更疼了：“小周你不用这么紧张，其实我——算了，实话，不太好。我们找个地方坐会吧。”

这还是他们头一次在外面吃饭。前些天不是医院的病号餐就是外卖，周泽楷倒是亲自下厨过一回，不提也罢。本帮菜的餐厅小而精致，斜斜一排珠帘缀着小灯泡悠悠垂下来，情调满分。价格同样令人咂舌，叶修翻了几页就交到周泽楷手上，等到上了菜，对着腰花和炖猪蹄心情复杂。

周泽楷表情诚恳：“吃哪补哪。”

而叶修甚至找不到理由反驳他。

没有人注意到这像是一场约会，虽然它的确越来越像约会。周泽楷看着没什么肉，但饭量惊人，叶修深知体质差异，新陈代谢天注定，实在勉强不来。周泽楷是个很好的听众，无论对方在讲什么他都会安静且认真地听，同时也对说话者的数量与质量无形之中有了高要求，叶修讲了一上午口干舌燥，这会中场休息晾着酒酿元宵凉。他当然不指望这位会主动挑起话题，也没想到会走神得这么明显——周泽楷的视线一直在往另一个地方飘。

叶修放下勺子：“怎么了？”

周泽楷没听见。

叶修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晃晃：“小周？”

小周吓了一跳。

“发什么呆呢，筷子都要掉了。”叶修抬抬下巴示意他已经被推倒边缘岌岌可危的餐具，“看到什么了你这是，认识的人？”

“呃……”周泽楷的目光甚至没有立刻收回来，迟疑半晌摇摇头，暗自思索片刻后否定得斩钉截铁，“没有。”

叶修皱皱眉，扭头向后看去，又在即将牵连到腰时被迫收回动作。他们坐在角落的位置，视野相当好，放眼可观全场，只是餐厅生意火爆，人来人往中的匆匆一瞥发现不了什么异象。等他回过头，周泽楷低头专心致志喝着汤，没有再说话。

叶修还不够熟悉周泽楷的微动作，不知道那些发呆和沉默意味着什么。仅仅相识一个星期而已，从全然的陌生人到可以坐在一起吃饭的……姑且算是朋友，已经是质的飞越，哪怕他们依旧对彼此所知甚少，也不足为奇。

————

“今天星期五对吧？”酒足饭饱，又被空调熏了这么久，身上完全暖和起来，叶修也有了底气踏出商场对抗室外严寒。见周泽楷点点头，他从口袋里掏出崭新的手机，“唔，到时间了。”

周泽楷疑惑地看着他。

“接下来有事没？”

摇头。

“那正好。”叶修收起手机，“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接儿子？”他语气淡定，仿佛在说自己养了一只猫，“星期五下午放得早，是这个点，应该没记错。”

叶修28岁，无婚配，病历卡白纸黑字，周泽楷拿着它东奔西跑，再清楚不过。

他去过他家，怎么看也是个独居男人的生活。

然后，在这样一个风和日丽万物和平的下午，突然多出个儿子。听起来还已经上学了。

他眨眨眼睛，不知道自己到底错过了几条世界线：“儿子……？”

“对啊。”叶修伸了个懒腰笑笑，“小崽子平时住校，周末才回来，你没见过他。看不出来吧，我这么年轻，我儿子都会打酱油了。”他在周泽楷惊奇的目光里没什么必要地补充了句，“不对，我家酱油好像一直是他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