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虫牙可行性报告（下）

轮回在决定挖孙翔之前高层就已经告诫过，这小年轻资质好镜头感强，但刺儿太多，不好捋，赢面大，一败涂地也不是不可能，机会和风险总是并存。刚开始方明华和江波涛提心吊胆，生怕一个没注意起什么大冲突；虽然上到招牌的周泽楷下到新来的于念没谁脾气呛，但万一——谁知道万一呢。

意外的是孙翔来这些日子还真没闹过事，对前辈客气，对后辈也没什么架子，说不上多融入新组织，也的确和谐度日。不知道是找不着势均力敌的对手还是真收敛起了性格，总之爪子和利牙没再亮出来。无论出于怎样的缘由，这样的结果让大老板喜出望外，一高兴随手又是一串数不清零的经费。

只是刺猬背上就算插满了示好的浆果不代表就成了柔软的小白兔，日积月累的戾气一朝爆发，偏偏又碰上难搞级别不相上下的另一位，着实令人难以招架。

说实话周泽楷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刚才他出去接了个电话，百花前门向来熙熙攘攘，后门倒是冷清，一两个憋不住烟瘾的人出来透气，更深的巷子里溢出浓郁到近乎刺鼻的信息素。他倚在墙边默默地听，时不时应两句以表自己没走神，背后音量滂沱，远处霓虹斑斓，晚风残存着些微的凉意。

等他回来，牌桌上已经又换了一轮新，几个人凑在一块硬是把飞行棋生生玩出俄罗斯转盘的紧迫。周泽楷一回去就被吴启拉到最中间，以裁判的名义行使观众之实。杜明刚输了一盘正准备接受惩罚上台热情献舞，就听见刚才一直不知哪儿去的孙翔爆了句粗，紧接着七零八落排山倒海，休眠火山毫无征兆——其实是他们没注意到——就这么爆发了。

轮回到处撬墙角，江波涛这么个金牌经纪人就是其中的一块砖。他素有江湖救急令之称，面对突发事件的反应速度和冷静程度令人惊叹，在旁边桌客人尖叫出声前已经上前挡开了怒气冲天的年轻人。

江波涛和于锋是旧识，可惜此刻立场相悖，没法达成一致。等张佳乐过来以后依旧僵持不下，孙翔和唐昊像幼儿园小朋友似的谁也不肯理谁，脖子梗得看着颈椎都疼。

于念坐在吕泊远旁边，长叹道，翔哥原来这么幼稚。

两班人马轮番上阵无功而返，再然后，周泽楷也出面了。

严格来说周泽楷和轮回只是雇员和公司的关系，但他对轮回来说太重要，什么金字招牌灵魂人物，砸上去的标签一抓一大把，地位相当崇高。他性格宁和，凑热闹可以，浑水不趟，不轻易出山；要是某天真的登场，意味着轮回方息事宁人，各退一步不再提起。

黄少天自己是个护崽的性格，只要是认定的人都要圈到自个羽翼之下护着。他以己度人，周泽楷的举动在他看来这就双方老大的终极会面——虽然无论是张佳乐还是唐昊都不会情愿被他圈进小弟的范畴。

他悠悠然踱步到混乱的中心点，举起玻璃杯用凉白开做了个敬酒的姿势：“哎哟，诸位有什么剪不断理还乱的，坐下来好好谈谈呗？”

一听见他说“好好谈谈”，百花那几个人不约而同露出痛苦的神情。

周泽楷——只有周泽楷，向他投来好奇的一瞥。

*

这小子的眼神让他不舒服。黄少天本来靠在沙发背上大剌剌岔开腿，过了会儿挺直背，手掌摁在膝盖上微微向前倾，有人曾说过这样的姿势会有压迫感，也不知效果如何。双边会谈严阵以待，各自阐明观点再挨个碾压回去，黄少天一时恍惚，以为回到大学辩论队。

当年他场场压阵，是真以逻辑取胜还是直线上升的词汇速度与数量宛若下了迷魂阵不得而知，总之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成了一代神话，至今照片和寄语（格外长）还挂在墙上供后来人瞻仰。

论讲话黄少天可从来没输过——但以前没有一个人坐在不远处，用这样的目光一直一直打量他。

或许是观察才对。

周泽楷一直也没插上话，偶尔低头和江波涛说些什么，大部分时间就那么望着黄少天，安静而好奇，并无恶意。

可惜黄少天接收到的讯息有了差错。他已经单方面判定，周泽楷这是在挑衅：头一回见面这样直愣愣盯着别人很不礼貌知道吗？大家都在据理力争呢就你不说话是几个意思？高贵冷艳个什么劲搞什么特殊？要为兄弟两肋插刀是吧，想用眼神攻击瓦解我心理防线是吧，看我不爽是吧，那太巧了，我也早就看你也很不爽了。

黄少天当然不知道周泽楷为什么不爽（事实上对方根本并非如此），但他不爽的理由有很多。比如这个人比他高，这一点刚才擦肩而过就看出来了；比如这个人长得很好看，这一点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不是对美人有意见，相反往往敞怀相待，只是这位在别人面前看着乖巧的，偏偏在他这儿乖张，目光蕴着千言万语，把他身体里每一根躁郁的倒刺都勾出来。

其中有几多是主观偏见，黄少天不在乎。他行走世间爱憎分明向来恣意，已经被审判为眼中钉的人，驳回一切上诉请求。

极其罕见的是，黄少天如此惊涛骇浪的感想没有化为实体言语抛向对方鼓膜，而是默默憋在心里。这种时刻怎么能输，他瞪回去，周泽楷眨了眨眼移开视线，没一会儿又转回来，两个人受了什么蛊惑似的四目相对，暧昧的灯光和更加暧昧的、满载信息素的空气水流似的困住他们，谁也逃不掉。

时间凝滞了很久。黄少天终于后知后觉这微妙感近乎调情，一阵恶寒，近乎慌乱地把眼观一路收起来，继续耳听八方。

*

等到邹远发现唐昊手掌上扎了玻璃渣，已经是半小时之后了。他紧张地抓着唐昊的手腕倒吸了口气，不知所措，于锋见状皱了皱眉：“先去医院吧。”

伤患倒是毫不在意：“一点小伤而已，我自己能搞定。”

“不行。”张佳乐哗啦站起来一锤定音，“我去给方士谦打电话。”

唐昊还不死心：“就是点皮肉伤……”

“唐昊！”

看邹远真的生气了，他才沉默下来。

还有客人在，插曲不能影响生意，于锋留下来主持大局。张佳乐先去开车，邹远拿着唐昊的外套陪他往外走，唐昊路过孙翔身侧哼了一声，后者捏紧拳头，什么也没说。

轮回的人也站起来。这事儿因意外而告一段落，但不是终结。

临走前黄少天眯起眼睛点点周泽楷：“我警告你，这梁子可结大了。”

明明结梁子的是唐昊和孙翔不是吗？后面还不知道要来交涉多少次，已经够头疼的了，怎么还开辟了分战场？

江波涛忧心忡忡：“小周和那位怎么了？”刚才周泽楷也一直在自己旁边坐着，跟黄少天隔了一张茶几好几个人，也没听见他们说过话，难不成用心电感应交流？

周泽楷一脸状况外：“不知道呀。”

这人早就把充当挡箭牌的腼腆和无辜修炼得炉火纯青，百试百灵，十个问题九个都能原封不动挡回去。当他说不知道——其中真真假假各几分，连江波涛也摸不准：“你们认识？”

周泽楷茫然地摇摇头。

江波涛拍拍他：“也许有什么误会吧，别往心里去。”他看向另一位，年轻人眉眼冷然又固执，孤零零杵在原地，捏紧的拳头还没放松，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叹了口气：“小孙，明天方哥要找你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