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甜蜜蜜

市医院离学校不远，可他现在住在轮回的宿舍，南辕北辙差了十万八千里。邱非还先绕道去周泽楷家拿东西，等到再出来，只能对着地图大眼瞪小眼。从这过去没直达地铁，公交车倒是有，但站台藏在层层叠叠人间烟火里，寻找难度上升几颗星。他不爱问人，宁可自己多走冤枉路，跟着app绕了几个来回，彻底迷失了方向。

他对自己的生存能力很不满意，又无可奈何，发消息跟周泽楷道歉。回复来得很快，让他直接打车过来，费用报销。邱非打开另一个app，看着将近三位数的预计车费想，他现在处在深巷里，一会儿都不知怎么跟司机描述定位。

道路两旁载着高大的梧桐，还没入夏就已经枝繁叶茂，宽大叶片密密交叠，兜住大半亮闪闪的阳光，偶尔有漏网之鱼，顺着缝隙哧溜滑落到地上。几步开外和他年纪相仿的男生低头系着鞋带，门店前摇着蒲扇晒太阳的大爷问道：“小杰现在这是要去哪里啊？”

男生报了个地点，邱非听着耳熟，就在市医院附近。

“怎么过去呐？”

“坐公车。”

男生站起身，蹬了蹬地就要走，邱非心蓦地一动，上前抓住他的胳膊：“那个——”

对方被他吓了一跳，邱非意识到不妥连忙松开手：“抱歉。我是想问你知道公交车站在哪里吗？我找不到路了，能不能……”

话说了一半，但对方还是听懂了。男生攥着背包的肩带，点点头：“我带你去。”

这路也太曲折了。邱非跟在陌生人后面七拐八拐，完全想不起刚才自己是怎么找进来的。他又一次给周泽楷发完消息，收起手机，默默打量前面人。比自己矮一点儿，皮肤有些不健康的白，看起来很少出门的模样，多半是晒一晒就会中暑的体质；头发刚理过不久，后颈有一块小小的、淡绯色的胎记，那儿本该是腺体的位置，盛着一个性别最引人入胜的秘密，平淡无奇的印记因为这个多了几分诱人。他离他不远，闻得见清淡的香，大约是抑制剂的味道。

是个Omega……吧？

离分化期已经过去两三年，同是Alpha的好友闻理已经流连花丛中，而他都没怎么跟Omega打过交道。另一种性别迷乱又脆弱，摇曳在情与欲的风口浪尖，有成为无数犯罪理由的多事之秋。Omega们令他迷惑，不但不好奇，甚至对于过密私交有下意识的抗拒。

那香味忽然近了。邱非条件反射吸了吸鼻子，看见男生转头正准备说话，因为他的动作红了脸。

“……”好像误会了什么。

解释与否都会把局面弄得更加尴尬，邱非选择用眼神代替发问。那人视线飘了飘不敢看他，声音很小：“到了。”

邱非一抬头，不知不觉站台已经到了。装修的像个电话亭，指示牌甚至攀缠上开花的藤蔓。男生也注意到了：“你要去哪里？”

“市医院。”

“304底站。”

“谢谢。”邱非问，“你也……？”

男生迟疑了下，手机响了起来，抱歉地看了他一眼，邱非摇摇头表示没关系。

午后的车站就只有他们两个。邱非拎着袋子仰起头打量隐天蔽日的绿，想着再过不久，这儿就该被蝉鸣淹没了。但现在安静得很，只有和煦春风拂过树叶的颤栗。

……还有电话那头的喋喋不休。他隔了好几米远都听得见。

304来得很快，男生挂了电话舒口气：“不用了，我不去了。”他手指还拢着包带，“一路顺风，嗯……再见。”

人一生中要说无数次再见，可又能有多少人真的能再见？邱非又一次道谢，然后是道别，上了车。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朝外看，那人还留在原地，看向车离去的方向，又不是真的在看他。有光落在他的颈侧，像一场夏天的预告。

*

方士谦今天不值班，但这不代表他想听黄少天洋洋洒洒长篇大论。这人自从拔过牙三天两头往医院跑，复诊完了就到处乱转，他的办公室楼层低采光好，又没什么不熟悉的人，成了重点空袭地。

方士谦看他霸占着自己的座椅就来气，把刚泡好的枸杞哐当搁到桌上：“你又不让小杰来看我，你已经失去待在这里的理由了。”

“小孩家住那么远，到这来又得地铁又得公交车吧，你好意思折腾人家过来看你吗，好意思吗好意思吗？你又不好看。”

“黄少天，我真诚地建议你重新组织一下语言。”

“行，那我换个说法，好不容易大好假日你还浪费小朋友时间，王杰希知道了还不得找你算账。”

“……你浪费我时间怎么不觉得愧疚呢？”方士谦疲倦地捏捏鼻梁，“不过说真的，小杰现在在你那边怎么样？你没虐待孩子吧。”

“靠，这叫什么话，我在你心里是什么形象啊？”

“评分为负的那种。”

你来我往扯了一大堆有的没的，枸杞下沉又上浮，方士谦抿抿嘴，换了个正经话题：“老实说我也搞不明白王杰希为什么把小孩送你那去，你一看就不靠谱；别这么看我，现在还没轮到你发言。他要历练小杰我明白，微草现在搞得这么大，一直外聘不是办法，迟早要自己人掌镜的。”他拿起杯子，摩挲着杯壁，“老师当年建微草可没料到现在规模这么大，就是单纯朋友之间的小团队。可惜老师自己镜头感不行，后来遇见王杰希放心把微草交给他，自个回老家结婚去了。”

“你自己不也弃文从医了还说别人，是觉得学传媒救不了微草人？”

“我本来就是学医的……”

“你们微草的建国伟业我已经听了八百遍了，每次都有新版本。”黄少天说，“所以我能退货吗？不是我对小高有意见哈，这小孩比你、比王杰希好多了；但是我真的……唉，原谅我一生爱自由，带着这么个小尾巴实在影响发挥。”

“这就叫小尾巴了？”方士谦撇撇嘴，“那你将来有孩子怎么办？”

“孩子？”黄少天愣了愣，“什么孩子，亲生的那种？”

“废话。”

黄少天露出个古怪的表情：“这么遥远的事情，以后再想也来得及。”

“遥远什么遥远，你没比我小几岁吧，你妈没逼你结婚？”

“……提这个我们就不能愉快地聊天了。”

“那太好了，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赶紧走吧您。”

“你这什么态度啊还有没有医德，我要找你们领导投诉你。”

“黄少天你清醒一点，你来复诊的是口腔科，我这是骨外科，你要想对号投诉先让我打断你的腿。”

黄少天没理这茬，趴在桌上好一会儿侧过头：“文州跟王杰希一直不温不火的，我也没别的参照样本了，所以……标记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你说生理还是心理？”

“我没在开玩笑。”

“我也没在跟你开玩笑。”方士谦道，“你要是想为了标记而标记，求去找个有意愿、也想尝试一下被标记的Omega呗，反正现在去除手术那么方便，我院就能做；但是你要想真的和人绑定一生——”

他的表情变得高深莫测：“等遇到那个人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了。你会想要标记他，因为独占欲的火焰会把你吞没，你想昭告天下、让全世界都知道，这个人属于你——完完全全、并且只属于你。”

*

对于气味感知度强的人来说，医院简直是个炼狱。不仅有五花八门的信息素到处乱窜，还有药味和强力消毒水——邱非对最后这个尤其敏感，连着打了四五个喷嚏才勉强止住，眼泪都涌了出来，揉揉鼻子开始按照指示牌找诊室。

今天看了那么多次各种各样的地图，现在他见了东南西北小箭头就头疼。上上下下几层楼终于找到正确的那个，消毒水味儿愈来愈浓，夹杂着不知哪个病房里飘出来的紊乱信息素，熏得他头晕脑胀，脚下路踩着像棉花，一不留神跟拐角突然冒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你这是发烧了吗走着路都能晕，去吊水？你这什么东西也没拿啊看过门诊没？而且那边是不是有点不适合你年龄……你还好吗？”

一连串的问题砸得他更恍然，邱非摇摇头：“没事。”想起是自己撞的别人，又道歉，“对不起。”

那人还没回答，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小邱，这里。”他转头瞅见周泽楷在诊室门口冲他招手，目光从他身上轻巧地滑向他身后，仅仅一秒，又不动声色地移开。

直到把塑料袋交给周泽楷，邱非依旧能感觉到陌生人停留在自己背后的目光。

或者看向的并非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