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Heart&Hearts

周泽楷靠着车窗，外面漫进来的灯流光溢彩，最终被某种迷蒙的、浆果一样的绯占据主导，顺着他侧脸的线条直至淌进衣领里。呵欠一个接着一个停不下来，眼角泛起泪花，看着有点可怜，简直像被劳役了几天几夜没合眼的苦奴。

这个比喻并不完全是假。他的确被劳役了好几天，虽不至完全没合眼，但也的确谈不上好好休息。觉不够睡，到哪儿都是混混沌沌的缺氧状态。连轴转并非稀奇事，白天五六个小时的持续拍摄完了晚上再赶饭局也不是没有过，可过去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么疲惫。刚才饭桌上他对着王杰希越看越催眠，强凭着精气神撑着一口气不让自己睡过去。

也许是年纪大了吧，他暗自忧愁，工作强度太高越来越力不从心，的确没了十七八岁的体力。这行太吃青春饭，过了二十五岁就开始走下坡路，哪怕轮回现在还把他捧在手心供在王座上，但总有一天要扫地出门——周泽楷想，到那时候，自己又要去做什么呢。

如果说周泽楷忙得团团转，那邱非就已经是陀螺转了。年轻的小助理不光得在周泽楷工作期间时时刻刻跟在身边，抽空还要往学校跑；就算被叶修特赦不用来上专业课，可总有一堆杂七杂八有的没的公共课需要交材料交作业，他不好意思次次麻烦也在实习的闻理，必须亲力亲为。

他们（主要指江波涛和王杰希）还在餐厅里大谈特谈展望轮回微草合作的日后光景，邱非就已经在车里等睡着了。司机夹着根烟，没点燃，但味道淡淡的，和原本就停留的栀子车载香掺杂在一起，微微古怪又不至令人反感，他习惯了这气味，居然也混合成奇异的安心。

等到人回来打了个招呼，江波涛说下次这样的场合他可以不用跟过来，小孩摇摇头，一脸困倦的严肃和敬业，倒头再次进入梦乡。

现在铃声又把他惊醒。邱非猛地坐直身，从搭在前排椅背上的外套里掏出嗡嗡震动的手机——周泽楷的，工作的那个带在身边，家人朋友的放他这儿——交还到主人手里。

从各个角度、各个标准而言轮回规模的确不小，光占地面积就雄霸一方，上上下下也就百十号人，还专门盖了全新的宿舍楼。像于念这样的练习生当然得住在公司，不过周泽楷不用，顶尖摇钱树的话语权是新人无法想象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他当年能被招兵买马收归麾下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老板允诺可以随时回家，享有限度之内的绝对自由。这些天实在太忙，为了方便只能住在公司，算算看已经将近一个星期没回过家了。

有人……应该着急了吧？

他接起电话，安静地听了一会儿，司机适时关了音响，一时间只剩下呼啸而过的夜色。

邱非倾身靠向副驾驶，一只耳朵听江波涛布置明天的任务，一只耳朵被迫捕捉到那边讲电话的内容。

今晚回家，周泽楷说，要不要带礼物？

*

蓝雨独立工作室能有如今的名气，是当年的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的。最开始只是喻文州写写柔情蜜意或烟火人间，黄少天拍遍山花烂漫刀山火海，风格千变万化，给杂志和网络供供稿，也不迎合快餐式消费，大有文艺青年从心所欲的架势。有一期甲方要推广图腾和冷兵器，他俩合作搞了“剑与诅咒”的主题，一战成名，转型成商业。尤其黄少天剑走偏锋吸引名家注意，对他的凛然构图与犀利光影大为赏识，从一个自娱自乐的网红走进了真正的行业。

一开始只有他俩，后来来了别人，再后来追求梦想各奔天涯，又只剩他俩。在外人来看黄少天和喻文州默契天成，青梅竹马一A一O璧合珠联，都以为是一对儿，粉丝甚至打出双核的名号；但当事人和亲近的朋友都知道这事儿成不了、不可能成，超越友情的种子在诞生之前就死在贫瘠的土壤里，永远等不到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否则近水楼台，怎么到现在也没捞着月亮。

黄少天对这些镜花水月的情情爱爱不感兴趣，花丛中过独善其身，乐得自在。他的排名里可有可无的爱情向来缥缈在虚无的后方，家人朋友提到最前面；眼下他更关心的是打捞喻文州的那个人，似乎八成也许大概可能又在不见光的夜空捕星星。

喻文州不近视，但用电脑时总戴着平光镜，美名其曰防辐射。他保存好文稿把眼镜摘下来细细擦拭一遍，头也不抬：“少天又在跟谁赌气？”

黄少天抱着笔电盘腿打游戏，键盘敲得噼啪响。喻文州没比他大多少，但面对好友总有种家长心态，好比小孩儿生了气不声不响，梗着脖子等大人来关心，得捏住门道。喻文州是个非常、非常有耐心的人，而黄少天实在不擅长憋话：“你上周五晚上没去约会？”

“没啊，回了趟家。”喻文州一时没理出头绪，“我记得那天你是和阿轩去吃饭了吧，怎么了？”

黄少天捏着手机，画面停留在他偷拍的照片上：“那你——”

喻文州打断了他的话：“我想起来，杰希那天也去了那里，跟你同一家。”

怎么跟剧本不一样。黄少天摁了锁屏：“你知道他去吃饭？”

喻文州点点头：“你遇到他了？”

所有其实……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吗。黄少天不置可否，仍有狐疑，“那你知不知道他跟谁一起吃饭？”

“下一季度的合作商，轮回。”

“轮回？”黄少天瞪大眼睛，“是我想的那个轮回吗？”

“对，就是那个优质模特加工厂。”

“那他们要合作的……”

“严格来说，不是他们要合作。”喻文州又一次打断他，这在平时是很少见的；他用双手圈出引号，“是‘你们’才对。”

见黄少天仍一脸茫然，喻文州叹了口气：“你以为他把英杰送过来为了什么，方便拴着你合作——微草下一季的主打镜头，全部你来掌镜。”

“……等等，我什么时候答应的？你俩可别联手坑我啊，喻文州你清醒一点看看谁才是不离不弃永远可靠的娘家人！”

“上个月。合同都签了，白纸黑字，现在想遗忘已经来不及了。”

黄少天仔细在脑海里搜刮信息。靠，好像还真有这回事。

“对了，既然你说你见到杰希，那应该也见到你接下来的搭档了吧？”

他心头忽然升腾起不好的预感。

喻文州重新戴上眼镜：“轮回现在身价最高的模特，也是他们的王牌，周泽楷。”

*

他错怪了王杰希。

他要和周泽楷合作。

他给王杰希莫名扣了污名。

他会跟周泽楷抬头不见低头见好一段日子。

他差点因为自己的莽撞猜测破坏王杰希和喻文州的感情。

他得跟已经被划入讨厌范围的人共事。

王杰希即将成为他的甲方。

周泽楷即将成为他的搭档。

两个举着铭牌的小人在他脑海里大吼大叫跳着踢踏舞，最终写着王杰希的那个落寞地退下舞台，只剩代表周泽楷的小人站在聚光灯下接受他的检阅。

原来是误会。只是一次单纯的商谈饭局，根本没他脑补的五十集八点档那么复杂。幸好他的疑神疑鬼埋在心里，没真的讲给当事人听，不然大概会被笑上三五个星期。

所以，王杰希好好待在喻文州的轨道上哪儿也没去，倒是他自己这儿，猝不及防拐进一辆新列车，横冲直撞搅得不得安宁。

周泽楷。他翻来覆去念着这个名字，原来你叫周泽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