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rough&through-summerfriend

1.

他不常睡到这个时候,除非昨晚太过操劳。隐约的酸痛残存在身体各处,他睁开眼,天色大亮,帷幔随着蝉鸣的频率轻柔拂动,梦境和现实交汇的线稀薄而脆弱。

喻文州揉揉眼睛,转过头看见王杰希坐在床边系扣子,床铺随着起身的动作微微下限又复原。

“文州。”

“嗯?”他还没完全清醒,鼻音浓重,“怎么?”

王杰希居高临下望着他,若有所思,片刻后回答:“没什么,我去上班了。”

开关门和脚步声一同远去了。冷气开在最舒适的26度,他翻了个身拉了拉被子,遮住肩颈处的吻痕,忽然想起王杰希其实很少会叫他的名字。

客气地叫他喻先生,或者直接以职位相称。喻文州最初也试过只叫他名,后来发现对方如此礼仪完备,也选了对应的方式。

王杰希叫他文州的次数屈指可数,他不知道这回藏在名字下的潜台词又是怎样,也不会再知道了。

除了会上床以外,他们和大多数朋友没什么两样。可以一起留公司拼ddl,也能一块在家玩VR,二者配合皆天衣无缝。工作志向谈得来,业余兴趣合得来,其余点到即止,并不多过问,和所有聪明的朋友一样明了如何把握那个客气又疏离的界限。

可喻文州不想只是朋友。

2.

他们是在公司年会上认识的,王杰希是总公司派来参加的代表,出来透气的喻文州给初来乍到的后者指路,到了会场后发现座位挨着,两个人一拍即合相谈甚欢,小酌后接下来的夜晚也是顺理成章。五月后喻文州被领导派去总公司学习交流,为期三个月,合作的正是王杰希。

他们过往中发生了太多次“好巧啊”。缘分如此玄乎的事儿,就是由许许多多个偶然相聚成必然。

他自小生活在水汽丰沛的南方,鲜少北上,干燥的气候实在不适,果不其然光荣过敏。与大多数人表现在皮肤上不同,他依然白净,只是总会头晕。去医院看过几次,吃了药,也注意休息,还是会犯毛病。王杰希不放心他一个人在酒店,时不时过来看看,自然也不只是“看看”,顺便吃顿饭看场电影,临了时间太晚,干脆不回去。

肌肤相亲让人产生更加紧密联系的错觉,他们是比普通朋友又要多上一层旖旎的关系,好像触碰到更坚固的缔结,又好似停在原地打转。

究竟到了什么地步,谁也讲不清。夏夜萤火蝉鸣流星,沉醉不过一时,清醒后成年人再向前走去。

也不是第一次了。少年时代的夏令营,他曾情窦初开过,大学暑期的实践活动,也怦然心动过。对于喻文州而言,比起春天,好像夏天更适合发生什么情节。

不过那些“情节”,也都只是插曲,没有一个走向故事主线。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他和他的summerfriends失去了联系,于是他的人生一直是单人票。

3.

七夕正逢周末,公司活动定在临市的海边,篝火晚会,可以携家带口度假,也能借此机会相亲。

喻文州见惯了南方的海,还是头一回看见北边的。跟他记忆中的碧蓝大不相同,灰白呜咽,翻涌不息,比起恐怖,看起来实在有些寂寞。

下午自由活动,游泳的游泳,烧烤的烧烤,露营的露营,带来的小孩儿们抄起家伙捉螃蟹堆沙子,喻文州把东西搁进帐篷里走出来,放眼望去,以前都不敢相信公司的活动能有如此高的参与度。

他今天没和王杰希一块,各自出发,这会儿也没从人群中找见。以往需要出席的场合他俩同行惯了,今天竟然有好几个同事打招呼“怎么就你一个”。

好朋友会出双入对,这种概念明明该停留在中学小女生身上,而在成年人的世界,除了情侣,哪儿会有如此绑定的关系呢?

他是个旱鸭子,没打算下水,调职学习的又同大多数人不相熟,只在沙滩上吹吹风。海风带着南北通用的腥咸涌进他的嗅觉。

来的也不只是员工。合作方的客户姓叶,和公司的大领导是老朋友,跟他们差不多年纪,如果没记错的话,还是王杰希的旧识。

喻文州看着这位端着保温杯溜溜达达到自己面前的客户,捉摸不透来意:“叶先生。”

“文州是吧,我听老王说过你。”

“叶先生自己来的?”

“是啊,孤家寡人。”

“青年才俊,还单身呐?”

“工作太忙了,没时间考虑恋爱的事情。”

“也是,先立业再成家,没什么不好。”叶先生点点头,“老王也是这么想的吧。”

王杰希怎么想的,为什么要问自己?喻文州直觉这个问题不单纯,并未贸然回答,反问回去:“您呢?”

“我啊……”对方看出他的逃避,也不逼迫,“我志在仗剑走天涯,儿女情长什么的,很耽误我拯救苍生的。”

喻文州给面子地笑起来。

叶先生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不过有些东西,错过就错过了。”

“比如跳槽机会?”喻文州道,“您是在挖墙脚,或者说递橄榄枝?”

“哎,我倒是有此意,不过你们公司也不会放人的吧。”

“您开价合适,我可以背信弃义。”

“不妥,不妥。”叶先生摆摆手,轻描淡写撩下总结,“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想说的是,不去试试的话,永远不知道有没有可能。答案就摆在那儿,比起自个儿瞎捉摸,何不直接揭开呢。”

是王杰希吗?

除了王杰希,还能在暗示什么呢。

他明明没见过叶先生,更不信王杰希那样的性格会把他们之间的事情讲给外人听,可这位全知全能似的,什么都看破。

好在他留了一份体面,并不点破。

叶先生变戏法似的摸出一瓶啤酒:“融入集体吧。不行的话,还是去找那个最志同道合的人才是。”

有感应似的,在说完“志同道合”四个字后,喻文州一抬头,就看见了刚才谈话中并不明指、却句句围绕的人。

王杰希在用带来的材料做烧烤,都是在家腌好的,手艺如何,喻文州作为许多次的初评者再清楚不过;这人甚至说过,要不是入了这行还算顺风顺水,也许就去做美食家了。

他很少穿这样休闲的衣服,左边手腕的手表也换成了金属质地的装饰,没抹发胶,海风掀动衣摆,随意地往那儿一站,看上去闲适又迷人。

这大概就是所谓成熟男人的魅力吧。湛蓝天幕与海面分割出粼粼的界限,还有如霜似雪的鸥鸟盘旋。喻文州远远观望着,心有潮汐濒临。

显然被这种魅力所折服的不止他一人,几个实习的小姑娘围在王杰希旁边等他烧烤。女孩子们穿着风格不同的裙子,草帽也样式各异,怎么看都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画面。

如果是好朋友的话,这时候上前调侃调侃也不会破坏气氛,说不定拉拉红线就能替他完成七夕的相亲目标。

——如果是没有私心的好朋友。

喻文州下意识捏紧瓶身,直到冰凉的水汽淌进指缝,他摸了下眼眶,转身进了帐篷。

4.

日落后总算迎来最重要的节目。搭好再点燃篝火,简单的领导致辞后之后几个会跳舞的女孩儿教大家草裙舞,大多数都围了上去,零零散散的吃货仍然守着烧烤,新的旧的小情侣已经悄悄离开。

海边的空气好,在这儿能看得见星月。喻文州坐在礁石上,白天这里太抢手,现在总算有机会来体验一下。不平坦也不舒适,但海浪舔舐着他的脚踝,别有一番风味。

现在这一切欢声笑语,在几小时后全部清零。有人归程依旧相伴,有人又回到孤独的壳里。

他离热闹不过几步之遥,却比之前都更鲜明地体会到了叶先生所言“孤家寡人”是何滋味。

如果季节也有寓意,那对他而言,夏天昭告着离别。

舞不会跳,歌跟着哼一哼还是没问题的。喻文州沉浸在旋律里,又开了一罐啤酒,低头慢悠悠啜着,露出颈侧。

王杰希向来热爱这优美线条,并且热衷于在其上留下印记,直到被承受者委婉抱怨夏天穿高领太折磨,才有所克制——克制的表现即是换到更隐秘的位置。

他欣赏片刻,然后走到旁边坐下:“去哪儿了?一直没看见你。”

喻文州没有对他的到来表现出任何惊讶,早有所料似的拿出啤酒递过去:“有点头晕,去帐篷休息了会。”

“又过敏了?”

“不是,可能昨晚加班太晚。”

“倒也不必那么拼,连健康都赌上。”王杰希和他碰了碰杯,“怎么不参与?”

喻文州接受了这个话题转换:“没有艺术天赋,跳舞跟不上节拍。”

王杰希也接纳了这个理由:“年轻人太闹腾。”

喻文州笑起来:“我老家那边有个朋友,从小到大最喜欢这些活动。开始他总把我带着,我就在一旁看,后来就不带我了。”

对方并未着眼于话题本身,而是抓住了意想不到关键词:“朋友?”

作为summerfriends,他们并不把过去和盘托出。在此之前喻文州几乎没提过老家的事,王杰希亦然。未来不会走同一条路的人,自然没有分享从前的必要。

他含糊地嗯了一声,没有多做解释。

王杰希没有透露出异样情绪的迹象,好像刚才问出那个问题的人不是他似的。他们陷入短暂的无言,气氛有微妙的不妙。

喻文州刚想说我遇到叶先生了,记起后来那些微妙的谈话,还是不要讲出来才好。

别人已经看破不说破,自己又何必把拉扯出来让人难堪呢。

明明被人群簇拥,却说不上来为什么会比二人独处时更寂寞。喻文州决心打破这种沉默的牢笼:“加入集体吧?”

他起身离开礁石和空旷大海,把空罐子丢进垃圾筐,走向人群。观望这么久,再怎么不擅长,也能记得几个动作。很快领头的几个女孩儿发现了新来的这位,拉着他转到最中心。王杰希跟在后面,看着他略显笨拙的舞步。

虽然在这里只待上短短几个月,但同事们的热情的确很有感染力。他想他回去后也会珍藏这段时光,即便大部分的夏天都分给了王杰希一个人。

火光映着他的脸庞,明灭里王杰希一直在看他。

眉梢,眼尾,唇角。

缠绵有如恋人的目光。

喻文州感受地到那种视线,落在皮肤上比火光还要灼热。

但他不敢回应,怕妄想更多。

5.

他早知情爱是怎样的伤筋动骨,他不该奢望,如今却有个人又叫他盼望。

6.

“你以前不提他的。”

电话那头说。

“这么多年了,我好像都没怎么听说过你为了什么人这样烦恼。”

孩子会为感情的对错得失讲纠结的一晚上,大人错过就错过了。

他的旧友此刻正值台风季,躲在屋子里打游戏,背景音的风雨声呼天抢地,分辨不出是真实还是游戏音效,总之能抽出空为他指点人生。

喻文州竟然有点怀念身处台风眼的感觉,被漩涡包裹,又有安定。

他垂着眼睛,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敲击,“最近我都……不太像自己了。”

“确实,要是我熟悉的那个你,绝对不会在这种问题上畏畏缩缩——我讲的不是猥琐啊。怎么说呢,过去我总以为你恋爱一阵风似的是真不在意,我说你怎么看着心思细密,感情的事能这么洒脱,我都佩服。现在想想,应该也只是没碰上对的人吧。”

“什么才能算对的人?”

“对的人?我不知道,这不该是有模板的答案。”

他叹了口气。

“你不要怕。”朋友说,“你有时候也太谨慎了,为什么不相信自己也是一样好到足以吸引对方的存在呢?我想你不会花费这么多心思在一个对你毫无回应的人身上吧。”

是啊,喻文州想,我也没料到有一天我居然要因为一个人这样举棋不定,瞻前顾后。

“你看,你不回答我就当你默认了。”

“……”喻文州问,“那又能如何呢。”

话说出来又后悔了。连自己都理不清的结,别人要怎么帮他?更别提再抛给王杰希了。

“这事简单。”对方向来利落果决,替他一锤定音,“——那就表白呗。”

除了叶先生以外,第二个劝他迈出一步的人了。

老友与他一块儿长大,情同手足,知悉彼此。

仅有数面之缘的叶先生的推荐可信度如何暂且不提,如果连这位都这么说的话……

是不是,真的该试试看?

7.

他们要一同去参加城那头的晚宴,喻文州到王杰希家的时候后者正在擦拭车窗。

王杰希很爱惜他的车,定期清洗保养,几乎不挂装饰,很少让他人乘坐;喻文州是个例外。

不仅一次又一次载他,还绅士地为他拉开车门。

喻文州坐进去,系上安全带,蓦地起了调侃心思:“我听公司的小姑娘说,副驾驶是要留给女朋友的,别人一律不许坐。”

王杰希从另一边坐上车,仔细擦了遍方向盘,听见后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堪称认真地问:“这是个试探吗?”

喻文州微微笑,没有回答。

他为夜晚做了些准备。宴会结束已经是十点,回程太远,他们干脆在附近先住下。房间已经订好,该摆放、该布置的,也都沟通过。

如果他想同王杰希之间有所改变,那就是今天了。

他们出发已经是傍晚,环城高速车辆不多,周围空荡荡,好像天地间只有他们,一直开下去就是永恒。落日在公路两边洒下光点,有海的错觉。

今天车上没放歌,随意找了个电台听。主持人的报时让喻文州再一次意识到,过了八月学习期结束,他就要回南方了。

夏天还剩多久呢。

和王杰希相见的日子,还余几多。

8.

他靠着车窗昏昏欲睡。是打算今晚表白,也仅仅单方面表达罢了,并未对王杰希的回应寄予期望,只是喻文州喜欢所有的事都有条理,有结局。不出意外他们只是summerfriend,春风一度,露水情缘。

王杰希的声音酥酥痒痒钻进他的耳朵。

“我在想,我们还是结束这种关系吧。”

听起来更像自言自语。心跳在攀上又坠下悬崖后归于无澜。

“我是说,换一种,更世俗一点的……?”

——又或许,不止summerfriend。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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