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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常李轩开车时是不接电话的,但今天铃声响了太多次,撂在副驾驶的手机一直在震动,他实在担心它会不会把自己从座位上闹腾掉下去。前面眼看着又堵车,傍晚的余晖在车流中切割出一道明晃晃的分界,思想斗争也不用做了,天时又地利,看来这个电话是非接不可,命中注定。

认识二十多年了,狗蛋的大嗓门依旧窜出八里远:“人在哪儿呢?”

“开车。”

“哪儿呢?”

“玉环路。”

“哎哟,离荔景不远。马上有事儿没?”

“有话直说。”

“我不是在荔景有套房租出去当民宿么,今天那个房客刚给我打电话好像烧得挺厉害,让我帮忙买点药。我这不人在南昆这边赶不回去。”

“他不能自己去买么?”

“小区电梯检修不能用,人家不是发烧走不动路嘛。”

“……那你就折腾我啊?”

“这不是知道你人最靠谱。”

话说到这份上了,又是举手之劳,发小的忙不能不帮。李轩叹了口气:“少来这套,抬举我就免了。几楼?”

“六楼。”

“……”

“当锻炼了,兄弟,回头请你吃饭。”

“吃饭就不必了。”李轩敲了敲方向盘,前面堵塞的车流开始松动,“回头给我买个蓝牙耳机就行。”

狗蛋听了会沉默。

玉环路离荔景小区近是近,可这是条单行道,得绕上好大一圈。李轩导航了下周围的药店捎了点东西,好不容易进了小区停车位又折腾半天,最终再提着东西爬六楼,已经耗掉半条老命,累得气都喘不匀。他哀叹三十岁的男人果然精力劲头一日不如一日,并且拒绝承认自己忙于应酬缺乏锻炼。

李轩敲门的时候想得暗搓搓,这房客要不是个赏心悦目的大美人,都对不起自己这样不辞辛劳。

等了好一会儿门那边才有点动静,生病的人脚步虚浮,慢吞吞往门口挪。李轩低头拣着塑料袋里的东西,门开了,那人嗓音沙哑:“还你麻烦跑一趟。”

如果意识有具象化的话,那此刻大约是星球轨道天摇地动,煮沸的岩浆顺着融化的冰川中淌出。那声音他记得——身旁枕畔听了四年,又在梦里回响七年,哪里会认不出。李轩下意识攥紧药盒,指尖发麻。他目光上移,看见熟悉又陌生的轮廓,张了张嘴,声音不像自己的:“……阿策?”

那人拨弄了下刘海,抬起眼睛看他。李轩僵在原地接受他的审视,像在打量什么不堪的过去。吴羽策半晌微微笑了一下:“好巧。”

命中注定,李轩咽了咽口水,想起在夕阳尽处挣扎着接起电话时的纷乱念头,果然是命中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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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相识十二年,分开七年,尚捱不过一个七年之痒,匆匆也不匆匆。李轩设想过很多次再见面的光景,侃侃而谈,优雅得体,大家都是虚伪的成年人。可重逢这种事情,若不是意外,哪里称得上是奇迹。

李轩麻木地跟着吴羽策进了屋里,熟门熟路换了鞋,狗蛋这儿也不是第一次来,可再也没有哪一次会有今天的冲击。他手脚端正脊背挺直坐在沙发上,乖得像个守规矩的小学生。吴羽策弯着腰在茶几上捣腾什么,没一会儿头晕又站起来,咳了两声:“没有茶了,我去烧点水。”

李轩光顾着紧紧盯着他侧脸的线条,描摹着比十□□时成熟了多少深邃了多少,后知后觉一个客人外加病人居然要为自己服务,刷地站起来摁住他的手:“你坐着,我去。”

吴羽策不着痕迹抽开自己的手,轻笑:“没想到是你的房子。”

他以前没这么爱笑,李轩想,虽然笑起来很好看,可心里却莫名闷闷的。他三两步进了厨房,没什么意义地解释:“我朋友的房子。拿钥匙的时候应该见过吧,那个有点黑有点矮、后脑勺溜圆、像个鸵鸟蛋的。”

“彭先生吗?”

“对,都叫他狗蛋。”他去而复返,吴羽策在沙发靠下了,无精打采软绵绵的,李轩想来想去还是在他对面搬了把椅子,“还是小屁孩的时候就在一块玩,都二十几年了他还是那么黑那么矮。”

吴羽策又笑:“都没听你说过。”

李轩看着他笑觉得很难过,焦灼又难过。走电竞的道路孤独艰难,在虚空那几年他和家里几乎断了联系,出于某种孩子气的心态闭口不提从前。这个人曾是他的枕边人,却对他的童年一无所知,所有旁敲侧击的打探都被他打太极敷衍过去。沉寂许久的愧疚重新翻涌,他觉得该说点什么,但吴羽策又咳了几下,他才猛地想起自己来这的正事,把塑料袋翻到最底下拆除全新的体温计,用消毒湿巾擦了擦:“先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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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轩在厨房里倒完水,双手撑着大理石台面心烦意乱,心砰砰直跳,依旧没能从这样充满戏剧色彩的重逢中回过神。他们离厦门的两情相悦、苏黎世的分道扬镳已经走出太远,事到如今,变节淹没了来时的轨迹,谁也不复当初。

可当他出了厨房,看见沙发上叼着温度计抱着靠枕昏昏欲睡的人,却仍同曾经一样心软。李轩走过去,把杯子搁在茶几上,很想碰碰吴羽策的头发,这个人清醒时候带刺,睡着总是柔软,但他还是忍住了,只是放轻了声音:“吃了药再睡。”

吴羽策睁开眼睛望着他,病恹恹的,像个小动物。迷糊了几秒钟把体温计拿出来,警报哔哔作响:“没到38度,还好。”

退烧药是不需要了,李轩把感冒药消炎药分好了和水一起递过去:“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这是个不需要回答的、带着疑问号的感叹句。他忽略掉语气里不合时宜的嗔怪和亲昵,只触碰得到那人掌心高热。

吴羽策看着放进自己手心里的一把小药片,没有丝毫犹豫,连着水一起吞下去。他以前很怕苦,李轩哄他吃药就像哄孩子,好言相劝,手边还一定要有糖。可他现在再也没有畏惧。

那种焦灼又难过的感觉再一次萦绕,李轩找了个新话题:“来出差?”

“旅游。”吴羽策把水杯放回茶几,“散散心。”

“工作不顺?”

“不是。”他嘴角勉强地弯出一点弧度,“家里催婚。”

此话一出,只能两厢尴尬。他们曾是最有资格谈婚论嫁的人,也是如今最没处境的。短暂的沉默过后李轩揪了揪自己的头发:“还是一个人?”

吴羽策没说话,李轩当他默认,像感叹又像试探:“……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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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坐在沙发两侧,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谈着不亲不疏的话题。李轩其实有很多东西想问,比如你为什么还不结婚,这些年有没有遇到什么人,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城市,还有,有没有想过我。可惜这些话再借他十个胆也不敢问出来,再见面已经很不容易了,他不想打碎这种平和与宁静。

虽然谁都知道那是假象。

其实长篇累牍的问题里有一个他倒是能确定——关于吴羽策为什么散心时候会选择这个城市,同他当年退役之后辗转多地、最终落脚于此的缘由相同,不外乎曾经随口的约定。

他们在温暖的南方长大,看过海,没看过合格的冬天。有一次李轩拉着他在夕阳下沿着海岸线漫无目的散步,说以后要去冬天会下雪的地方。吴羽策当时不置可否,可回去以后李轩在他的搜索记录里看到东部地区宜居城市比对,甚至还有笔记本上记录着的每个地方一月平均气温。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如今他的确如愿在这样的地方定居,可身旁来往的人不再是当初那个,心头烙下永远抹不去的蚊子血。

眼见着人眼睛都睁不开了,回答的速度越来越慢,声音也越来越模糊,李轩知道药物里的嗜睡成分开始起效,虽然有点舍不得结束话题,但更舍不得让他这样耗着:“去睡吧。”

吴羽策忍住一个小小的呵欠,点了点头,也不跟他再客套,径直回到卧室,不关门也不担心这人尾随,把自己扔进软绵绵的被子里。李轩对这种坦荡既欣喜又忧虑,欣喜的是他信任自己,忧虑他不会对所有人都这样吧?

不过既然给了机会尾随当然要正大光明的尾随,李轩踌躇了下还是规矩地立在门边没进去:“我明天再来看你。”李轩鼓足勇气,“让我照顾你吧。”这话说出顿觉不妥,又斟酌着字眼补充,“到你好起来。”

到你……离开。

李轩握紧拳头忐忑不安,期待又畏惧答案。吴羽策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笑了笑:“今天谢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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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床上的吴羽策,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直到进了电梯他依然满脑子都是那样遥遥望过来的眼神,没太多的情绪,甚至有些疏离,但并不设防,看着他,只看着他,一如当初。

可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李轩靠在电梯厢壁,下降带来头晕目眩的失重感。他早就不是曾经那个横冲直撞、为了虚无的第一鬼剑头衔跟自己置气的少年了,吴羽策也不再是倔强又拧巴、讨厌苦味却愿意陪着他喝咖啡挑灯夜战的同行人,轻狂岁月打马而过,无论愿不愿意挥别过去,大家都要长大。

一路上李轩开车开得心不在焉,试图劝诫自己,好像就能听得进去。可人向来是擅长安慰别人的,峰回路转的事情等到了自己这儿,便山穷水尽了。他脑海里虚弱的生着病的、现在的吴羽策,和曾经那个年轻有锋芒的、属于自己的吴羽策不停重叠。

他还没吃晚饭吧。

夜里万一高烧起来怎么办?

他这样病着,我却不去照顾他——

我居然又一次丢下他独自一人。

绿灯亮了,他一脚油门冲过路口又刹车,狠狠砸了一下方向盘在身后此起彼伏的鸣笛和一片骂声中猛打方向盘掉头,向着荔景奔行。

人这辈子,只有一次青春年少,他这一辈子的青春年少,只爱过那么一个人。他曾经自大无知把那个人弄丢了,如今老天爷把人找回来、送到面前,他不能再错过。他怎么能再错过?

让我照顾你。他大概得收一叠罚单,一口气跑了六楼,心跳激烈得快要撞出胸腔,肋骨疼得拧巴在一块儿,满腹心事想要一股脑倒出,恨不能把心也掏出来给人看,最后却只剩下蔫巴巴的五个字,翻来覆去,颠三倒四,一遍又一遍。

但他不在乎。

吴羽策的诧异溢于言表,居然只剩下沉默。李轩扶着门框气喘吁吁,脸上红得比面前的病人更甚,眼睛亮如辰星,好似有希望翻涌,又好似欲来山雨。

让我照顾你。

求求你,让我留下来照顾你。

FIN

“测量体温其实有三种方式。最常用的腋下,小孩子用的口腔,还有——”

不知怎么的,狗蛋的声音忽然窜入脑海。

他透过门缝看见躺在床上的吴羽策,脸颊蒸着一抹化不开的诱人潮红,眼尾挑着冷冷的风情。发烧的人软绵绵的,全身都会很烫吧,包括——他想到这儿下腹一紧,拼命劝说自己不行不可以,他是个病号,你不是禽兽。

要忍耐啊,李轩大大。

END

狗蛋恐成最大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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