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仰头望去,高达数百米的树杈上,果然有栋简易的木房子。
“有人住在这里?难道是野人?”焦安国首先发出疑惑,房子建在离地几百米的高空,出门就是悬崖,除了野人,焦安国想不到其他的合适人选。
王清河现在没有神力,她抽出张赤符,折成个千纸鹤。片刻,千纸鹤就扑闪着纸翅膀飞上去了。
赤符是术士们为没有练过术法的普通人准备的,里面纳着一定神力,在普通人手里也能发挥作用。但是这玩意儿特贵,要不是金隶给的经费充足,王清河也不会买。
赤符只能用一次,用它来探路,王清河有些心疼,不过柳明明的包里还有一沓,应该够用了。
王清河正在思量,赤红色的千纸鹤就转悠着下来了,伸出手掌,千纸鹤正好落在掌心:“没有人,已经空了很久。”王清河的讯息告诉大家。
“是曾经居住在这里的人留在这里的,那里也有。”金隶微微仰头,清秀的下颌线暴露在空气中,像一弧温润的弯月,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着一座树冠,说:“这里,曾经是一座城。”
深绿色的藤蔓四处纠葛,奇绝的树干或高或低,繁密的树杈上,都挂着类似那样的房子,有的是几片砖,有的地方甚至还架着一块破碎的马头墙。它们刁钻的卡在树中间,有的陷入树肉里,仿佛是随着这些树长到高空的。
焦安国手搭凉棚,挡住那些从树叶缝隙间射进来的光线,以便能看清遗址的全貌,更远的地方,翠绿的树冠间也能隐约瞧见几片阴影,像是巨大的鸟巢。
“古来城池都设在交通便利的地方,咱们来这里,不知道翻了多少座山,这城池看着规模不小,怎么会设在这种鬼地方?而且,”焦安国拿出手机,翻出离线地图,上面的山脊线都往里凸着,红绿两色分明:“我来的时候看过卫星图,这四周都是高山,我们在的地方是盆地,根据树上的藻类可以判断,如果下暴雨,水来不及排出去,这里会变成一个地上悬湖。”焦安国比了比树干上的痕迹:“比我人都高,根本不适合居住。”
王清河用手抹了一把青苔,在手指上晕开:“这青苔还是湿润的,证明最近下过雨。或许正是因为如此,这里的树木长得比外面的大,林子也更深。”
“不过,我有一个问题。”焦安国眼看手机还剩最后一丝电,开了省电模式,揣进兜里:“咱们昨晚在河边看见的那些恶心玩意儿不是鬼吧,他们证明,这里曾经死过很多人,赵二毛在这里失踪,对了,还有几个不知道干嘛的人,他们变成了那副样子,估计也凶多吉少,但这座林子很干净。”焦安国把荡邪放在掌心,上面的纂文很祥和,荡邪是一个前辈给他的,如果周围有邪物的话,会自动发热。
“除了那几个成精的蘑菇,让荡邪紧张了一下,现在,安静得有点诡异啊。”因为多年相伴,焦安国对待荡邪就像是朋友,说话的语气也很亲昵。
王清河明白他的意思:“这么邪门的林子,咱们一路走过来,一个鬼也没看见。大福,招魂。”
大福会意,从背包里取出招魂铃,把事先写好的赵二毛生辰八字就地焚烧。随着一缕白烟杳然,磬然铃声伴着这山野间的簌簌风声,鸟叫虫鸣,被送到很远的地方。
纷乱的魂线四处漾开,在万叶千林中穿插。突然,其中一根线亮了亮,其他魂线便黯了下去。
大福又荡了一声,魂线崩得很紧,幽蓝色的光黯淡,似乎要被扯断了。大福额头上布着密密的汗,紧紧握着古朴的铃子,手臂上青筋凸起,微微发颤,只要他一松手,招魂铃立刻就会被那股强劲的力量扯过去。
“找到,但——不过来。”大福吃力的说,脚步甚至往前滑了一下,眼看脸就要落地。
金隶伸出腿,在他弯曲的双膝轻飘飘的抬了一下。他伸手接过大福手中的铃子,看着魂线的方向,眸中晦暗难辨。
魂线盘亘在层层林木间,因为崩得紧,在阴暗的林中若有似无。另一头埋在更深的林子里,那里绿得发黑。
“他不过来,我们过去。”
几人立即出发,跟着魂线走。在大福手中摇摆不定的招魂铃,在金隶手上稳如泰山,他走在最前面。
不知走了多久,柳明明的水都喝光了,他觉得肚子像被火烧一样疼,但其他人都默不作声的赶路,就连比他小的大福,看着都比他沉稳。柳明明不想当拖油瓶,吃了几口补给,肚子似乎好一点儿了,他就什么都没说。
林子越来越密,阳光完全被阻隔在外面,看起来和晚上没什么差别。几人摁亮手电筒,光线像数把笔直的利剑,照射在深绿的林木间。
地上有滩水,面前的王清河饶了个弯,大概是不想脏鞋。柳明明累得不行,连拐个弯都觉得费力气,他就这么直咧咧走过去,突然,撞到一个东西,磕得他脑门生疼。
柳明明把手电筒往下一照,尿都差点吓出来了。他撞到的是一具骷髅,手电筒的光打过去,正好穿过他两个黑黢黢的眼眶,以及后脑勺的那个缺口。
这里实在太黑了,手电筒的光线有限,除了照到的地方,其他地方压根看不清。原来刚才王清河饶了弯,是避开这东西。
这副骷髅被藤蔓当成了攀缘的篱笆,绿色的藤蔓绕着大腿骨和盆骨长,在肋骨那里长得尤其密,还开了两朵花。
手电筒继续往上,柳明明看见纠葛奇绝的藤蔓间,全是白森森的骷髅,有的长了青苔,变成了绿色,大多数都没有头颅,挂在藤蔓树杈间。妖风一吹,翠叶婆娑,藤蔓乱舞,连带着上面的骷髅都摇晃起来,发出咔咔嚓嚓的声音,像一个巨大的风铃。
柳明明腿已经软了,瘫在大福身上,有气无力的说:“老板,你们快看上面。”
三人的手电筒齐刷刷往上射去,阴暗的环境下,看不清王清河的脸,只听见她说:“你这么快就发现了?”
柳明明一听精神了:“你们早就看见了?”
黑暗中,王清河的声音似乎带着些无奈:“这不是怕你害怕嘛,我们就没说。”
柳明明想说我自己发现更吓人,但他没这样说,而是举起发软的手臂,把手电筒的光继续打到满头的骷髅挂件上去,说:“他们怎么都在树上?”
“以前在地里,后来树长出来了,就带着他们去了树上。这里以前应该是个万人坑。”
“万人坑?”
王清河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像在叙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应该是发生了战争,百姓们的头颅被割下来,身体留在坑里,头颅被扔进了河里。这是让人永世不得超生的死法。”
在中国古代,人们认为身体残缺就如不了轮回,这也是那些太监们临死都要带着自己的宝贝入棺的原因。即便掌管生死的阎王,从来没承认过这件事。
“继续走,这里除了密密麻麻的骷髅看着碍眼,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魂线似乎更紧了,几人加快脚步,眼前树藤越来越密,直接把路挡住了,上面绞着姿势各异的骷髅。
柳明明的手电筒扫过一具没有头颅的骷髅,连一米都没有,骨架很小,死时估计也就几岁。
金隶手背上符咒一闪而过,可化万物的黑气化为一柄吹毛断发的利剑,在藤蔓墙上硬生生砍出了一道门。而那门后,是刺眼的光。
光线突如其来,已经习惯黑暗的几人都眯了眯眼睛。稍微适应一会儿后看去,眼前豁然开朗,几米之外全是平地,好十几个足球场大,一根杂树也没有,上面铺着厚厚的绿色藻类,像一块柔软厚实的毛毯。
魂线的另一头,就埋在绿色藻类之下。
一声清啸响起,声音之巨,地面震荡,万千林叶先是颓然不动,数秒后,颤如电击,叶片相接,发出瑟瑟响声。与此同时,悬挂在藤蔓间的骷髅相互撞击,乒乒乓乓,咔咔嚓嚓,像是调皮的孩子,恶意的狠狠晃了一下风铃。但那风铃,是用千千万万条人命做的。
柳明明最先想起的就是赵三毛说婆婆山有龙,他连肚子疼都忘记了,说:“这是龙鸣?”
晃动一会儿就消失了,林叶止息,那些骷髅挂件的摆动也变小了。
王清河一时间也有点恍惚,她好多年不在金照山,差点忘了龙鸣是什么声音,但是,王清河望着那浩浩荡荡的平地,目光如晦,语气坚定:“不是。”
说着,王清河率先踏上平地,入脚松软,像是踩着价格昂贵的地毯。
顺着魂线来到平地中心,阳光照着绷紧的魂线,以及金隶线条流畅的手臂。王清河顺着往上看去,发现金隶的脸苍白得像一件瓷器,她看了一下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就说:“要不,我替你拿一会儿?”
金隶抿着唇线,神色似往常温和:“不用,看看下面有什么。”
王清河接过金隶递过来的匕首,扫了他符咒一闪而过的手背一眼,便蹲在地上,仔细拨开地上的藻类。它们的根茎很脆,轻轻一碰就断了。王清河没费多少功夫,扒拉下来一整片藻皮。
这些藻类汲水而活,下面是没有多少泥土,裸露出来的地方很干净,是一整块青灰色石砖,触感光滑。其余几人也蹲下来清理藻类,无一另外,都是石砖。
魂线那头的力道似乎加大了,金隶光顾着看石砖,没留意,一不小心半跪在地,膝盖磕在石砖上,发出嘭得一声脆响。
王清河听着都觉得疼,金隶却像没反应似的,握紧了引魂铃,往前抓了一把,殷红的血立即从他手心冒出来,一粒粒圆润的砸向地面,魂线那头的力量太大,让并不锋利的魂线也能割人皮肤。
要是再不放手,金隶的手掌很有可能被硬生生割断。王清河手疾眼快,将魂线斩断,金隶的手一松,身体往后仰了一下,鲜血哗啦啦的往下流。
王清河有些恼:“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儿,都到这里了,他还能跑到什么地方去?手断了才安心?”
金隶垂着头,没敢看王清河,也没敢说话,那模样,像个受训的孩子。
小时候金隶犯错时,也喜欢这样,垂着头不说话,整个人都显得很落寞。偏偏王清河吃他这一套,很快就会软下来。
两只白皙的手抬起金隶的伤手,其中一只手背上还带着血痕,王清河叹了口气,似在懊恼自己还是受不了他这个样子。她把纱布一圈圈缠上,像要惩罚金隶似的,故意力气用得很大,但最后,还是温温柔柔的包扎上了,语重心长的说:“下次不要这样了。”
金隶点点头,态度颇为诚恳。
焦安国正要说话,方砖的缝隙间突然伸出来几条管子,拇指粗细,颜色透明。那管子顶端似乎是个小嘴,里面长着细密的尖牙,要来咬焦安国的手臂,他用荡邪格挡住。
“啊!”旁边传来一声尖叫,那管子先是几根,数秒后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眨眼间就长得半人高。乍眼一看,如同翻涌的浪潮。柳明明和大福都被缠住,他的脖子以及其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全被管子顶部的小口咬住。
王清河正要施符,手臂同样也被管子缠住。并把她不断往地下拉,这管子看着柔软,力道却强悍,带着柳明明和大福一下又一下的撞击方砖,砰砰作响。王清河也被惯得膝盖触地,一阵阵的痛。
千钧一发之际,金隶握住王清河的手,他手臂上符咒浮现,可化万物的黑气延展开,似一拢质地良好的沙。管子就像触到可怕之物般,潮水般散去。一缕黑气绕成了圈,如同一只墨色的镯子,套在王清河手臂上,衬着那几抹血痕,说不出的惊心动魄。
王清河知道,金隶的黑气可化万物,他这般动作,是给她一个趁手的兵器。来不及道谢,王清河从管子海中翻身而起,五指轻轻一握,一柄通体黝黑,随背而曲,两侧是两条血槽和纹波形指甲印花纹的苗刀出现在她手中。
剑锋犀利,寒光摄人,满地的管子如野草般被割断。很快,大福和柳明明就挣脱了桎梏,两人被撞得头破血流。
另一边,焦安国的荡邪舞得威风凛凛,红芒乍起,棍影似电,面前的管子潮水般倒伏,又潮水般涌上来,只在几息之间,他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
“不行,太多了!”
金隶手中未握任何兵器,绵密的黑气在他手中延展,那里面刀光剑影,千变万化。他右手抬起,流畅的骨线凸显出来,缓缓落下,似一片落叶悄无声息的回到地面,却携着万钧之力。黑雾先是收拢,刹那间展开,如水泻地,似火燎原,遍地的管子像触了霉头一样,纷纷躲避,没来得及躲的,都被看似柔软的黑气割成了碎片。
管子海终于退去,只留下遍地的尸体。
金隶起身,似乎起了一层细汗,额前的碎发有几缕打湿了,贴在瓷白的皮肤上,竟有几分惑人。王清河走过去,本想像很多年前那样,替他擦去脸上的汗,怔了怔心神,将一张干净的卫生纸送到他手上,什么也没说。
金隶的眼睫有些湿润,眼皮半睁,浅色的眸子像质地通透的琉璃,眸光全部罩在王清河身上,嘴唇动了动,差点就喊出那个名字,北渚。
焦安国用荡邪拨了拨地上的碎片,说:“这玩意儿像肠子,但是脂肪很少,比普通肠子光滑,而且,上面还有牙齿。”他正说着,地面忽然一阵战栗,如同山崩来临,地上的方砖,相接的地上变得镂空,看见一块方砖掉下去的时候,焦安国只想说。
“跑!”
跑字只说得一半,另一半被淹没在呼啸的风声中。
所有方砖相继掉落,几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黝黑的洞口吞没。
无数的方砖跟着往下掉,王清河被砸了好几下,头上背上钝痛不已,似乎还有不明液体流出来。慌乱间,她正要抽出张黄符化出保护罩,突然跌进了一个怀抱。
男子气息夹杂着莫名清香扑鼻而来,王清河被那人紧紧抱在怀里,她听见方砖砸在他背上的声音。她正要仰头,一只手却按住她的头,似乎不想让她看见。
风自下贯上来,王清河觉得冷,贴着金隶的地方却是一片温热。她以一个非常小女人的姿势蜷在金隶怀中,为了不让自己掉下去,她还一点也不矜持的伸出双手,紧紧环着他的腰。
饶是情况危急,前路未知,王清河也能分出神来想,金隶腰身劲瘦,触感惊人啊。金隶当然不知道王清河此时在脑补什么,他分出一只手揽住她,另只手上符咒一闪而过,一柄锋利的匕首出现在他手中,在铺满青灰方砖的墙上划出一道狞人的痕迹,冒出几颗零星的火珠子,终是停止了下降。
这是一个巨大的坑陷,应该和地上的平地尺寸差不了多少,周围都铺满了方砖,有的地方还横插了几根树干,是简易的栈道。
金隶紧了紧怀里的人,害怕她掉下去,带着她调转方向,落在那栈道上面。
确定栈道上面还能站人,金隶才放开王清河。他身轻如燕,在栈道上轻盈的跳跃,有的树干刚被他踩到,就发出了咔擦咔擦的声音,还没等树干断裂掉下去,金隶已经到了其他地方。
王清河知道,金隶在找其他人。柳明明和大福正在下坠,就觉得腰间一紧,一条通体黝黑的长鞭缠绕在他们肚子上。同时,一股强大的力量把他往下拉,那力气大得他们差点把内脏都吐出来。
两人落在几根稳妥的栈道上,柳明明的包掉了,随着那些方砖落入了不知名的坑陷底部。他松了口气,隔着衣料摸还在的手机,好险。
焦安国伸出荡邪,正好挂在两根零星的栈道木中间,经年的树干发出腐朽的刺啦声,最终不堪重负断裂,焦安国头皮一麻,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根长鞭缠在荡邪上,带着他往上走。
焦安国见金隶手持长鞭,手臂上的筋肉都绷紧了,脸色较之往常有些苍白,忽然想起自己早上说的话,以及昨晚神经质的问柳明明,好在柳明明说的都是好话。不过,他还是生出几分愧疚。
回到稳妥的栈道上,正要和对面的金隶道谢。荡邪上的长鞭就化作了一团黑雾,被风一吹就散了,金隶连话都没说一句,身影消失在他面前。
焦安国眨了眨眼睛,发现金隶已经回到距离他很远的栈道上,上面似乎还站着个人,是王清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