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河原以为金隶会暂时待在其他地方,没想到又回到了她身边。他额上全是汗水,一颗晶莹的汗珠在额边汇聚,顺着瓷白的皮肤滑下来,流过弧线流畅的下颌线,在瘦削的下巴处悬着,将滴未滴。
这人怎么流个汗都能蛊惑人心?王清河一个没忍住,从兜里掏出张干净的卫生纸,把他脸上的汗擦去了。
金隶长得高,王清河给他擦汗的时候是微扬着头的,正好看见了他变幻的眸光。他似乎往前靠了一点,王清河抵着冰冷的墙壁,觉得这个姿势有些不妥。
她收了纸巾,见金隶素来带在脖子上的项链不知道什么时候蹦出来了,垂在他衣襟上。小指指尖大小,外面裹着一层壳,里面是团流动的火焰,似乎还夹杂着一缕幽然的蓝,丝线大小,在火焰的淫威下无所遁形。两者在那一方世界中你追我赶,倒是有趣。
王清河干笑了一声,说了句不合时宜的话:“你这珠子还挺好看哈。”
金隶低眉看了一眼,把鎏珠藏进衣襟里贴肉的地方,往旁边站了站,给王清河留出了较大的空间:“一个很重要的人送的。”
王清河没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往前走了一步,这个栈道虽然稳妥,但看起来有些年头。她小心翼翼的挪动着,看见了下面的全貌。
地面上的方砖全部掉完了,明晃晃的天光倾泻下来。这周围都是相同的方砖,插着密密麻麻的树干,曾经应该是一圈又一圈的栈道,太久没人涉足,很多树干腐朽断裂,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黝黑笔直的树干扎在墙壁上,像密密麻麻的针。
这坑陷大得离谱,王清河勉强看见对面,也是这般光景,墙上贴着损坏的栈道。而下面,地砖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到了两边。王清河先是看见满眼的莹白,然后在那莹白当中,看见了一缕淡蓝色的魂线。
莹白是一条比房子还要粗的虫,这个坑陷似乎已经装不下它了,七扭八歪,有的地方弯度很诡异,硬生生挤在那里。白虫的身上覆盖着门框大小的鳞片,不知是何种原因,都诡异的立着,并不像其他鳞甲类的动物,鳞片都是服帖的排在一起,毫无缝隙。它似乎故意把鳞片开得很大,如同将阖未阖的贝壳,而那贝壳下面,蜷缩着密密麻麻的灵体。
有的还能看见实体,穿着短卦布衣,挽着高高的发髻,分明是古代人的装束。有的灵体已经接近于无,颜色透明,而有的,直接只剩下一张薄薄的皮,一根透明的肠子,还咬在那层皮上,一股淡蓝色的东西顺着肠子流到大白虫的体内。
魂线在大白虫的尾端,缠着一个灵体的脚踝,他孩子似的蜷缩在鳞片下面,肚子上咬了根肠子,淡蓝色的灵气就随着那根肠子送到大白虫体内。那灵体庄稼汉打扮,和赵三毛有两分相似,正是他的哥哥,进山未归的赵二毛。
在他旁边,还有另外几个人,打扮装束也和其他人不同,穿着登山服留着利落的短发,都婴儿似的躺在鳞片底下。
这大白虫占据了整个坑陷,还隐隐有要挤出来的架势,它身上鳞片多如牛毛,少说也有成千上万片,几乎每一片底下都有灵体。王清河想起满林子的骷髅,原来,他们都在这里。
饶是她,想通了这其中的关稍末节,都不由得惊了惊:“这是……”
“龙!老板,这是白龙啊!你看它有鳞片!”柳明明脑袋被磕破了,血淌了半张脸,看着有些狰狞。他随着大福攀着稳妥的栈道走,来到王清河旁边的栈道,头一次看见这种神物,连肚子疼都忘记了,有些欣喜,又有种说不出来的诡诞。
“什么白龙?分明是条大白蚯蚓。”焦安国稳稳落在就近的栈道上,对着金隶说:“金先生,多谢你出手相救。”
金隶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说:“是虫宫。凡人子宫通过脐带喂养胎儿,虫宫是反着来的,这些人可以看做婴儿,虫宫看做人的子宫,肠子就是脐带。”
“反着来的意思是,虫宫靠这些凡人的灵体养着,说起来,我好像还见过,有个丧心病狂的道士想用虫宫快速增长修为,那头虫宫,也就比人大一点,吸了大概一个村子,这头不知道吸了多少人的灵体。”王清河说道。
“一个国家,这里搭着一个拘灵阵,周围连绵的高山是阵势,那座婆婆山,曾经不在那里。”
王清河突然想起她怎么看婆婆山怎么别扭,脑中灵光一闪:“婆婆山曾经塌过!或许在很久以前,这里和外面有一条通道,但是婆婆山倒塌之后,通道被掩住,雨水排不出去,这里就变成了一座不符合气候的雨林。拘灵阵能拘拿一切鬼魂灵体,所以山中有尸体怪物,就是没有鬼,老秦一进山就不舒服,合着是被拘灵阵降住了,而我们现在站的地方,就是……阵眼。”
柳明明听得巴巴的,肚子在翻江倒海,脑子却因为疼痛更清晰了:“那是谁会在这里创这么大一个阵?这也太缺德了吧!而且,我看这条龙……不对,这条虫好像没有头。”
众人望去,虫宫白花花的身体蜷缩在对于它来说逼仄的坑陷里,尾部在角落里一扫一扫的,上面还长着类似龙尾的须,它的头埋在方砖之中。或者说,他们看见的虫宫不是完整的,它还有一部分埋在地下。它身体面条似的七扭八歪,头最终消失在北方。
头是精魂所聚,所有的灵气将通过千万条肠子运送到那里,那里,应该就是虫宫的秘密所在。
焦安国在这些线索中理出另一条线,拘灵阵拘拿一切鬼魂灵体,秦胜广刚进山就有反应了,金隶却像个没事人,甚至还救了他们。或许,真的是焦安国看错了,灵体记重器的事,也是巧合。
“不管那里有什么,要想救人,必须把拘灵阵毁了,这头虫宫在这地下,少说也活了千年,是时候送它上西天了。大福,你带着小明子先上去,随时准备重新招魂,别让赵二毛到处乱跑,老焦,拜托你上去看着他们,这林子没咱们想得安全,指不定又会出现什么东西。”
焦安国原本想留下,又怕大福和柳明明出现危险,在这下面毕竟有金隶在,他一定不会让王清河出事。焦安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反正他就是很笃定:“好,你们小心。”
看着焦安国三人的背影就要消失在坑陷边缘,王清河突然想起个事,喊道:“小明子,你包里有赤符,看见什么不要怕,直接丢过去就行。”
柳明明抱着一根树干,把脚放在另一根树干上,借力往上爬,他回头看了一眼,王清河和金隶的身影已经变得很小了:“老板,刚才打蘑菇怪的时候,我全部丢出去了。”
他的声音顺着洞底浑浊的空气传过来,王清河顿了顿。
“那些赤符可要六百多一张!”
遥遥看去,柳明明的身形好像往下滑了一点,好在被焦安国提住了后颈。焦安国觉得奇怪,正想问他怎么了,柳明明仰起头,泪眼婆娑,刚才那一沓赤符少说也有一百多张,他说:“焦副,我刚才一手扔了六万多块。”
焦安国停顿了一下,神色复杂:“抵得上我半年工资。”
三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坑陷边,最后,不知是谁露出一只手,做了个OK的手势。
王清河吐出一口浊气,平复了一下心情,对金隶说:“我们开始吧。”
细密的黑气延展开,王清河再一次看见那诡秘的符咒,在金隶素白的手背上浮现。他手指稍微用力,好看的骨线崩起来,数根黑线散去,由一化二,由二化三,由三化万,铺天盖地的线雨,坠入坑陷当中。那线头又细有尖,看似柔弱不堪一击,却如钢针般插入鳞片下面的皮肉。
王清河兜里还有最后几张赤符,她单手抬起,赤符在她面前一字排开。纤细的手指绕出个繁复的诀,赤符无火自燃,变成数点火星,沾在黑线上,顺着燃下去。那黑线纤细无比,却能承受住赤符业火。火舌舔舐着虫宫的皮肤,发出油脂燃烧的咕咚冒泡声。
于此同时,金隶的另一只手微抬,四根黑线在周围的方砖上游走,无穷无尽。忽然,金隶利眸微眯,黑线触到了压阵的阵条。手指稍稍用力,黑线便缠住嵌在方砖里的四条长石,上面刻着诡谲的符咒,在黑线的束缚下散着猩红的光芒。
手指一握,那四条长石便从墙壁中飞溅而出,方砖掉落,沙石具下,却无半点掉在金隶身上。他头顶身侧,笼罩着一个淡黄色的保护罩,上面流动着符文。砖头掉在保护罩上,发出嘭——得一声,被弹远了。保护罩上漾起了阵阵纹理,像是春天湖面荡开的涟漪。
王清河纤细的手指夹着灵符,那保护罩的灵气就是从灵符中流泻出去的。金隶心下一软,阵石移到中央,被千万条钢筋般的黑线穿透,顷刻间化为齑粉。
一声悲鸣平地而起,坑陷里虫宫似乎蠕动了一下。灵体们没了拘灵阵的束缚,周围又有业火炙烤,纷纷急于离开此地。虫宫忙阖上鳞片,要把灵体们留在它的身体里。
灵体们被困千年,一朝脱离桎梏,都显得异常兴奋。他们扯断连在身上的肠子,把虫宫的鳞片硬生生掀起来,倒扣在它身上。有的甚至直接把鳞片拔/出/来,一人不行,就两人,两人不行就数人。莹白的鳞片流淌着岁月的温润光泽,拔/出/来时底部还带着血肉。
下面仿佛在经历一场起义,被镇压了千年的人们肆无忌惮的发泄着自己的怒气,就连刚被关的赵三毛等人,就懵懂的跟着扯肠子,拔鳞甲。
虫宫剧痛不已,发出阵阵悲鸣,蠕动着白花花的身体,似乎要把身体烦人的灵体们摇下去。此刻的灵体大军,就像一支庞大的蚁军,具有超高的协调和作战能力,他们攀着曾经吸食自己灵气的肠子,以稳住身体,他们浩浩荡荡,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如洪水猛兽般与自己大数百倍的敌人战斗。
眨眼之间,原本莹白的虫宫身上,鳞片七扭八歪,到处都是狞然的血洞窟窿。剧痛让它挣扎得越来越厉害。混乱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灵体们放弃了战斗,都往上飞去,他们身体接近透明,呈淡淡的蓝色,如同一场从下往上的雨,又像是数万只锋利的利箭,更似一道追逐自由的寒光,冲向那阔别数千年的天空。
他们速度很快,携起了凛冽的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在这嘈杂的风声中,王清河好像听见了一句,多谢。
确定所有的灵体都离开坑陷,王清河执起灵符。下方的虫宫原本死气沉沉,北方的那面墙里,突然旋出一圈白色的东西,比它原本的身体要大,一寸寸往后移,每一到一个地方,那里的伤口就愈合起来,似乎还长出了新的鳞片。
大概是虫宫埋在地下的前部□□体,察觉后半部分受到了重创,被迫进行灵气后移,以弥补这里的伤势。不仅如此,虫宫死蛇一样摆着自己的身体,肥腻的腰身弓起,仿佛想要爬出来。
两人目光在浑浊的空气中相接了一下,便齐齐望向底部的虫宫。
可化万物的黑气再次铺散开,数根黑线似箭般弹射出去,把虫宫牢牢的钉回地面。它不死心的扭动着,似一条濒死抽搐的蛇,雪白色的身体被勒出了血。大概是获得了新的灵力,偃旗息鼓的肠子又从鳞片下长出来,如同一片草海,眨眼间就漫了上来。
数张灵符悬在王清河面前,它们整齐的排列着,边缘生出蛛网般的细丝,把灵符严丝合缝的连接在一起,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灵网。
猎猎腥风中,王清河额边碎发随风飘散,一半脸洁白无瑕,美得如同神祗,另半张脸布着血痕,是另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形若鬼魅。
随着最后一个手诀完成,灵网倒扣,一寸寸往下移,触到嚣张的肠子海,便发出噼噼啪啪的爆响。火苗瞬间窜起,几息之后便化为火海,翻涌起来,火浪狰狞,惨烈的悲鸣伴着滔天火势,越来越响。
一个巨大的身影在火海里翻滚,撞在墙壁上,引得地面震颤,犹如山崩来临。乍眼一看,那身影庞大且长,仿佛一条火龙,实则,是头躲在阴暗沟渠里吸人脂血的白虫。
于此同时,坑陷几步路外,浓密的林子中,掩着一座废墟宫墙。
一个修长人影立在宫墙之外,手执着三寸檀香,对着宫墙虔诚的拜了几拜。虫宫濒死,引得天摇地晃,林间鸟兽惊起,颓圮的宫墙又出现一道裂纹,墙头还掉下来几块砖。那人依旧立得笔直,丝毫不为所动。
属下惶然来报:“国师!有人毁了龙宫!”
那人将檀香插进面前的香炉中,回过身来,是张颇为年轻的脸,身披祥云鹤氅,头顶玄白纯阳巾,手中执着翠玉佛尘,眼珠只轻轻一撇,那属下就感觉到了无边无际的寒意:“无妨,已经无用了。”
国师将目光扫到旁边站着的人身上,和他穿着完全不同的装束,短衣长裤,露出了结实的手臂,国师似乎看不惯那个的穿着,眼中有几分贬低之意。更让国师不喜的是,那人还长着一张鼠脸,三角眼尖瘦脸,乌紫色的嘴唇包不住暗黄色的门牙,隐隐露出来,看着就很晦气。
国师掩了眸中厌色,礼数备至道:“多谢你家主人相助。”
那人有些僵硬的拱手,仿佛不习惯这样做:“国师客气,人已经寻到了,只要你们不要忘记承诺,一切好说。”
国师微晒,似有些不屑:“放心,帝王兵用过之后,便无偿赠予你们主人,我乃一国国师,不会做出尔反尔的事情。”
“国师速去罢,不要误了时间。”
国师微有异色:“那你们?”
那人笑了笑,露出一口参差黄牙:“毁龙宫的人与我等是旧相识,他们爱多管闲事,要是让他们知道国师大计,必生祸乱,况且,那几人还抓了我们好多兄弟,今日,便是我们的报仇之日。”
国师目光扫过那人身后面,站了数十个和他面相差不多的人,还有几个嘴唇很薄,眼睛溜圆,惨白的皮肤上似乎还有一层腻子,活像一只青蛙。
听到此话,国师就明白了,他们这是要拖延时间,他双眸微眯:“多谢侠士出手相助,来人,留下一队人,务必协助各位侠士,诛杀入侵者。”
他看向那林木掩映的龙宫,仿佛能看到那些人狰狞的嘴脸:“犯我北襄者,必杀!”
王清河的眸底倒映着火光,对着金隶伸出只手,露出个料峭的笑:“金先生,劳驾你带我上去。”
金隶眸色动了动,伸手揽住王清河的腰,几个起落间,将火势远远抛到身后。他们刚回到地面,就看见焦安国慌乱的脸。
“王清河,柳明明快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