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王清河能清楚感觉到神力从身体里抽离,大夏龙雀越来越重,她舞得越来越慢。刀影横劈,寒光凛冽,近前的士兵纷纷被扫退,王清河的手中的大夏龙雀差点脱手而去。

手臂上的筋肉绷紧了,指尖紧紧扣着昆明刀柄,最终,刀身侧切在方砖上,立即就起了一道划痕。

在北襄士兵看来,那是王清河刀势的收尾,强悍至极。而王清河,两只手臂都在颤抖,虎口已经麻得没有知觉。

她往后退了一步,竟不知什么时候被逼到了观景台,扶手是水泥浇的,做成了逼真的树干样子。往下是一片断崖,断崖上是片栈道,那里叫西临门,金隶在那里。但王清河不清楚他在那片栈道上,距离太远,这观景台又是往外凸起的。

金隶应该看不见,那就好,王清河松了一口气,她可不想让金隶看见自己摔得粉身碎骨的样子。王清河抬头看了眼时间,距离十二点还有一分钟,或是几十秒。

来不及考虑,已经麻木的双手再次蓄力,大夏龙雀升起数丈黑气,狠狠推出。进攻的北襄士兵遭到重击,铠甲已经变形,挤压着他们的内脏,背脊仿佛直接断裂,鲜血吐出来。他们想要站直,却发现根本无法停止带着强悍力道的大夏龙雀。

王清河狞笑了一下,踏上扶栏,乘风而去。

风在耳边呼啸,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足够了,王清河告诉自己,她来凡间这一遭,有朋友,大院员工,租客,焦副……还有她曾经遇到过的形形色色的人,或是点头之交,或是共历生死。有亲人,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王院长就像母亲一样,陪伴着她的童年。还有……她从没有说出口的爱人,虽然她从未承认,但她知道,应该是爱的,否则,她当初为什么要跑呢?

金隶,王清河在嘴边呢喃着他的名字,仿佛含着一块蜜,甜意丝丝缝缝的漫进心里。王清河好像挂到了横出来的树枝,她半边身体都在火辣辣的疼,鲜血涌出来,像水一样淌着。同时,手腕微凉,一股黑气拢在她纤细的腕间,那是大夏龙雀回来了。

北渚!风中传来一两声急迫的呼喊,王清河的眉头皱了皱,她没有睁开眼睛,只觉得熟悉。北渚,她已经好久没有听人这样叫过自己。

没有想象中的粉身碎骨,亦没有四肢断裂,王清河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她先是觉得僵硬冰冷的身体回暖,树枝刮到的地方火辣辣的疼。睁开眼,看见的是一张苍白俊秀的脸。

那双眸子沉沉望着她,像不断翻涌的幽暗池水。王清河往上看了一眼,万古城的山顶嵌在墨色的天空里,他们不知道到了那片山坡,周围散着几根稀疏的树。

她感觉自己升高了一些,原来金隶下坠的时候膝盖微曲,现在才直起来。王清河觉得有些不妙,因为她感觉大祭司的手在轻轻颤抖,他那双向来冷寂淡漠的眸子里,竟有几分惊惧。

王清河的喉咙有点干,她不敢动自己的身体,更不敢去看金隶波涛汹涌的眼睛,她只能目光下移,看见金隶脖子上,有一小道血痕,应该也是不小心被树枝划伤的。

“大祭司,你不会是跟着我跳下来的吧?”

“王!清!河!”金隶的声音很缓,带着几分危险的意味。

王清河知道自己肯定死定了,金隶这个样子,大概是生气了。她梗着脖子,没等到狂风暴雨,而是听到一声叹息。她抬眼望去,金隶眸光似水,落在王清河狰狞的右臂上,那里的衣服被划破了,露出几道很深的伤口,血顺着流到了他手上,灼痛不已。

“为什么不在等等?”金隶语气有些无奈,更多的是怎么也掩饰不了的心疼。

“我……先解决他们在说。”

两人站在野坡上,周围稀疏的林子里,一只只死状凄惨的鬼钻出来,刹那就把他们围得严严实实,粗略一看,比山顶上的北襄士兵多了数倍。

-

万古城外,流沙似的阵势裂开一道口子,几个狼狈的人影从那里冲出来,长城成员以及大院的人立即围上去。

焦安国已经乏力,差点就摔倒在地上,好在被小林扶住。其余几个长城成员是靠着意念冲下来的,到了就直接晕了,被人七手八脚的送上了去医院的车。

柳明明捂着肚子,看见了徐二爷,确定他没事才放下心,继续望向他们出来的位置,等待着王清河。

过了一会儿,阵势涌动如常,没有人出来,柳明明慌了:“二爷,老板怎么还不出来?”

“还有隶哥,他怎么也没出来。”江兴也在一旁追问。

徐二爷没有说话,而是伸手摸了摸柳明明头顶。柳明明这才发现,二爷的手掌很硬,上面好像布满了茧子。

另一边,焦安国喝了一口小林递过来的水,漱了个口,吐出来的全是血水。

“焦副,你们一共有多少人?”徐二爷问。

焦安国的手都在抖,他想抽烟,想了想又作罢,看了一眼小林,小林立即汇报。

“五百八十,加上休假,外出公干隔得近的,还有从最近城市赶过来的人,一共五百八十人。”

焦安国捏了捏抽痛的手腕,让它停止颤抖:“二爷,我们全听你指挥。”

“什么?”小林吃了一惊,焦副说的是什么话?把这么多人交给这个老人,他本想问原因,但看焦安国目光坚定,一点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他这样做,或许有他的原因。

“不够。”徐汇的目光看着阵势中若隐若现的山峰:“裘子初的图谋是整个南沙,必须派人围住万古城,不让他们有机会下来,还得攻上山去,全面瓦解北襄军队。刚才我看了一眼,北襄军队大概有三千多人,他们非人非鬼,很难对付,山上还有八支鬼潮,恶鬼上万,我们的人,远远不够。”

“还有公安的同事,我马上向上级请示,让他们和军队来帮忙。”焦安国说。

“来不及了,裘子初随时可能带兵下山。”徐汇沉默了片刻,似在思量:“焦副,除去看守各个出口的人,其余的人分成两队,你带着一队从正面西临门攻上去,另一队就交给……”徐汇环视四周,目光像鹰隼一样扫过众人的脸,最终在江兴身上停下:“年轻人,如果想救金隶,就按照我说的做,你走背面,那里都是水泥路,利于展开作战。”

江兴自然知道阴涡的凶险,或许是因为金隶的关系,他对大院里的人比较信任,就说:“好。”

“我们的人不过数百,这样上山,难道不是送死嘛?”小林担忧的说。

“不会。”徐汇语气,他的白发在风中舞动,手中的利剑流动着数点寒芒,像是细碎的星点飞掠而去。

地面随之响起一阵颤抖声,恍若山崩阵阵来袭。

众人看去,宽阔的油柏路上,停靠着无数辆长城的车,而在车中间,一支军队缓慢走来。他们甲胄破烂,身上有不同程度的损伤,有的连脑袋都没有了。士兵们拿着手中的武器,长/枪刀戟,他们的甲胄不同,兵器不一,看着很是散漫,但列成了严密的方阵。军靴踏在地面,蹬蹬作响,排山倒海而来。

长城成员看着这么多鬼兵,都警惕的拿着自己的武器,但鬼兵们完全没有在意他们。他们来到徐汇面前,双手抱拳,身体微往前倾,是个周全的礼数。

徐汇抱拳还礼,风携起了他的白发黑衣,众人这才发现,原来一向佝偻着腰的徐二爷直起身来如此高大。

“今日徐某有难,不得已唤醒诸位,恳请诸位出手相助。”

“我等荒山鬼,客死异乡,难入轮回,幸得徐二爷留守万古城千年,为我等拾骨造坟,得一方地穴避雨安息。我等无能无为,无以为报,今二爷有难,无论攻城掠地,无论杀人夺命,我等野鬼孤魂,不惧黄泉地狱,定当全力以赴。”

“攻的是无主之城,杀的是该死之人,诸位,徐某谢过!”徐汇再次拱手,深深鞠了一躬。

“助!助!助!”鬼兵们齐声喊道,他们拿着手中武器,一下一下的往地上跺着,整齐的怒喊声伴着巨响,气吞山河,引得阵势震荡。

小林在一旁看着,面前的鬼兵密密匝匝一眼望不到头,那声音恍要震破耳膜。鬼兵前立着的老人,形容肃穆,明明是很和蔼的一张脸,却让他有种想下跪的冲动。

老人转过身,面对小林身侧的焦安国,又看向江兴:“正面和背面就交给你们了,我需要你们吸引兵力,届时,我会带着人从排水道上山,那是近几年新修的,北襄的人还不知道,只要我速度足够快,二十分钟内,就能到达山顶。”

“徐二爷,只管放心上山,其余的交给我们。”焦安国手上简单的包扎了一下。

很快,鬼兵就被分成了三队,分别跟着他们。焦安国望着身后黑压压的鬼兵,各个朝代的都有,独独没有北襄士兵。他又望了眼立在鬼兵中间的徐二爷,昔日的少年将军已垂垂老矣,他似在人群中寻找,眸中闪过片刻失望。

焦安国心情复杂,他握紧了手中荡邪,与江兴互视一眼,便带着人冲进阵势。

他们走后,留在原地的只有少数看守的长城成员,以及跟着徐二爷的鬼兵。他看着大院里的几个人,说:“你们在这里等着,王清河一定不会有事。”

小花的眼睛有点肿:“二爷,你千万小心。”

徐二爷点点头,露出个和蔼的微笑,恍惚间,还是那个温吞斯文的老人。

路边的阴影里,瑟索着一个小兵,他缓慢的走出来,手里抓着一把长戟,低着头,被砍掉一半的脑袋暴露在众人面前。

小兵很年轻,社恐看着比柳明明还严重,盯着自己的脚尖,抓着快要烂掉的甲胄,小心翼翼的说:“徐巢,请求归队。”

空气好像静止了一瞬,徐二爷没有答话。那小兵抿着嘴,胆怯的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垂下头,准备默默离去。

“准,归队。”徐二爷的声音很浅,但又很清晰。

柳明明看见那小兵浑身颤抖了一下,光华骤失的眸子,立即神采奕奕起来。他抓着甲胄那几根快到断掉的线,忙不迭的说:“多谢徐将军,多谢徐将军。”边说边往鬼兵的队伍里跑,好像得了糖的孩子。

柳明明忽然想起来,这小兵有点眼熟。他初来大院的那天,下着暴雨,跟在他背后走的,不正是这个小兵嘛?彼时他还被吓得够呛,原来这小兵和徐二爷认识。

其实,只要柳明明在大院里待得久了,就会发现,每当雷雨天气,徐二爷总是不出门,要么躲在房间里,要么躺在摇椅里昏昏欲睡。大院周围会出现一个小兵,半边脑袋都被砍去了,露出花白的脑浆,他在大院的周围游荡,从来不敢靠近。

大部分兵力都被焦安国和江兴分去了,排水道确实比较清静,除了几只零星的小鬼,很快就被他们解决掉。徐汇攀着倾斜的排水道,这几天在下雨,排水道里有水,里面全是枯枝落叶,以及鬼魂的残肢破体,混在一起,像是没用人要的垃圾。

这让徐汇想起很多年前,遍地都是焦炭碎瓦,断骨碎肢,血水没过了靴子,小溪一样哗哗流淌着。那曾经愤怒的,兴奋的,年轻的,年老的,活蹦乱跳的人,刹那间就变成了毫无生气的肉块,躺在烂泥里,逐渐腐烂,逐渐消亡。

他们已经上到了一半,身后是沉默的南沙河,山坡上树影婆娑,摇曳作响。他记得这里,这里曾经修筑着栈道,他曾在这里浴血杀敌。

千年时间过去,栈道早已湮灭在洪荒岁月中,周遭的林木枯了又死,死了又生。唯有他还在原地,不管怎么老,都不会死,长生对他来说,是无穷无尽的惩罚与折磨。

徐汇稳了稳心神,动作加快。至少这一刻,他不想死,他还有想要守护的人,他还有未完成之事。

身后的鬼兵也随着他的动作加快,他们密密麻麻,像一条强劲有力的黑蛇,顺着倾斜的排水道往上攀爬。

踏上官衙外围的方砖,北襄士兵立即攻了上来。刀戟像是白茫茫的一片海,甲胄如同黑沉沉的墙,剑影错落,如紫电青霜,似绵绵雪花,将那海撕碎,将那墙砍得四分五裂。混站在人群中的徐巢眨了一下眼睛,好像又看见那个英姿飒爽的年轻将军。

裘子初的布局被打乱,他命北襄士兵清缴了山顶周围的鬼魂,但此刻两支队伍从两面攻山,他不得分出神去对付。同时,召了两只鬼游神上来,让他们暂时护卫在侧。下山的路已经全被堵死,裘子初倒不是想跑,他有贵人相赠的八只鬼游神,孤魂野鬼数万众,徐汇人少势薄,能耐他何?

裘子初的如意算盘打得啪嗒响,忽然听见属下来报,徐汇攻上来了。

倒是比想象中快,裘子初看了一眼正在玩翠玉佛尘的符文昊,轻声说:“陛下,敌人攻上来了,臣去迎敌。”

佛尘上的佛子已经完全打结,像是乱糟糟的卷发,符文昊正想方设法把它解开,但是越解越乱,眼看他就要把佛尘扔出去。裘子初在翠玉手柄上点了点,那佛子就像水一样漾开,死结纷纷舒展,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符文昊高兴的看着他,说:“打架么?我想去看。”

“可是可以,陛下得先把佛尘还我。”

到了熊孩子手里的东西,哪有拱手交人的道理,符文昊双手抱拳:“不给。”

裘子初嘴角泛出丝冷笑,他俯下身,面对着符文昊,下面的朝臣看不见他的表情,只以为是个臣服的姿势:“陛下,如果佛尘不给我的话,我就打不赢敌人。”他的声音很缓,眼神却像块冰,望着五六岁的小孩,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了。

符文昊没来由的浑身一抖,漫无边际的恐惧涌上来,他将佛尘随手一丢:“给你就是了,但是你得让我去看打架。”

佛尘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裘子初弯腰捡起,对着符文昊温和笑开,伸出一只骨节匀称的手,宽大的袖袍在风中摇摆:“可以,臣带陛下出去。”

符文昊从龙椅上起身,看了那只手一眼,没牵。自顾背着手,努力学习电视剧里皇帝的老成模样,走下玉阶。群臣潮水般的涌上来,侍立在他身侧。

裘子初佛尘一点,雪白的佛子荡漾开,一只花梨肩舆凭空浮现,靠背座面以及束腰位置都嵌着铜镀金包角,联帮棍上刻着夔纹。小屁孩看着新奇,急忙爬上去坐了,侍立在旁的北襄士兵立即过来,稳稳当当的把他抬起。

官衙前,厮杀声此起彼伏。徐汇没看见王清河,有些不安。面前的宫殿里涌出无数人来,为首的正是裘子初和坐在肩舆上的符文昊。

裘子初手轻轻一挥,周遭的北襄士兵和恶鬼便停止了攻击,他们潮水般的往两侧散开。

徐汇收起剑势,从人群中走出来,与裘子初遥遥站立。一个鹤发老人,一个青丝长袍,一个佛尘雪白,一个剑锋血红,两人仿佛是天生的宿敌,又好像千年未见的故友。

“徐将军,你来得倒是比我想象中快。”

“王清河人在哪里?”

裘子初站得很直,闻言笑了:“你说刚才那个女人?她倒是有气节,你们走后不久,就跳了崖,应该是粉身碎骨了罢。徐将军,你看,又一个人因你而死。如果你答应我的要求,她就不会死了。徐汇啊徐汇,你自认将军,保家卫国,却害得整个北襄为你陪葬。而今,你又带着这些无名野鬼攻山,刚才那个女人只是开始。现在,你、以及站在你身后的,无论鬼、人,我都要让他们灰飞烟灭,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风携起徐汇雪白的头发,他手中的利剑,鲜血顺着剑锋往下走,形成一颗饱满的红豆,接着坠下,摔在青石砖上,四分五裂。

他神色沉稳,没有被激怒,反而抬起眼,眸子沉沉,像是黑甸甸的礁石,说:“你大可一试。”

话音刚落,校场边传来一阵喊杀声,应该是焦安国江兴等人冲上来了。

裘子初扫了一眼,不以为意:“徐汇,我早就想和你打一场了,千年前你在边疆,我在宫中,没有机会。谁知千年后我们再相遇,你已老去,而我还年轻,我不想仗势欺人。罢了,徐汇,我们的胜负已定,你不用在挣扎了。”

“想和我打一场么?”徐汇将剑夹在腋下,用力往前一抽,剑身变得像雪花一样耀眼纯白。双手握住,往前轻轻一放,气势如虹:“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千年。”

说着,身形似电,裘子初毫不犹豫的上前迎敌。柔软的佛尘根根直立,像是千万根钢丝,击在剑身上,冒出几粒火星,发出刺耳的顿响。两人只简单的试了一下深浅便后退,又猛冲上前。剑影铺天盖地的落下,像是一张巨网,佛尘不断延长,如同蔓延的蛛丝,眼看就要袭到徐汇面门,他收剑格挡,裘子初也冲出桎梏。

“徐汇,你的剑法倒是没有退步,但是,你已经老了,打不过我。”

话音刚落,徐汇又冲上前,速度快得犹如一道疾风,要是大院的几个人见了,一定不会将他和平日那个温吞老人联想在一起。裘子初也吃了一惊,他急忙伸出翠玉佛尘抵挡,佛子延长,似千千万根利箭刺向徐汇,他非但没躲,剑锋一转,竟然将佛子挽在剑身上。

裘子初忽然觉得虎口一疼,那强悍的力道顺着佛子传到了他的手臂,他心中微怔,没想到徐汇还有这种力量。

裘子初握紧翠绿色的柄身,忽然听到了断裂的声音。佛子竟然断了,四下飘散,有几根划在他脸上,立即就起了几道血痕。其余的雪白佛子掉在地上,硬生生的插进了方砖里。力道忽然消失,裘子初往后倒去,他正要稳住身体,忽然觉得腰间一凉。

那柄薄薄的利剑,割开他华贵的鹤氅,没进他腰间的血肉,鲜血涌出来。裘子初捂住伤口,察觉到那血是冰冷的。徐汇的动作怎么会这样快?许是他睡得太久没有活动开筋骨。

另一边,焦安国和江兴等人会合,冲上了官衙。他们身后的鬼兵所剩无几,人却一个没少。只因那些鬼兵,各个都知道他们还活着,拼了命的往前面撞,为他们挡住大部分攻击。

眼看一个鬼兵就要被北襄的长戟砍中,他要上前去救,那鬼兵竟然硬生生挨了那一击,还把他推远了。

“瓜娃子,老子早就死了,还救我干什么,赶快上去助徐二爷。”这个兵可能来自巴蜀等地,操着一口方言,扑进了北襄士兵最密的地方:“格老子滴,睡了几百年,终于可以大展拳脚了!”

焦安国明白,即便是鬼,他们也会受到伤害。但这群鬼兵把自己当做了肉盾,硬生生的给他们豁开了一条路。

他们到时,正看见徐汇鬼魅的身影,似难以捉摸的闪电。他在裘子初身后不远处停下,神色冷寂。

“裘子初,北襄覆灭,我曾去地狱寻你,遍寻不得,便知你没死,所以我等,我知道你会来。你说我老了,却不知我日日苦练。这一剑,为我父亲,他是北襄战神,他是铁甲将军,他可以战死,可以老死,就是不能被自己信任的皇帝赐死。”

徐汇看见自己的父亲,岁月染白了他的黑发,皱纹悄然爬上他的脸颊,他是迟暮的将军,他被自己最信任的皇帝绑在宣武门外,他曲着布满刀伤的膝盖,他弯着高贵的头颅。

答蜡的弯刀不敢要他的命,大辽的利箭刺不中他的身。然而,一纸轻飘飘的诏令,几个苍蝇般的小字,那市井中空有一身蛮力的屠夫,斩下了他的脑袋。他苍老的头颅骨碌碌的滚动着,望着周围愤懑的百姓,他们把发臭的鸡蛋扔在他脸上,望着那高耸森严的城墙,那里高高在上的人对他下了死诏,他死不瞑目。

另一边,北襄朝臣眼看国师负伤,准备来救。裘子初却挥了挥手,不让他们动。他不信自己会败,他这样年轻,他吸食了北襄数万民众的灵体,他战无不胜。

可紧接着,又是第二剑,从腋下贯至锁骨,斩断了数片肋骨,却没伤到他内脏半分。裘子初榻着半边肩膀,鲜血水似的滴下来,他感觉到,腰上的伤口在愈合,一根根断裂的筋肉重新长在一起,像是被人使劲拉扯,疼痛转瞬传遍全身。

“这一剑,为赵太师,他殚精竭虑,先帝在时,他论道经邦,燮理阴阳,先帝去后,他尽力辅佐幼帝,为百官之长,却两袖清风,你不该,逼得他血溅宫墙。”

裘子初年轻的面庞有些扭曲,手中佛尘再次延长,炸开,仿佛庞大的天罗地网,笼罩住徐汇。白光闪过,那强韧的佛子便纷纷坠落,如同下了一场雪。

左腹冰冷,利剑透体,裘子初不由得弓起背,脸色煞白。身后的百官终于按捺不住,他们豁然上前,裘子初却喝道:“谁敢上前一步,我便杀谁!这是我和他的事,谁也不要参与!”

徐汇嘴角泛起丝冰冷的笑:“裘子初,你倒有几分气魄。”说着,薄而凉的剑锋抽出来,鲜血涌出:“这一剑,为我长姐,你们冤枉我的父亲,长姐亲自入宫诉说冤情,可她连皇帝的面都没见到,你们说她不小心撞到兵刃上,我长姐,战神之女,武艺远高于我,你说,她怎么会不小心呢?”

裘子初捂住左腹伤口,鲜血先是奔涌而出,而后逐渐缓慢,结痂只在眨眼之间:“我本不想杀她,可她偏偏要为你求情,还伶牙俐齿,说我误国。”裘子初笑道:“她确实厉害,怀着身孕,还能伤我数百人。”

徐汇的表情逐渐冰冷,裘子初厉然上前,佛尘直指面目,剑光凛冽,那最后几根佛子掉落。谁知裘子初竟按下翠玉柄头上的一个机括,一柄锋利的匕首出现在他手中,紧接着,没入徐汇腹中。徐汇的血淌在他手上,足矣让他疯狂。

谁知徐汇毫不知疼,上前一步,匕首越来越深,剑锋劈下,裘子初的膝盖便被削掉了一半,他单膝跪地,狞笑不止:“这一次,你为谁?”

“为我姐夫,他五岁识千字,七岁能文,博列古今,十二岁写下《襄书注指瑕》,十七岁远赴巡阳府,我那姐夫,不过是手无寸铁的书生,你怎么把他也逼死了?”

没等裘子初回答,徐汇的剑锋又落下,肩胛,腹部,每次都避开要害:“这一剑,为我那未出世的小外甥,这一剑,为北襄所有百姓,最后一剑,为我自己。”

徐汇说完,属于自己的最后一剑却没落下,裘子初却笑起来:“徐汇,你不过是仗着帝王兵,才能胜我,否则……”

他全身都是血,昂贵的衣袍斑驳不堪,青丝散落,犹如一只恶鬼。他张狂的笑着,面容扭曲,但是下一刻,他的笑容却僵硬了,迅速石化碎裂。

徐汇轻弹剑身,锻着菱纹的剑锋便断做两截,他像是扔废铁般,扔在地上,发出哐当两岁脆响。

“我说过,世上从来都没有帝王兵。”

裘子初半跪在地上,被砍断的膝盖迟迟没有愈合,看着地上废铁般的断剑,他仰头大笑:“徐汇,竟是这般,没有帝王兵也罢,你胜了我又怎样?我有八支鬼潮,鬼众数万,你们逃得掉嘛?”

徐汇和远处的焦安国突然一紧,怪不得这国师愿意一次次受挫,原来,他在拖延时间,他在等鬼潮会合。

果然,话音刚落,一阵冲天鬼气扑面而来,众人回头望去,密密麻麻的恶鬼犹如蝗群,仿若洪流,从树梢,从地底,从任何可能的地方涌来。咯吱咯吱的声音响作一团,仿佛有人在故意掰动自己的关节,数秒之内,他们就被鬼海包围,像是其中的一片枯叶,只要刹那,就会被狰狞的海浪撕得粉碎。

鬼潮突然朝两侧退去,留出一道宽阔的路来,一只阴木编织的藤椅缓慢移动,下面抬轿子的是四只胆战心惊的鬼。藤椅旁边,走着一个男人,眉眼隽雅,瞧不清悲喜,像是从天边走来的人。

走得近了,藤椅停下,小鬼们战战兢兢的屈膝,如纱的黑雾中伸出只素白的手,轻轻一拢,黑纱便向两侧移开。男人伸出双手,轻飘飘的把里面的人抱出来。

王清河刚落地,那四只鬼便往后退去,王清河还不忘有礼貌的回头说:“多谢四位。”

四鬼如临大敌,忙不迭弯腰去了。

这厢王清河刚刚站定,身后密密的鬼,忽然一排排的跪下去,像是一片稻海,被人拿着镰刀收割,像是雪白的浪头顺着滚过去。无论是什么鬼,都屈膝弯腰,将头抵在冰冷的地面,有的还在微微颤抖。

就连把坐在藤椅中的鬼游神都跪在鬼群中,他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裙,把自己打扮得像是壁画上的飞天女神,露出的手臂和脸庞苍白狰狞,格外打眼。他们把腰弯得很低,仿佛要完全贴在地面上,尽可能缩小自己的存在。

森然的鬼气渐渐止息,那是鬼魂的本能,遇到比自己强、完全不可战胜的敌人,便收敛气息,主动臣服。

万鬼跪伏,跪的是尽头那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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