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潮水一样没过他们,甲胄贴在一起,长戟相撞,发出清脆冰冷的声响。刀锋捅进身体里的声音,砍到骨头上的声音,嘶喊声,痛呼声一并响起。那群北襄士兵,像是饿了千年的恶犬,第一次看见红肉,如同蓝天之上的鹰隼,看见了草原上奔跑的肥美兔子,他们叫嚣着冲上去,把骗了自己千年的人撕碎。

黑气在指尖缠绕,大夏龙雀再次浮现在掌心,王清河握紧冰冷的刀柄,手心能感受到繁复的龟纹。她正要上前,忽觉天地震荡,虚空中破开一道口子,漫天黑气席卷而来,无数条黝黑的丝线从缺口处漫出来,无限延长,如同蛛丝蚕网,刹那间就把北襄士兵们缚得不能动弹。

来自地狱的凄冷幽冥气息阵阵传来,地面和叶片都结起了霜花。一个身穿赤色长袍出现在缺口处。他头发像是燃烧的火焰,头顶一只赤色纱帽,将将按住那四处纷飞的头发,怒目宽唇,威风凛凛,手持一只通体漆黑的笔,那些丝线就是来自笔毫。

“尔等凡人,私豢禁兽,囚禁鬼魄,藐视天纲,紊乱地纪,崔珏到此,就是要拿尔等不人不鬼、天地不容之徒!”

崔珏的声音雄浑厚重,带着鬼魂惧怕的威严,大地因此震动,树叶胡乱摇晃。北襄士兵浑身战栗,像是遇到了天敌,他们丢盔弃甲,四处逃窜,却被判官笔的纲毫缚得死死的,他们挣扎,纲毫便陷进肉里,绑住他们的骨头。

惨叫声此起彼伏,就连裘子初也难逃被缚命运,他不过一介凡人,逆天改命,又怎能敌过天道。

缺口处又跳下来许多鬼差,穿着漆黑的盔甲,蹀躞带上缀着斩魂刀缚鬼索,他们凶神恶煞的把北襄士兵压制住,带进崔珏临时开的地府通道中。

徐汇带来的恶鬼们,逃得逃散得散。他抱着孩子冲出来,浑身是血,符文昊已经吓晕过去。徐汇刚把孩子交给长城的人,崔珏也就过来了。

这位在地府已存活了千年的判官,长着一张恶人脸,却是个极有礼数的人。他偃息了张狂的红发,尽量让自己的五官看起来柔和一些,他缓慢踱步,最先看见的是王清河,正要说什么。

王清河摇了摇头,带着徐二爷走远了。徐二爷是缚灵,但和普通缚灵不同,他是没死的时候变成缚灵的,他的身体发生了变化,会苍老但不回死亡,会生病但总会痊愈。永久的生命带给他的,是永远无法离开犬丘,也就是现在的南沙。

说到底,徐二爷也是该去地府的人了,王清河带着他离开,是要避嫌。

另一边,崔珏对着金隶微微俯首,做了个揖礼:“大祭司久等,我等来迟了。”

“不迟,万古城怨鬼沉疴已久,不如趁今天一并肃清,带往阴司,问罪论功。”金隶说道。

“大祭司说得对,我等正有此意,此次我们所带鬼差数千,就是为肃清万古城恶鬼患。不过大祭司,在下有一不情之请。”崔珏的眉毛很张狂,比眼睛还大,像是两只毛毛虫,躺在他额头上,和暗红色的头发连在一起。他顿了顿,是试探金隶的态度。

这位新任大祭司的事迹他有所耳闻,大抵是为人冷漠手法残忍,但他活得年岁长,自然不会以传闻看人。

“你说。”金隶眉眼清冷,语气甚淡。

崔珏说下去:“万古城中有一生缚灵,名为徐汇,千年前他放不下执念,成为缚灵,还大闹阴司。而今他就住在万古城山脚下的大院中,大院老板王清河性格火爆,又有些能力,我等每每要带走徐汇,她都从中作梗。大祭司,你也知道,缚灵羁留人间,势必要生祸乱。”

崔珏说着,察觉一道凉飕飕的目光,待他看去时,金隶已将目光移到远处,隽雅的脸色白如细瓷,隐隐透出一丝病态。

“生缚灵羁旅人间千年,的确有违地纪,我尽力而为。”

听到这话,崔珏便放心了,他对着金隶一拱手,就去忙其他事情了。

王清河带着徐汇退到万古石,万古石是片裸露的石地,连草都没有一株,灰褐色的石块乱七八糟的铺陈在地上,像块狰狞的疤。这里距离官衙有些距离,掩着茂密的林子。

“王清河,多谢。”徐汇身上全是血痕,他捂着腹上的伤口,疼痛阵阵传来,他不会死,所以他根本没有包扎的打算。

王清河一屁股坐下来,她手臂上的伤口被金隶包扎了,缠着一圈圈的白布,鲜血有些渗出来,衬得手臂像是节脆生生的藕:“说什么呢,你是我的客人,这是我该做的。”

徐汇坐到王清河旁边,两人就像多年前坐在马路牙子上:“我是个罪人……”

“打住,二爷,我不知道什么北襄,也不认识什么将军,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客人,几年前我在这里遇到你,你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捡垃圾的老头,其余的,我什么也不知道。但是亲兄弟明算账,你还有两年房费没交,别忘了昂。不过我现在跟了个大金主,钱暂时是不缺了,你先留着,就当是你欠我的。”

王清河的话说得很明显了,她不管徐汇曾经是什么人,也不管他做过什么事,从今以后,他还是大院的客人。要是其他人,心里的郁结也就过去了,但是徐汇知道,刚才王清河用命掩护他们离开,她跳下了观景台,要不是有金隶,她已经死了。

“我欠你一条命。”

王清河忽然笑了笑:“我不傻,之所以不怕死,是因为早些年出了些意外,身体早就垮了。二爷,我活不长了,这话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别说出去,也不要伤心,这是我的归宿。”

徐汇看向王清河,年轻的女人还在笑着,极好的眉眼笼着股淡淡的忧伤。他初见王清河时,她只有十二岁,那时候还有点婴儿肥,怎么也不像生重病的样子。徐汇忽然明白,眼前这个女人说的意外,发生在她不是王清河之前。

王清河站起身,收敛眸中的情绪,笑说:“二爷,走罢,咱们回家。”

两人往山下走去,徐汇的身形就算佝偻,也比王清河高。两人看上去像是一对孙女,徐汇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和王清河顺着马路回大院,那时候王清河才有他一半高。有做活的人看见他们了,就说:“二爷,带孙女出来散步啊?”

徐汇笑笑,没有说话,也没有反对。他孑然一身,亲友皆散,不知什么时候结下善缘,又得片瓦遮身,瓦下形形色色的人,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亲人。

官衙,裘子初的幻境已经消失,变回了红红绿绿的高楼,阴云也已散开,露出琉璃般的浅色苍穹,天就要亮了,嵌着几颗并不明朗的星子,眨眨闪闪。

江兴看见判官走了,才敢走到金隶的身边去,他脸上有些脏,衣服也乱糟糟的,很识相的没走近金隶,嬉皮笑脸的说:“隶哥,有什么进展啊?”

金隶觉得奇怪:“什么进展?”

“你都把大夏龙雀给王老板了,进行到哪一步了?这几天你们在山里,应该有挺多机会英雄救美的,我不信你们没进展,怎么样?亲了么?牵手了么?”江兴一脸八卦的说。

金隶目光很凉,像是一池冰冻的水,他望着江兴,显然不想和他说话。

江兴却从金隶的沉默中捉摸出一些其他东西:“你不会一点进展都没有吧?我算算,从你们进山到今天,有好几天了,不符合常理啊。”

金隶用眼尾扫他一眼:“那你觉得应该如何?”

江兴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正常情况,王老板应该已经是你的人了,现在的年轻人,有这么几天,娃都有了。隶哥,你可别再温水煮青蛙了,再慢王老板就是别人的了。”察觉到金隶目光中的凉意,江兴小声说:“你没察觉嘛,焦副喜欢王老板,他的眼睛老是往王老板身上瞟。”

“不会。”

“你觉得焦副不喜欢王老板?”江兴正说着。

王清河正好走过来,她站在正在指挥长城成员帮助阴差抓鬼的焦安国身边,两个人靠得挺近,好像在说话。

“清河不会喜欢他。”金隶惜字如金,看了一眼谈话的两人就把目光收回来。

作为金隶十几年的跟班,江兴虽然和他相处不多,但是知道他肯定是生气了,就说:“是是是,焦副没你帅,没你多金,但是人家会说话啊,你看,他们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笑成那样。”

金隶压根就不想看,什么话也没说。

“所以抓点紧啊,隶哥,我都替你急。”

“僭越。”

江兴锁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捉摸透金隶的话:“隶哥,你不会……这几天不和王老板亲近,不会是觉得不好意思吧。隶哥,你怎么了?”

江兴想伸手过去,就怕自己的爪子太脏金隶嫌弃,就僵硬的悬在半空。看着金隶嘴角溢出丝鲜血,被他不留痕迹的擦去:“我早该想到,让万鬼跪伏哪有这么容易,你没事吧?”

金隶脸色苍白,他摇了摇头,却看见江兴笑了。

“隶哥,我有办法了,王老板过来了,她看见你吐血了,你就装可怜,姑娘家心肠最软,你顺势让她照顾几天。我告诉你装可怜的秘诀昂,眼神垂一点,声音小一点,在加上你这张惨白的俊脸,保证王老板心都化了。”江兴说着,十分有眼力见的走远了。

他刚走出几步,就听见金隶说了句胡闹。江兴扭过头,看见金隶正慌忙的抚平裤腿上的几道微不可见的褶皱。

金隶当真觉得江兴胡闹,他堂堂巫族大祭司,怎么能靠装可怜吸引王清河的注意。另一方面,他真的想和王清河多说几句话。于是说完胡闹后,金隶就立即将衣服上的褶皱抚平了,想起江兴说的秘诀,眼皮稍微垂了些,看着有些没精神,又暗自琢磨说话的音量。他第一次干这种事,心里有些慌。

“小明子,怎么样啊,脸色看起来还是这么差?”王清河的声音很清脆,脸上的笑容也很灿烂,对着金隶招了招手,然而她打招呼的,却是金隶身后走来的柳明明。

王清河没看金隶一眼,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一把揉着柳明明的短发,像在薅自家的狗子。柳明明的肚子扁一点了,他捂着肚皮,连打掉王清河的手都没有力气,只能仍她□□。

“轻点轻点,老板,本来头发就少。”

两人的声音传过来,金隶说不清是什么感觉,觉得失落。虽然他和王清河只是主雇关系,他强行让万鬼跪伏,浑身经脉都在发痛,现在更痛了。

金隶向来擅长忍耐,面上看不出他所经受的痛苦。他忽然不想继续待在万古城了,转过身往山下走去。

他穿着身黑衣,经历一场恶战,浑身没沾半点血粒子,就是脸白得可怕,像是个冰砌的雪人。他目光低垂,脚步缓慢,明明很挺拔的一个人,背影却尤其落寞。

“金先生?”王清河的声音传来。

金隶回过身,唇线抿得紧紧的,眼帘低垂,遮住了眸中光华,他抬起薄薄的眼皮,眼神直勾勾的望着王清河,专注而又倔强。

“多谢你的大夏龙雀。”王清河微抬起手,手腕上的黑气便如一道有灵的蛇,在虚空中缠倦翻转,携带空气中的冷意,侵入金隶的皮肤中,带着缕如冰的凉。

原来,王清河知道给她兵器不必触到她的手。金隶藏在心底的阴暗心思像是被人刨开了一样,他无所适从,金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回话,回过神来时,人已经坐在山下的车上。

江兴坐在驾驶位上纳闷,嘀咕道:“怎么回事?王老板明明看见了,隶哥的美人计……”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江兴知道是金隶用术法封住了自己的嘴,他很少这样做,除非特别生气。江兴看过去,金隶侧着头看升起来的朝阳。

青芒破开浑浊的夜色,在遥远的东方苍穹上撕开一道口子,万丈金芒从口子里射出来,变作一万柄金灿灿的箭矢,刺在山峰上,就变成了遍地的金霜,照在河面,就变成了细细的鳞片。

金光掠上金隶的眉眼,在他起伏有致的侧脸一侧洒下阴影,他的眸子隐没在阴影中,那里面是他从没有见过的神色。

王清河看着金隶琉璃般的眼睛,里面流转着璀璨的光华,她连呼吸都停滞了。好在金隶及时转身,否则,她就忍不住了。她本将死之人,何必再留更多牵挂。

王清河让徐汇先下山了,自己来山上了解情况,眼看天已经亮了,柳明明被她骂着坐上了长城的救护车。山上的捉鬼工作进行得井然有序,鬼差和长城成员配合默契,都很客气,这边说你请你请,那边说不敢不敢。

她看着无趣,准备下山。从官衙走到校场,周边的鬼已经很少了,不时走过几个相互恭维的鬼差和长城成员。

王清河摸着手臂上的白纱,这纱还是金隶一圈圈缠上去的。她正走着,没留神脚下,撞到块大石头,大脚趾像是要碎了一样,她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低头一看,是那尊跪像,耳边突然响起几道声音,像是来自千年之前的嘶喊。应该是阴涡的余蕴,所以王清河只听见声音,没看到画面。

“徐巢!你与辽兵勾结!不得好死!我诅咒你,永世不得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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