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汇回到大院,老赵和秦胜广小花都回来了,他们看着徐二爷,眼中有些害怕,毕竟昔日慢吞吞的老头儿,突然就召集鬼兵攻上了万古城,任谁也需要时间消化。

“你们没事吧?”

三个人拨浪鼓似的摇头,小花突然举起了手,像是兵营中不起眼的小兵终于下定决心起身说话,她指着徐汇的肚子,说:“二爷,你真的不包扎一下嘛?”

徐汇的腹部被裘子初刺了道大口子,他没包扎,血现在都还在流,滴滴拉拉的掉在地上,在原木地板上开出一朵朵血色梅花。徐汇像是才发现似的,说了句抱歉,用手捂住了。

看得三人又是脸色一白。

徐汇指了指楼上:“我上楼去了。”

三人齐刷刷点头,秦胜广说:“累了一晚上,赶快上去休息吧。”

老赵说:“二爷,你饿不饿,我给你下碗牛肉面。”

小花说:“二爷把衣服换一下罢,我给你洗干净。”

徐汇笑了笑:“谢谢你们。”

“二爷别见外,赶快上楼休息,老赵赶快去下面,我都快饿死了,记得给我卧俩荷包蛋,把王清河那份也做了,她应该快回来了。”秦胜广说着,就去拿扫帚,熟练的把吹到大厅的枯叶拢到一起。

老赵钻进了厨房,里面很快响起了切菜的声音,小花把倾倒的花盆扶起来,又去解缠在一起的风铃。

徐汇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上楼,他把带血的衣服换下来,为了不让伤口流血,随便包扎了几下,来到他住的房间旁边。大院基本没客人,他就占了两间,一间用来睡,一间用来放他为万古城的士兵们立的牌位。

房里满满当当,像是块黑黢黢的灵位海。每当雷雨天气,士兵们会现身,不遗余力的辱骂徐汇,他们昔日尊敬的将军,成为了他们口中最低下最无耻的人。徐汇不怕,经常一待就是一整天。

他从香盒里取出崭新的檀香,点燃拜了三拜,将香插进香炉里,才发现房间空荡,一只鬼魂都没有。他们离开了,惨死的北襄士兵们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徐汇正在发愣,门口响起敲门声,秦胜广套上了新的纸皮,整个人又显露了出来,看见干净的屋子,他先是一愣,说:“二爷,那个北襄士兵又来了,他说,他就要走了,请你务必见他一面。”

徐巢站在大院外一颗树下的阴影里,天已经亮了,黑暗遁去,作为鬼魂的他像是鱼儿失去了水,身体变得有些透明。他还保持着临死前的状态,脑袋被削去了一半,花白的脑浆暴露在空气中,身上的甲胄快朽没了,还剩几条线挂着。

狰狞伤口下的脸却异常青涩,随时随地带着胆怯,目光不敢看人,像是一只躲在阴暗角落里的鼠类。看见徐汇出来,徐巢脸色一喜,惨白的脸蛋上出现笑容,很快又垂下头去。

“你就要走了?”徐汇很高,不足六尺的徐巢在他面前像个小矮人,他弯着腰抵着头,就更矮了,好像要卑微在尘埃里。

“判官老爷带着鬼差满山捉拿怨鬼,很多人都被抓了,我应该也逃不掉。”

“后悔么?你入了地府,会因为身上背负的数十万条人命受尽折磨,鬼差们会刨你的心肝,拔你的舌头,让你下刀山、滚油锅,日复一日,无所止也,你不怕吗?”

“可我已经死了。”徐巢不明白。

“在人间,你已经死了。在地府,你会被打入地狱,生不如死,你所犯的罪,足够你在里面待上几万年。”

徐巢好像真的被吓到了,他苍白的嘴唇有点打颤,牙关止不住的颤抖,他紧张的捏住甲胄边缘,关节一片灰白,他梗着僵硬的脖子,用几乎合不上的牙关说:“我不怕,我也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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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会后悔,徐将军,徐老将军是北襄的神,而你是北襄的太阳,陛下不要你,他放弃了太阳,北襄势必陷入黑暗。徐将军,我都听见了,跑马道上,阉子传信,你明明在万古城奋力杀贼,大辽攻打北襄的城池,你就把大辽当作命中宿敌,你不会通敌叛国,是陛下背叛了你。徐将军,北襄愧你弃你,北襄应该为你陪葬!”

年轻的徐巢跪在阴暗的地窖里,地板硌得膝盖生疼,但他满脸坚毅,明明是很怯懦的一张脸,带着几分让人胆战心惊的狠厉。

一只孤零零的烛台燃着,豆大的火苗散发着微弱的光,照亮了躺在两张桌子上的徐汇。他双目圆睁,穿着黑色夜行衣,手里紧紧攥着把刀,药力持续发作,刀掉在地上,把木地板砸出一个大坑。

“徐将军,我没有父亲,我的母亲是青楼妓子,她嫌弃我是个男孩,把我养到几岁就把我扔了出来。那年我六岁,北襄大雪,檐下全是比手臂还长的冰柱子,我走在街上,赤脚踩出一个又一个雪坑。那天好冷啊,直到我遇到了你。”

徐巢专门走在挂着冰柱子的檐下,因为他听见人说,这么长的冰柱子,要是砸到人,能把人活活砸死。他不知什么是死,他只知道死就是睡觉,永远不会醒来的那种。就像青楼里刚来的阿花,嫩得能掐出水,像是沁水的芙蕖。

后面不知怎么就死了,她身上全是伤口,开出了一朵朵紫红色的花。那时候那他还小,躲在娘亲的膝盖后面看阿花被人卷上草席,不管人们怎么动,她都没有醒。他扯了扯娘亲的衣服,小心翼翼的问:“娘,她怎么了?”

徐巢的娘亲不算美,脸上的妆盖得很厚,因为徐巢,她整整一年没接生意,看见徐巢就烦,她俯下身,捏徐巢的脸。徐巢能看见她圆滚滚的胸脯,粉掉了他一脸:“阿四,你怎么不像她一样?”

徐巢年纪虽然小,但也知道怕,他哭了,用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他不敢哭出声,因为娘亲会心烦。许是看了徐巢这个样子,娘亲心中有些不忍,摸了摸他被捏红的脸颊:“她睡着了,永远也不会醒那种。”说完就扭着屁股走开了。

徐巢后来回忆,那或许是娘亲对他少数的温柔,后来她就把徐巢赶出了青楼,只给了他几个铜板。

铜板很快就没了,他买了一个馒头吃,剩下的被乞丐抢了,连他身上的棉袄都被乞丐扒了去。他穿着单薄的里衣,浑身被冻得又青又紫,脑袋昏昏沉沉,走在冰柱子下面,想永远睡去。

就是那时,徐汇出现了。明明也是孩子,他的力气却大得离谱,他一把扯过徐巢,说:“你这个小孩,不要命了嘛?不怕冰柱子把你的脑袋戳个大窟窿?”

徐巢呆呆的望着徐汇,他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穿着锦鼠皮大氅,银灰色的毛衬在脸颊边,像是堆砌的雪,鼻尖和脸颊有些红,嘴里喝出白气,像是刚跑过步似的:“老远就看见你了,你是聋子嘛?喊你这么多声都没听见,害得小爷亲自跑过来救你。”

这人早就看见自己了?还是为他跑过来了的?徐巢的心里暖融融的,像是被天神眷顾了一样。

“你怎么不说话,莫非是个哑巴?”徐汇忽然想起父亲说的战争,父亲虽然是个将军,但他不喜欢战争,他说战争让很多父母失去孩子,让很多孩子失去父亲。每次战争发生的时候,城里的乞丐就会增加好几倍。

看这个小孩的样子,应该是个乞丐。徐汇不由得多了几分怜悯,又想起小孩专挑冰柱子下面走,想必是想追随父亲而去。小孩子心思简单,只是片刻,徐汇就把他当成了战争遗孤:“小哑巴,你是男子汉,男子汉才不会寻死,那是懦夫的行为。”

“那我该做什么?”徐巢说话了,他声音很少,像是蚊子似的。

徐汇有些惊喜,他说:“原来你不是哑巴?好了好了,我告诉你,男子汉不应该哭……”徐汇顿了顿,这席话是父亲经常对他说的,他完全照搬过来,差点就忘了说辞:“男子汉不应该寻死,应该去军营,当北襄的兵,做北襄的将军,守卫北襄的国土,保护北襄的百姓,小哑巴,不对,小孩,男子汉就应该顶天立地。”

徐巢的嘴巴微张,觉得对面这小孩话真多,说了这么大一串,他一句都没听懂,但他还是点点头,说:“嗯,我会照你说的这么做。”

“这样最好,小哑巴,我的父亲向陛下觐见,战死的士兵家属每月会得到皇宫发放的抚恤银,虽然不多,但是能维持最基本的生活,你不要寻死了。过几天就能拿到银子了。”徐汇说着,把身上的锦鼠皮大氅解下来,系得好好的福扣,他一拽就解开了,他把大氅拿着,脱下雪蚕丝纳的棉服,套在徐巢身上,又脱下鞋子。脱到一半,他露出个局促的笑:“你不嫌弃罢?”

徐巢急忙摇头,徐汇会心一笑,连雪白的袜子都除下来,套在小孩脚上。他的鞋很漂亮,是徐巢见过最漂亮的,鹿皮面子,针脚很密,边缘用金线绣着只大壁虎,壁虎眼睛上还嵌着颗红色玛瑙。

现在,这双鞋穿在徐巢脚上,还是温的,那是少年的体温。他有些不安,不知该说些什么,差点就跪下来,被徐汇一提,连锦鼠皮大氅都系在他身上了。大氅很长,边缘挂着一圈柔软的绒毛,逶迤在雪地里,他有些心疼。

徐汇掂量着手里的钱袋,这是他一个月的零花钱。今天刚从父亲手里取的,正准备出来买青龙偃月刀,那是木匠做出来的玩具,尺寸要小很多,刷着各种颜色的颜料,刀柄上缀着红缨,和真正的青龙偃月刀样式相差无几。很多富家子弟都买了,每日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看得他心痒难耐。

罢了,下个月再买。徐汇一狠心,把钱袋交到徐巢手上:“你拿去买吃的,太冷了,我要回家了。”

徐汇说着就往回跑,他揣着双手,赤着双足,和来时的威风截然不同。

“哎!”小孩的声音终于大了一点。

徐汇转过头,笑着说:“小哑巴,我父亲是将军,陛下会听他的话,过几天你们就能领到抚恤银了。不要在寻死了,好好锻炼身体,等我将来做了将军,我就让你当我的兵。”

徐汇的身影消失在巷角,徐巢还在站在雪地里,穿着不合身的华服,眼里闪着奇异的光。

徐巢用少年给的钱赁了一间房子,很小,将将够他睡觉。他不想永远睡去了,他想锻炼身体,他要当兵。他把少年的衣服包好,放在房间里最隐蔽的角落,每日拿出来看一看,摸着大壁虎上的红玛瑙,就算再穷,他也不会拿去当掉。

后来徐巢得知,那天的少年叫徐汇,是徐将军的二子。徐巢没有名字,母亲叫他阿四,只是个代称。他替自己取了个名字,他厚着脸皮用了徐汇的姓,虽然徐汇什么都不知道。还有字,阿四望着自己的房间,四四方方,堆满了杂物,他就睡在杂物上,不像个家,更像个巢穴。

所以他就叫徐巢了,大一点之后,他就开始找活干,为了养活自己。也是怕他在街上乞讨的时候,会被徐汇认出来。

事实上,少年好像忘了那件事。有好几次,他骑着高头大马和一群富家子弟从街上跑过,他们穿着云一般的柔软华服,手里拿着软鞭,笑容像天上的太阳一样灿烂。他们跑得那样快,似一阵狂风,在地上积起一片尘埃,其他人纷纷躲避,唯有他迎上去,在咳嗽声中,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像是看着遥不可及的月亮。

徐巢明白,徐汇是高高在上不染杂质的明月,而他是沟渠里的烂泥,明月可以在照在沟渠上,但明月不可能落在沟渠里。但他会争取,那是他的信仰,他要当他账下的兵。

徐巢的身体很差,他到了六尺便停止生长,无论吃再多饭,他还是瘦得像根豆芽。他怀疑当年娘亲是和一个病秧子结合生下了他,但他没有机会去问娘亲了,因为她死了。在他十九岁那年害了花柳,浑身都烂了,头发也掉光了。徐巢给她送的终,她那时候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徐汇流泪。

埋葬了母亲,大辽开始进攻。徐汇将代替自己的父亲去往边疆,朝野一片哗然,很多人信不过年轻的将军。只有他信,他马上来到军营,他要当兵,他要去边疆。

其实徐巢的身高和体格都不符合标准,但大辽来势汹汹,他很幸运的进了军营。他终于看见了徐汇,曾经的少年如愿当上了将军,他屡战屡胜,大破辽军。人们说他手握帝王兵,才能出奇制胜,可徐巢知道,根本没有什么帝王兵,因为他是徐汇,他就会赢。

徐汇是最完美的人,他有严肃但深深爱着他的父亲,他还有个长姐,徐巢远远看见过,长得和天上的仙女一样漂亮,他完成了年少时的梦想,他保卫了北襄的国土,他保护了北襄的百姓。

他不认识北襄皇帝,他不知道重重宫墙后面,坐着怎样一个人。

他只知道,北襄毁了徐汇,那他就毁了北襄。

徐巢的额头抵在冰冷的地板上,他抬起头,一字一句道:“徐将军,北襄弃你,你要覆灭北襄,我替你去做,你应该干干净净的,你的手上不应该沾上肮脏的血,这些脏事,我去做,这些罪,也由我一人承担。”

徐汇眼眶通红,他很想起来,但四肢像灌了铅似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他艰难的移动身体,手在桌子上垂下来,徐巢想把他的手臂抬回去,但他的手伸到一半,又停止了。

他收回手,捡起地上的刀:“徐将军,这个地窖很隐蔽,不会被人发现,徐将军,我真的很……羡慕你。”

说完,徐巢打开地窖的门,光透进来又暗下去,只有徐汇一个人,在黑暗里无声落泪。

徐巢的身体越发透明了,阳光灼痛他的灵体,他像是站在熊熊大火中,每一根关节都在发痛。徐巢突然想起徐将军说的滚油锅,约摸也是这种感觉,但他不后悔。

徐巢对着徐汇微微弓身:“徐将军,我去了。”

徐汇没有答话,徐巢便准备走,他刚走出几步,后面传来声音:“徐巢,多谢。”

徐巢身形一顿,他转过身,璨然笑了,一如当年他被烈日晒得几乎晕厥,所有人都嘲笑他,只有徐汇递给他一个水壶,里面装着冰凉的山泉水。他教训了那群嘲笑他的士兵,他安慰他,时不时还会和他说话,他告诉徐巢,只要努力,他也能当上将军。可徐汇不知道,他只想当兵,他也不记得,当年走在冰柱子底下的小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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