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昆地狱,诸天邪煞。

金熙鸿的个子拔高了很多,看上去像个少年了,他圆而钝的眉眼逐渐变得凌厉,眉宇间总是带着温润和煦的笑容,要是出去了,保准迷得那些少女七荤八素。他走在发黑发焦的土地上,手持一把凌厉的断刃,将冲上来的妖蜥砍得两半。

他身后走着一个青衫女子,她手里拿着根木枝,好似百无聊赖,一点点剥着木枝的皮。

长着两个脑袋,背上的角高高凸起的妖蜥不断从浓稠的雾中爬出来。尖嘴大张,边缘的肉皮撕裂绷紧,腥臭的口涎淌出来,四只强壮的蹄子猛地一瞪,都看准了神力郁泽的北渚。

它们要想吃掉她。

还没靠近半步,这些不长眼的畜生就被金熙鸿斩碎。他将断刃换了只手,斩断飞扑而来的妖蜥,另只手解下腰间的龙骨鞭,抽得空气猎猎作响。

远处,躲在浓雾中的妖蜥还没来得及行动,背上就被抽开了一道大口子,露出了森然的白骨。

“北渚姐,最近妖蜥好像越来越多了。”

“那是你越来越强了,玉昆里的妖煞相互吞噬以增长修为,它们察觉你正在不断变强,自然四面八方跑过来,想要吃掉你。”北渚答道。

“可惜,它们没有那个机会。”金熙鸿说着,手臂一挥一抽,又是两只妖蜥毙命。

他很喜欢现在这种感觉,整个玉昆只有他们两个人,北渚再也不会去偏爱那个怪物。玉昆外面,他的长辈们正在殷切盼着他回去。所有失衡的一切,终于恢复了秩序。

至于金隶,若他成功进入玉昆,整整两年过去,他的术法又差,应该早就被玉昆里的妖邪们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了。若他没有成功进来,那他妄想进入玉昆,在巫族看来,就是觊觎巫族继承人的位置,一个沉寂的怪物突然起了异心,就算爷爷想留下他,其他术家怕也不敢留下他。

金隶,金隶,金熙鸿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唯一对他造成威胁的人的名字,感到一阵畅快。因为这根卡在他心头的刺,已经被他成功拔出,金隶再也无法威胁到他。

“金隶?”北渚忽然发出一声轻喝,金熙鸿心中猛得一怔,他刚刚转身,就看见青衫化作一道疾风,闪进了浓稠的雾中。

金熙鸿急忙追赶过去,他看见北渚手臂微抬,纤细的指尖流淌出漫天业火,周遭的妖蜥纷纷逃散。这是他罕见的见到北渚出手,自来玉昆,北渚向来都站在金熙鸿身后,她多是出言指导,除非金熙鸿真的无法抵抗,才会出手相助。而今,一看见金隶,她就忍不住出手了。

金熙鸿忽然觉得,那根被他拔掉的刺下面,还藏着密密麻麻的针,只是他没有看见。他心里很难受,万物再次失衡。

即便是这样,他还是快步上前,关切的问:“小隶,你怎么会来这里?你的伤怎么样?”

此时北渚已经将金隶抱起,她摸到了满手的血,不知道金隶到底伤了什么地方。他的身形也拔高了,眉眼愈发出挑,脸色白如宣纸,脖颈上还有几道深刻的血痕,像个破碎的瓷器。

金隶浅色的眸子盯着北渚,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袖:“……终于找到你了。”

北渚在玉昆里辟出了一方阵地,以荒山为阵势,以山前的破败木屋作为阵眼。荒山上有一缕轻盈的泉,从嶙峋的山石缝隙间滴下来。北渚闲得无聊,就从东边的苦竹林里砍了几根竹子,劈成块状,相互连接,做了个简单的饮水装备。

竹片曲曲折折的延在屋边,下面铺着块光滑的大石板。金熙鸿蹲在石板边,把沾血的龙骨鞭放在上面清洗,他手里拿着一根细木棍,把陷在龙骨鞭缝隙中的碎骨碎肉一点点挑出来。

腥臭弥漫,玉昆里妖类鬼怪大多互食,骨血皮肉都带着恶臭。金熙鸿面无表情,一截鞭子挑了一个时辰,终于听见门吱嘎一声响了,惨叫似的。他豁然起身,见北渚推门出来,手轻脚轻的又把门阖上了。

“北渚姐,小隶,他怎么样?”

北渚望向金熙鸿,少年眉眼和煦,皮相是百里挑一的好。他和金隶的气势全是不同,金隶的神情总是淡淡的,好像事不关己,又似神魂远游天边,只剩下一副冷峭的壳子。

金熙鸿下意识握紧了拳头,不知是否错觉,他感觉北渚的眼里有一丝厌弃。莫不是金隶对她说什么了?

金熙鸿正要发问,北渚就已开口:“金隶还没有醒,我去外面采些药,你就在家里待着,不要出去。”

说完,未等金熙鸿回答,北渚就已翩然出门。泉水潺潺的淌着,击在青石板上,叮叮咚咚的响,好似若隐若现的讥笑,笑他机关算计,没想到金隶的命竟然这般硬,他不仅活着,还找到了北渚。

金熙鸿心里涌上一阵阵难受,如同他精心摆的饭局,被一个突如其来的人打破,他最喜欢的菜肴,被那人夹着吃了。金熙鸿手臂在发抖,他推门进去,金隶躺在北渚的床上,身上横七竖八的缠了纱布,鲜红的血渗了出来,似绽开的一朵朵血梅。

如果他从未出现过就好了,如果他伤势过重死去就好了,一切都还会变成以前那样。金熙鸿在心里想着,这玉昆境中依然只有他和北渚,他依然是神明唯一的弟子,他可以拥有神明所有的关注。

北渚的屋子采光很好,玉昆自然是没有阳光的,好在昼夜分明,只是白天时间较短。北渚的屋子辟了两扇大方窗,天光透过薄薄的窗纸印进来。覆在金隶犹如金纸的脆弱脸庞上,也映亮了金熙鸿手中的凛冽寒光。

忽然,金隶睁开双眸,浅色眸子里淬着金熙鸿从未见过的神色,冷鸷漠然,像在看一个死物。金熙鸿猝然一惊,似有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从他心中爬了出来,看见了刺眼的阳光,又猛得缩回去。他后知后觉的察觉手中断刃,像是烙铁一样丢开。

金隶寒泉般的眸光从躺在地上的锋利匕首收回来,浅浅落在金熙鸿惊慌失措的脸上:“我什么都没有说,以后也不会说,我只想陪着北渚姐姐。”

整整两年过去,金隶也该回过味来了,他虽很少和人接触,但绝对不蠢。

“小隶,我真的没想到会这样,我没想到我们进来的竟然不是同一个位置,我很抱歉。”

“金熙鸿。”

金熙鸿从未听见金隶叫过自己的名字,他心头一跳,莫名有些恐惧,看向金隶,后者已经阖上眼帘,眉眼如同笔描,隽雅深致:“我已经累了,你出去吧。”

金熙鸿首次这般失态,他像只逃窜的鼠儿,捡起躺在地上断刃,匆忙出门去了。

金隶的伤养了整整两月,他被妖蜥所伤,身上还有被其他妖鬼伤的,有的已经很久了。好在没有伤到他的筋骨,两月之后,金隶便开始跟着北渚学习术法。

玉昆地狱轻易难开,除非巫族继承人拿到大夏龙雀。所以北渚必须教金隶术法,在危急四伏的玉昆地狱,他必须有保命的本事。

北渚把自己的房间让给金隶住了。她重新收拾了一间屋子,虽然小些,拾掇拾掇出来,倒也像样。金隶的术法学得很快,但对金熙鸿来说,他起步实在太晚。

金隶稍稍有些基础后,便出去捉妖了。玉昆地狱曾经是神魔古战场,遗留的法器无数,稍微有些道行的妖邪都会守着一两件比较厉害的法器,它们可以吸纳法器中的灵气。

不过金隶和金熙鸿走的不是同一个方向,金熙鸿走得是妖鬼较为厉害的东面,金隶走的是妖鬼一般的西方。北渚每天都会目送两人出门,要是谁有危险,就放只北渚特制的竹筒信号,她会及时去救。

有时,北渚心情好,会为他们准备晚食。玉昆里没有蔬菜,她只能到处去找野菜,做出来的菜嘛,自然也一言难尽。

北渚可以不用吃饭,可两人像在铆劲似的,每次都把饭菜吃得半点不剩。以前金熙鸿还会让她去救,自从金隶来之后,他的信号烟花再也没有绽放过。北渚乐得清闲,每天在院子里种种野菜,还不知从那里找了几只小兔子养在院子里。

西边多沼泽,金隶背着把苗刀,拨开干焦的芦苇,脚险些踩进粘稠的稀泥里。他素来爱洁,眉头皱了皱,便踩在了较为坚硬的土地上。

他今日要杀死住在沼泽里的双头鳞蛇,玉昆里的风都是腥臭的。干枯的芦苇被时间吞没了颜色,活像一只只干瘦的饿死鬼,随着腥风四处摇曳,发出瑟瑟声响,仿佛里面爬着无数条小蛇。

金隶反手抽出苗刀,刀柄古朴且冰冷,他只想尽快斩杀双头鳞蛇,然后回家去。那座简陋的木屋,其实也算不上家,但是北渚在那里。

他每日回去时,北渚要么用野菜叶子喂灰兔子,地上趴着一只,肩上还挂着一只,几只杂毛兔子格外贪恋她身上的灵气,活像她身上的挂件。北渚还有可能在睡觉,她虽说是神仙,但作息和人差不多,除了不爱吃东西,每日睡觉的时间格外长。

在遍地妖邪的玉昆地狱,金隶却有一种家的感觉。他只想快点回家去,虽然他话少,找不到什么话来说,只要陪在北渚身边,他就知足了。

空气中的血腥气蓦然加重,金隶忽觉不安,用苗刀把两侧的芦苇荡开。一个黑点在眼前迅速放大,金隶猝然后退,看清那庞然大物乃是一头巨尾,鳞片乌青,上面的凸起似嶙峋的小山,层层覆盖着,宛若厚甲。

苗刀前横,金隶足尖一点,身形如电般贯上前。刀锋凌厉,擦得空气呲得一声,没入厚甲间,腥臭的血从刀侧缝隙中淌出来。金隶微曲的膝盖伸直,看清了双头鳞蛇的全貌。

这头畜生身宽似桶,小山似的盘桓在沼泽中,其中一头已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扯去了,边缘留着碎骨肉渣,中间还有条圆滚滚的气管。双头鳞蛇已经距死不远,它本就失去了一头,刚又被金隶刺破了蛇胆,呼吸逐渐变得微弱。

金隶将苗刀抽出来,望着脚下的鳞蛇出神。双头鳞蛇是这片沼泽中的霸主,周围妖邪散尽,都因为它。如今竟然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扯断了头。

除非这里有比双头鳞蛇更厉害的妖物。

金隶正在思虑,忽觉背后一凉,他忙弯腰躲避,空气变得和刀子一样利,那是因为有什么东西飞速掠过。金隶正要起身,那飞速而去的东西竟然倒转回来,重重拍在他腰间。

金隶只觉得浑身一震,五脏六腑几乎移位,他的身体破风筝似的飞出,摔进一片干枯的芦苇地里。

天空中盘旋着一只通体漆黑的蛟龙,它额头上长着两个小包,隐约有了鹿角形状。蛇历劫成蛟,蛟能腾云驾雾。看见它,金隶就明白了双头鳞蛇是怎么死的了,因为它那颗张着巨嘴的头颅还挂在蛟龙嘴里。

蛟龙的胡须沾染了腥血,它在空中飞旋,似在确认金隶的位置,嘴中的头颅还在往下淌血,像是下了一场稀疏的血雨。

腥血有几滴溅在金隶脸上,他的脸色越来越黑。蛟龙的双头鳞蛇厉害了数倍不止。多在妖邪聚众的东边活动,如今怎么跑大老远儿的来沼泽扯断双头鳞蛇的头颅了?

金隶不认为它是偶然散步来此,因为他看见了蛟龙身侧的几道崭新刀痕,鳞甲变形,只割到一层泛白的皮,没有伤及里面的肉。那刀痕他熟悉得很,来自金熙鸿的断刃。

金隶眼眸微眯,他确定蛟龙为何来此的同时,蛟龙也终于确定了它的位置。活物显然比它嘴中的狰狞头颅好玩,它兽口大张,头颅下坠,没入冒着泡的沼泽中,三两下就没了痕迹。

金隶初学术法,无法对付厉害的蛟龙,他迅速去摸腰间的竹筒。竹筒上面有根小绳,只要对着天空扯开,里面就能绽出一朵银花。无论北渚是否看见,她都能感知到,立刻来救。

然而,金隶将竹筒拿在手中,却没看见上面的小绳。翠绿的筒身刻着盖子的痕迹,但无法打开,重量还很轻,里面显然没有东西。

金隶心中微顿,有人换了他的竹筒。

来不及思虑其他,因为蛟龙已经近在眼前。金隶抽刀欲斩,苗刀是把利器,但他现在的术法还远远不够。刀身劈在蛟龙身侧,在它黝黑的厚甲上磨出几粒火星子,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金隶虎口却被震出了血。

他双臂微颤,几乎要握不住苗刀,蛟龙庞大的身体一转,往金隶的头部咬来。这畜生体大如山,一口能直接把十几岁的金隶咬成两半。金隶知道自己的速度没有蛟龙快,他只能拼尽全力后退。

金隶把苗刀横放在肩膀上,蛟龙咬住了他的肩膀,同时也咬住了锋利的刀刃。尖锐的牙齿没入血肉,金隶感觉到牙齿抵在了自己的骨头上,苗刀被蛟龙往下压,刀背抵在他手臂上,几乎要陷进肉里。

蛟龙口中的鲜血和他自己的血淌了半身,金隶脸色煞白,几乎就要坚持不住,蛟龙终于感觉到了疼痛。它举着巨大的脑袋晃了几下,把金隶甩了出去。

沼泽中间用一个巨大的水洞,水洞壁上长满了绿色植被,所以里面的水清澈见底。金隶被扔进了水洞里,鲜血溢散,他沉下去,连水泡都没有浮上来。

蛟龙在水洞上盘旋了几圈,见金隶没有浮上来,水泡也没有,他的气息完全被水掩盖住。这畜生似乎不喜欢水,绕了几圈便走了。

过了一会儿,沼泽经恢复平静,蛟龙不知所踪,只有断了头的双头鳞蛇烂泥一样躺着。

一个穿着锦黄衣袍的人出现,他手里提着断刃,水洞边缘也是绿色植被,踩上去有些松软,水没过了他的鞋。他全然不顾湿鞋的风险,仰着头往水洞里看,见里面水波细细,清澈见底。

金隶看上去是真的死了,蛟龙一口咬掉了双头鳞蛇的头颅,金隶就算没有身首异处,也不可能活着。

金熙鸿松了口气。

他眼见高心眼小,金隶说他不会把事情说出来,他不信。或许正因为明白自己是什么人,他才无法信任其他人,金熙鸿只相信死人。

他生来是天之骄子,将来是巫族大祭司,他是人间与金照山唯一的联系,亦是所有术族门派的魁首,他不会也不能有任何污点。金隶是他的污点,必须抹去,只要金隶死了,他就还是那个温良谦逊的金家嫡子。

更何况,只要金隶死了,神明就是他一个人的了。

金熙鸿想着,全无杀人的悔意,卡在他心头的刺终于再次拔除,他心头松泛不少,脸上浮现出了笑容。

忽然,耳边响起一阵淅沥水声。一道黑影破水而出,金熙鸿还以为是什么妖邪,抽出断刃便刺,刀锋还没送出去,就被一把修长锐利的苗刀挡住。金熙鸿看清了苗刀两侧的凹槽和花纹,同时看清了手握苗刀的金隶。

他浑身皆湿,鲜血顺着水珠淌下来,脸色苍白如纸,两片琉璃似的眸子毫无波澜的望着他,像望着一只死物。最重要的是,金熙鸿没有听见他的呼吸声,他的胸腔全无起伏,整个人静得像一滩幽深的水。

一股寒意从心底窜起来,金熙鸿握着断刃的双手已经没了知觉:“你究竟……是人是鬼?”

金隶不言,手中苗刀绽出纷乱的刀花,寒光铺天盖地的落下来,金熙鸿举起断刃格挡,才发现金隶的招式与平时学得不同,毫无章法,又快又狠。他茫然后退,断刃在手中不断发颤,震得整条手臂都在发麻。

冰冷的刀锋指着脖颈,微微陷进肉里,却没淌出血来。金熙鸿四肢僵直,只要他稍微一动,苗刀就能贯穿他的颈子。

金隶的面色沉静得不像话,两片透彻的浅琉璃也没有波澜,但是金熙鸿知道,他已经动了杀意。

片刻,金隶收起苗刀,鲜血顺着他半片身子淌下来,他用手捂着,往后走去。

金熙鸿惊魂未定,他几乎要把断刃按出一个洞来:“你为什么不杀我?”

金隶的指缝间全是殷红的血,他已放弃了止血,将手放下来,垂在身侧:“她不想你死。”

“刚才那一刻,我没有听见你的呼吸,你的力量很奇怪,不像是北渚姐教的,到像是来自阴冷的地下,你到底是不是金隶?”

“与你无关。”

话音刚落,一道疾风呼啸而至,断刃透体而过,金隶回过头,看见了金熙鸿目龇具裂的脸:“不管你是金隶,还是什么怪物,都不应该活着。”

“我从未伤你半分,你未免欺人太甚。”金隶说罢,苗刀在手中翻转,正要反击时,一声震耳清啸在耳边响起。

两人回头看去,那原本离开的畜生蛟龙竟然又回来了。金熙鸿立即抽出断刃,急忙往后跑去。他们两人都站在水洞边缘,避无可避。

蛟龙扭动着庞大的身躯,像一片阴云瞬移而来。金熙鸿回头望了一眼金隶,他肩胛身上,腹部又被他贯穿了一剑,半跪在绿色植被中,鲜血淌了半边身子。那畜生好腥血,一定会先攻击金隶,而他将会有足够的时间逃跑。

还是他的,一切都还在他手中。金熙鸿这般想着,脚步愈发加快。忽然觉得身子一轻,那蛟龙竟然张嘴咬在他的腰上。那一瞬间,金熙鸿没有感受到任何疼痛,但他清楚的知道,他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分家了。

蛟龙叼着他盘桓在水洞边,他口鼻间全是蛟龙喷出的腥气,他看见金隶仰头望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也看见自己的双腿坠入了水洞,溅起一阵水花。

他只想到蛟龙好腥血,却没有想到,玉昆里的妖邪皆好斗,相比于奄奄一息的猎物,它们更喜欢活物。

北渚来的时候,金熙鸿已经完全没有了声息,他烂泥一样在卡在蛟龙的牙齿间,双手毫无生气的垂着。业火从她指尖窜出,变为一只狰狞的火龙,蛟龙见了掉头就走。它的大黑脑袋甩了几下,没把金熙鸿的半边身体甩下去,为了方便逃跑,干脆一口吞掉了。

北渚望着远去的蛟龙,看了半跪在地的金隶一眼,姣好的面容间一派冷肃:“我去把他带回来。”

说罢,衣诀飘然,踏水而去。

过了很久,北渚才回来,她曾经说过永远都不会脏的衣裙全是鲜血,手里捧着一件东西,用白布盖着,鲜血已经侵染出来,看长短像个几岁孩童,但金隶知道,她手上抱着的是谁。

北渚脖颈上有几道划痕,看上去应该是被蛟龙的爪子划伤的。她一步步走到金隶身边,发现这孩子身上的伤没有处理,双膝跪在地上,浅色眸子紧紧盯着北渚。

“都是我的错。”金隶说道,因为受伤,他的声音轻微,又极其沙哑。

北渚居高临下的望着他:“你还能走吗?”

金隶点头。

“起来,跟我回家。”

短短几字犹如泠然磬响,扣开了金隶紧闭的心房:“可金熙鸿死了。”

“从今以后,你就是巫族继承人。”

-

阖上时间的罅隙,破碎的记忆片段变成了满天雨箭,敲打在黛青色的瓦楞上,顺着沟沿淌下来,变成了一条条晶莹的琉璃。

王清河长舒一口气,那一幕仿佛已经过去很久了,又仿佛就在眼前。自负的巫族继承人被狰狞巨兽叼在嘴中,浑身是血的金隶呆呆望着,眼里没有害怕,全是悔恨。

金温文猛拍桌子,震得地面都颤了颤:“胡说八道,你说我儿妒忌金隶,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我儿自小锦衣玉食,为人恭检,怎会妒忌那个怪物?北渚,你身为神族,颠倒黑白,难道就不怕天谴嘛?”

“我已不是神族。”王清河平静得答:“但你如果不信,我有证人。”

当年王清河从玉昆出来时,带了一只里面的妖物出来。但那时王清河神力耗尽,变成了一缕幽魂,待在地府里等待合适的转世机会。那只妖物便逃了,后来王清河长大一些,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样子。

那时候大院已修,店员已齐,王清河探知到了妖物的去处,它躲在新疆霍城沙漠里。王清河在店里预留了两个月的工资,便动身前往沙漠,她计划在两个月内把它找出来。

王清河没想到这一去就是一年,她在各个沙漠辗转,手机没有信号早就坏了,她又记不住店里的号码,与大院彻底断了联系。后来身上最后一分钱也花光了,一代神明被钱难住了,她只能在草原上替人放羊,一边寻找妖物。

后来王清河终于找到了妖物,也终于筹齐了钱,坐了几十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回来。她走的时候,大院正是草长莺飞,仲春时间,回来时已是第二年的夏天。她在心中想着,老板都跑了,那几个店员肯定也跑了,说不定还把店里搬空了。

谁知王清河回去,大院依然,赵叔在城里找了个颠勺的工作,每月的工资用来交大院的电费。所有人都没走,他们都在大院里规规矩矩的生活着。

王清河敲响大院的门,秦胜广穷得纸皮衣服都穿不起了,自己画了一个劣质的纸人穿着。他看见王清河,还以为是乞丐来讨钱的。王清河到新疆一年多,大部分时间都在放羊,脸上紫红,皮肤黝黑,瘦得像个小乞丐,就剩下两只眼睛骨碌碌的转着。

王清河休养了半年,赵叔每天好吃好喝的养着,人长胖了,皮肤也白回来了。后来慢慢的出去接单,日子才恢复正常。

金温文爱子如命,王清河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我打个电话,让人把证人带来。”

场长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留着山羊胡的边唐说道:“可以。”

既然已有人开口,金温文也不好说其他,他点了点头,便有人上前用黑黢黢的钥匙把莲生石打开了。当然是单只,王清河拿出手机,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调成了静音,秦胜广打了好几通电话过来,焦安国也发了很长一串信息。

王清河率先给秦胜广打了个电话,只响了一下,那边就接通了。

“谢天谢地,终于联系到你了,王清河,你快来找我们,有人要带走大福。”

那面响起一阵打斗声,秦胜广只是一个普通的鬼,并不擅长打架。王清河听见几声闷哼,他应该被打得不轻。

王清河眼皮微跳:“谁要带走大福?”

“她,她回来了,我没想到,王清河——”

“是路雪?”

通话音戛然而止,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亮彻的光束打在王清河周围,中间漂浮着飞雪般的尘埃。所有人都注视着王清河,自然也听见了电话那头的惊乱,但无一人说要搭救,毕竟王清河现在是害死正派巫族继承人的嫌犯。

王清河也没指望着他们,她先给焦安国打了个电话,电话那头,焦安国兴冲冲的说:“清河,你看没看我发给你的资料,秋山古墓的墓主人身份确认了,叫高洋,是个荒淫无道的皇帝。”

“焦副,请你帮个忙,我有点麻烦。”

“我现在在外地,但你不要担心,我马上让同事过去。”

挂了电话,王清河还是有些不放心,她在通讯录里翻了翻,又拨通了一个电话:“劳驾,帮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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