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沙城某巷口,雨声淅沥,路灯闪烁,映得底下的十几道影子若隐若现。
秦胜广把大福护在身后,他的纸皮衣服虽然是防水的,但是被抓破了,露出里面的竹篱条。面前围着十几个人,眼珠子黑得像墨,脖颈上长着细细的鳞片,薄唇微张,一条鲜红发叉的舌伸了出来。
这些人中间,站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打着把翠绿的伞。伞下的她留着一头棕色卷发,描着精致的妆容,长相精致得像是洋娃娃。
“秦哥,你这是干什么?这个人是你的谁?值得你这样保护?把他交出来,我们就能在一起了,你不是一直想和我在一起吗?”
秦胜广感觉浑身像灌了铅似的,灵体要支撑不住纸皮衣服了,脑袋一阵阵昏疼,像是有人拿着铁榔头不知疲倦的敲着。
他从来没想过路雪还能回来,那天他跟着赵叔在菜市场采购,突然就和消失数年的路雪相遇。
她提着一只菜篮子,里面放着简单的蔬菜,脸上描着淡淡的妆容,神色恬静而柔和。以前的路雪从来不这样,她不会做饭,更不懂买菜,现在像是换了一个人。
赵叔不认识路雪,只当是秦胜广罕见的动了春心。殊不知路雪并非秦胜广的艳遇,而是他曾经相伴多年的爱人。
路雪向秦胜广说起自己的种种不易,秦胜广都理解,因为他知道,他的爱人,从来不会轻易丢下他。
自从那天遇到路雪后,秦胜广经常往外面跑,其他人都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赵叔隐约知道些内幕。他见秦胜广每天回来的时候春光满面,因为老秦终于铁树开花了。这只鬼身材健硕,是很多小姑娘喜欢的类型,但他身体特殊,除了大院之外的人,没有其他朋友。
老赵只为秦胜广高兴,也没对其他人说什么,毕竟是秦胜广自己的事儿。
南沙城中多了一对情侣,男生高大威猛,女生娇小柔软,两人有种难以言喻的契合感。他们去吃各种美食,当然秦胜广吃不了,他只要看着,就心满意足了。
路雪想跟着秦胜广离开南沙,秦胜广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们本来就是在等待路雪的途中到大院来的,如果那个赌还作数的话,王清河也不会拦着他。
秦胜广最终什么都没说,他也没收拾东西,毕竟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王清河给的。除了身上的一件纸皮衣服,他什么也没带走。
两人买好了机票,准备回老家,谁知路雪突然头疼。她说自己好像撞到了什么脏东西。秦胜广自己就是鬼,却没看见路雪身上究竟有什么脏东西。
没办法,他只能依路雪言,找来了大福。或许是某种厉害的鬼,他察觉不到,秦胜广这样安慰自己。
大福接到电话就来了,秦胜广没想到,路雪从始至终的目的,都只是大福。
什么收养什么治病都是鬼话,秦胜广第一次动怒,他带着大福豁然起身,此时临近下午,距离他买的机票还有三个小时。
暮色侵染整洁的油柏路,生硬的街角巷尾框出数团阴影,无数个影子从那里分离出来。秦胜广看见那些人的脖颈上长出层层鳞片,身后生出硕长的肉尾,嘴里吐着猩红的杏子。
“我是想和你在一起,小雪,从小时候起,我就想一直陪着你了。可你不能触碰我的底线,大福是我的朋友,我不可能让你们伤害他。”秦胜广说完,扭头低声对大福说:“二爷已经在来的路上了,王清河也联系上了,等会儿一有机会,你就跑出去。”
大福目光空洞,里面没有焦距,但他狠狠的摇了摇头。
“你这傻孩子。”秦胜广本想再说两句,路雪在另一头接话了。
“我们不会伤害他,秦哥,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们只是带他去个地方,取点东西后,就马上把他送回来。”
路雪笑得摇曳生姿,没发觉秦胜广的表情有些难看。他从身上抽出一根竹篱条,半边肩膀都跟着塌了下去:“其他事我都可以答应你,这件事,坚决不行!”
路雪已经没了耐性,自从获得永生之力后,她的脾气越来越难以控制了。她不想再装,脸上甜美的笑容迅速剥落,细长匀称的手指轻轻一动:“好言相劝你不听,非得逼我动粗,秦哥,对不住了。”说到最后几个字时,路雪吐了吐舌头,狡黠一笑,如同饥饿多时的猎人终于捕获了心满意足的猎物。
周遭蛇鬼蜂拥而至,秦胜广和大福已经被他们逼到了无人的巷口,身后是死胡同,两侧是高耸斑驳的墙。他们无处可逃,秦胜广大喝一声,身上的鬼气瞬间暴增数倍,同时,一种被重物碾压的痛感席卷全身。
他胡乱的舞着竹篱条,又细又尖的鞭尾扫在蛇鬼脸上,他们惨白的脸皮瞬间被割破,却没流出血来,下面是青灰色鳞片,坚硬无比。
秦胜广感觉竹篱条被折断,他的动作很快就被制止,软塌榻的手臂和拿着竹篱条的手臂分别被蛇鬼用巨尾绑住。他们细长的嘴唇拧出阴狠的笑容,露出两根细长的毒牙,紧接着,巨尾用力,竹篱条崩断声响起。
秦胜广的身体从脖颈一侧裂开,如同剧烈地质活动时的裂隙不断延长分裂。秦胜广依附在纸皮上,两者同为一体,撕裂般的感觉直击头顶。他发出一声尖锐的哀嚎,纸皮啪嗒几声掉在地上。
垃圾般的破碎纸皮中,一团阴影缓慢聚形,他的身形很小,如同活了几百岁的老人,浑身都是岁月雕刻的痕迹。
阴影吸纳着空气中的阴气,滴水般迟缓膨胀,终于恢复成正常人的样子。但此时的秦胜广和平时大不一样,他的眉眼如初,脸颊却深深凹陷下去,像两只碗面。他穿着简朴的黑色Polo领短袖,露出的手臂瘦得像根柴火,修身的衣服空荡荡的,风一吹,贴在身体上,印出了根根分明的肋骨。
这才是秦胜广的本体,他披着强壮的纸皮很多年,要不是这次受到重创,连他自己都快忘了这副模样。
秦胜广的眼神有些躲闪,但他仍支撑着接近透明的鬼体护在大福身前:“谁要带走大福,就从我身体上踩过去。”
再次看到秦胜广这个样子,路雪也吃了一惊。但她很快就把旁的情绪掩住,指挥着蛇鬼上前。
“一群人欺负两个人,不太合适吧。”
一道苍老的声音穿破粘稠的空气,落在所有人耳中,周遭的空气迅速变冷,地面结出霜花,雨滴变为冰雹,蛇鬼们的嘴里吐出了白雾。
巷道另一头,一个佝偻的红裙老者出现,她打着把猩红的伞,脸上布满惨白的沟壑,指甲上涂着鲜红的甲油,飘逸的红裙边缀着六只悲喜面具。
红衣白婆迟缓的走向几人,枯瘦的手指间出现一把漆黑的斧子,斧刃被磨得雪白,似锋利冷冽的一弧月。
“灭魂斧?你是红衣白婆?地府的人不是向来不管人间事的吗?前辈今日怎么突然有了兴致?”路雪说道。
红衣白婆的眼珠子结着一层翳,蓬勃的杀气从那浑浊中喷涌而出。灭魂斧寒光闪过,近前的蛇鬼便断成了两截,腥臭发黑的血从断裂处淌出来:“借尸苟命的跳梁小丑,你有什么资格叫我前辈?”
路雪精致的脸庞逐渐扭曲,鲜艳的红唇拧出狠毒的笑容:“既然红衣白婆不守规矩,那我们也不讲情面了。”
随着路雪一声令下,越来越多的蛇鬼从黑暗中走出来,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阴沉沉的暮色中,如瀑的骤雨下,灭魂斧绽出泠然寒光,无数惨叫声在耳边响起,有的蛇鬼被砍成两截,余下的半截还在颤抖不止。
红衣白婆面容苍老,身形却敏锐异常,手法狠毒,蛇鬼根本不是对手。奈何蛇鬼数量繁多,红衣白婆孤木难支,已有蛇鬼钳制住了大福。
大福不算矮,身形也壮,但两只蛇鬼左右擒着他的手臂,几乎要脱臼变形。大福半点不知道忍让,仍往手臂脱臼的地方拧着,脸上全是汗水。
红衣白婆见此,将斧头往空中一抛,那斧飞速旋转,似一轮诡异的圆月,将昏沉的空气割得呲呲作响,周遭的蛇鬼野草般倒下。红衣白婆闭目凝神,枯瘦惨白的手指拧出阴诀,嘴中念念有词。
不多时,响起几声狗吠。黑暗中走出数头强壮的阴犬,它们獠牙外露,浑身漆黑,身上披着甲胄,有的绑着几根漆黑的锁链,走起路来哐当响。猩红的眼睛溜溜转着,死死盯着蛇鬼们。
随着最后一道诀落下,阴犬们一拥而上。这是地府专用阴犬,缉拿阴魂恶鬼之用。眼看阴犬们敌我不分,正要攻击到大福和秦胜广的时候。红衣白婆解下腰间的喜悦面具,两三下冲到两人面前,说道:“把面具挂在身上,阴犬就不会攻击你们。”
一人一鬼立即接住,挂在皮带上了。红衣白婆未多言语,又冲到人群中作战。
不知过了多久,躺下的蛇鬼越来越多,路雪见势不对,早已经逃了。阴犬们还在呲着獠牙,四处寻找对手。
红衣白婆又施了一道阴咒,它们才偃息退去。
最后一只蛇鬼发出惨叫躺在地上,红衣白婆在他衣服上擦了擦灭魂斧的血,提着斧头走向秦胜广。
秦胜广乃是阴魂,看见阴司就怕,早已经抖得浑身筛糠。红衣白婆似乎看出他的害怕,走到一半就止了步子,说道:“是你们老板叫我来的,麻烦已经解决了,待会儿会有地府的人来处理后事,你们就赶快回家去吧,告辞。”
红衣白婆倒是公私分明,半点没管秦胜广是不是阴魂,掉头就走。
看着她走远,秦胜广好歹是缓过来了,遍地都是半蛇半鬼的尸体,看着触目惊心。纸皮衣服已经回不去了,秦胜广打算就这样和大福回去。
他转过身去喊大福,发现大福两只手臂有些扭曲,但他毫不知疼,弯着腰看蛇鬼的尸体。
“大福,那些恶心玩意儿没什么好看的,咱们快回去吧。”
大福摇摇头,用下巴指了指地上。
尸体有什么好看的?
秦胜广虽是这样想,还是走过去仔细观察,不看不要紧,这一看让他这只鬼都觉得后脊发凉。这只蛇鬼的手腕露出来了,上面横着一条黑色的纹理,乍眼看上去像是纹身,仔细看才知道是凸起来的,一层层细小鳞片堆积而成。
“这不是蛇缠吗?这些人怎么会有?”
大福没说话,他来到另一具尸体前:“这!”
秦胜广急忙跑过来看,他的鬼脑袋已经快不够用了,这蛇缠和柳明明身上的一模一样:“小明子现在和二爷赵叔在一起的吗?”
大福点头。
“他们刚才接到电话,正打算过来,按理来说,应该找到我们了,该不是发生什么意外了吧。”秦胜广沉默了一会儿,他不相信柳明明和蛇鬼是一伙的,没继续猜下去,说道:“我们得赶快找到他们,王清河也是,关键时刻玩失踪。”秦胜广说着,忽然看见大福身上喜悦面具。
“我们去找红衣白婆帮忙,既然她肯来救我们,证明她和王清河关系不错,她往那边走了,我们赶快去追。”
两人急忙朝着红衣白婆离开的方向追去。他们所在的地方偏僻,右边是一栋烂尾楼,另一边是一些老旧小区,街上没有多少人,路灯也坏了好几个。
拐过一道巷口,两人看见了红衣白婆的身影,她走得很快,完全不像是个老年人。又是一只巷子,红衣白婆拐进去,两人只看见了她鲜红的衣角。
秦胜广想起红衣白婆是阴司人员,很有可能在黑暗中开一道门,进去就是地府。到那时,他们就真的找不到红衣白婆了。
巷道里,有灯闪了几下。秦胜广生怕红衣白婆回地府,立即追上前。
谁知他们刚拐到巷口,看见红衣白婆打着伞正蹲在一只小电驴前,红裙全部拖在了地方,她仿佛正在检查小电驴的前轮胎。秦胜广认为自己一定是看错了。
巷道口牵着颗昏黄的灯泡,光线惨淡得如同迟暮老人。光线笼罩在那只小电驴上,印亮了它的粉色漆皮,以及后视镜那块裂开的玻璃,那还是小花带柳明明时摔的。
红衣白婆整理好了,用纸巾擦了擦沾水的坐垫,然后一屁股做了上去。
一想起红衣白婆就是骑着这只小电炉来救自己的,秦胜广就觉得诡异,他终是没忍住,或是不相信,试探着喊了一句:“小花?”
红衣白婆的身体僵了一下,紧接着是凝固的几秒,她缓慢转身,脸上皱纹水粉已经完全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小花那张素雅平常的脸。
她尴尬的笑了笑:“好巧啊,秦哥,你们也来这里散步?”
秦胜广却笑不出来:“一点也不巧。”
他正要继续说话,一道凌厉的鞭子从黑暗中挥来,秦胜广能听到鞭子摩擦空气的诡异声响,他几乎感觉那鞭子要打在自己身上来了,他下意识要躲避,却听见前面传来一声闷哼。
小花捂着肩膀倒下,手中红伞脱落坠地,小电驴失去支撑,压在她身上。又是一道鞭子袭来,这一次,秦胜广看清了鞭子的主人,他站在巷道的墙上,穿着黑衣,身形很矮,看上去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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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渚,你这是什么意思?证人没有了?你不会是故意的嘛?”金温文眉梢一挑,眼中的鄙夷弥散开。昔日他对北渚有多敬仰,现在他对王清河就有多怨恨。
那个从金照山上来的神明,说好了要把他儿子培养成最好的巫族大祭司,到最后,竟然让怪物捧着他儿子的骨血出来,还顶替了原本属于他儿子的位置。
他无法饶恕神明。
王清河收起手机,抬眼望了周遭一眼:“出了点意外。”
“我去把人带过来。”
王清河话音刚落,人群中就响起了一个磊落的男声,众人抬眼望去,那两扇沉重大门打开,江兴走了进来。他脸上有几道淤青,像开着的青色荼蘼花,江兴穿着长衣长袖,脸上依然带着从容的笑脸,脸上的花瓣越发生妍。
金温文脸色陡然一变,片刻又恢复正常,他站起身,冷眼望着江兴。
江兴走到王清河面前就不动了,吊儿郎当的喊了一句:“王老板可好?”
“还好。”王清河本想问金隶如何,但看他这个样子,金隶应该也没事了。
江兴这才对着金温文揖了一礼,他眉梢含笑,说道:“金长老,既然有证人,就让我去把证人带回来吧,如果你相信我,就让金总和我一起去,你该信金总吧。金长老,你应该知道在术族中污蔑是什么罪,更何况,王老板曾经还是金照山的人,这件案子,不能草率审之。”
“那是自然,我特意请各术族长老来此,就是要公审这件案子。正奇,那就麻烦你走一趟了。”
很快,江兴和金正奇就带着被镇在水缸下的灰兔子精回来了。灰兔子是王清河曾经养的,那日她正在房中酣睡,灰兔子突然跑进来扯她的衣带。她虽然和兔子们亲近,但房中从来不让它们进入,灰兔子是几只兔子中最有灵智的,想来是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
王清河警觉,很快就醒了过来,但灰兔子只会蠕动着两颗大门牙,什么也说不清楚。王清河就喂它喝了点神血。灰兔子幻化成半妖,三分像人七分像兔,她忙不迭说,今早她在院子后面睡觉,发现金熙鸿在埋什么东西。
她觉得奇怪,就多留意了一下,待金熙鸿离去后,她去把那物什刨了出来,发现是王清河特制的竹筒。那可是保命的物件,灰兔子觉得这件事不简单,便来告知王清河。
王清河当年在金照山上虽然勤勉,但占卜之术只学了个皮毛,她匆匆卜卦,连卦象都没出来,只算得西方不祥。王清河下意识想到金隶出事,她火速赶过去,没想到是那样的结果。
后来灰兔子一直跟着王清河,直到金隶成功取到大夏龙雀,她亦跟着王清河来到人间。那时王清河修为皆散,只留下一缕幽魂,留在地府中等待摇号取新的身份。
灰兔子在人间游荡,在玉昆的十年,她已经修得人身,她每在人间游玩一段时间,就会去地府找王清河。坏就坏在灰兔子幻化为女身,与人间一男子相恋,痴缠许久,不得相守,还险些闹出了人命。
灰兔子害怕王清河责罚,再也没去过地府。须臾百年过去,王清河从地府出来,人间已经换了模样,金隶成为了巫族继承人,灰兔子也不知所踪。
“使者大人,我们又见面了。”灰兔子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因为常年被镇压在不见天日的水缸下面,皮肤白得像是宣纸。兔子向来胆小,即便她修成人形,也畏手畏脚的,仿佛要把自己缩进空间缝隙里。
“你看到什么,就说什么。”从始至终,王清河都平静得不像话,即便江兴告诉他,大院里空无一人,所有人都消失了。
灰珊长舒一口气:“……我看见,金熙鸿换了金隶的信号竹筒,使者大人带他回来的时候,他身上是被蛟龙所伤。”
“这算什么?”金温文说道:“北渚,如果你要杀我儿,有千百种方法,一只妖物的片面之词,就能洗脱你的罪孽吗?你想得太简单了。”
“那加上她呢?”江兴说道,背后走出来一道接近透明的影子,她身上的颜色很浅,依稀能看见穿着件富贵的褶裙,头上带着珠翠,手腕各套三幅镯子。
来人小姐打扮,却上前做了一个下人的揖:“温文少爷,您还记得我吗?”
金温文看着这片鬼魂,隐约觉得眼熟,又叫不出名字。
看见他疑惑,阿喜抿唇一笑,没有怪罪的意思:“温文少爷每天事物繁忙,怎会记得我们这些下人。我今天特意上来,是要感谢一个人。金熙鸿少爷怎么不在,当年要不是他,我可能要当一辈子的下人。”
金温文终于想起来了,金熙鸿临走之前,曾去央求他夫人那阿喜的卖身契拿出来,还给她们一笔钱。金熙鸿行事向来有理有据,他们从来不问缘由,也不会阻止,立即就照办了。
“你要感谢他什么?”金温文说道。
“当年熙鸿小少爷让我把小少爷带进玉昆,说起来,这件事坏了金家的规矩,但熙鸿少爷是为了小少爷好,我就照做了。温文少爷,你别怪小少爷,他真的是个好人。可惜阿喜没有福分,刚得了自由几年就害了疾病去了,阿喜前辈子隐约不是个好人,所以得在地府赎罪。这样也好,我今天才有机会向小少爷道谢。”阿喜说着,嘴角微微笑着,白净的脸上出现了浅浅的酒窝。
“你不必向他道谢了。”金温文脸色咻然变沉。
阿喜寥寥数语,他便懂了其中缘由。他不喜三弟,自己明明比他更努力,老爷子却始终不把位置传给他,所以,他连三弟的种一并恨了。那个被恶鬼缠住的怪物,简直就是报应。
最可恨的是,那怪物竟然还觊觎巫族继承人的位置,他骗取神族使者的信任,又偷偷进入玉昆,在那里杀了自己的儿子,那个天资聪明性情良善的,最适合当巫族继承人的人。
立金隶当巫族继承人,只是无奈之举。金温文没有一刻不恨着他,他卧薪多年,布了场宏大的局,将金隶困死在山西,同时,召集各术族长老同审案子。他不止要金隶死,还要他身败名裂。
他到底高估了自己的儿子,原来他那纯良的儿子早已经生了恨意,并动了杀心。那又怎样?他的儿子因金隶而死,就算他的儿子并非他想象中的简单,他也要为儿子复仇,金隶死不足惜。
“为什么?小少爷这会儿应该是大祭司了吧,我应该去拜见他的。”阿喜还想再说,便被江兴派人请了下去。
嘭——一声,王清河手上的莲石豁然碎裂,化作数块碎片溅入空中。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纷纷起身。
王清河神色默然,极好的眉眼瞧不出情绪,像一尊面无表情的神像,她缓慢起身:“我,乃战神北渊之女,你们有什么资格审问我,你们有什么资格质疑我挑选的大祭司?”
满室寂然,王清河沉寂的目光极慢的扫在众人脸上,似天神垂下威严的眸子:“金熙鸿,确实适合当巫族继承人,但他自私自利,狂妄自大,以己为中心,他比不上金隶,这是事实,他的死,是他咎由自取!金温文,我敬你为巫族殚精竭虑多年,并未拂你的面子,你要审,我配合,你要问,我就答,可你万万不该,对金隶动了杀心。”
“他杀了我的儿子!”
“如果他因你而死,那么,我会你付出千百倍的代价。”王清河的语气很淡,几乎没有起伏,但金温文却在平淡的一句话中,听到了蓬勃的杀气。
他相信,王清河说到做到。
“你可是金照山的神族?”
不知是谁喊道。
王清河的目光扫了一眼,她不知道是谁说的,索性就将目光放大,将在场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我早已不是神族。”
说罢,王清河不顾所有人的目光,朝外走去,这一次,没人阻拦。
江兴仍留在原地,他饶有兴趣的观察了一下众人的反应,才说道:“这件案子想必大家心中已经清楚了,南沙城风光无限,诸位可以在此游玩几天,让金家进进地主之谊。”
众人还坐在原地发愣,他们当中有的人还在回味王清河的话,金照山战神北渊之女,那个曾经几乎灭掉妖族的神族,简直是神话一般的存在,可惜英年早逝。
边唐捻着胡子正在思虑,旁边的后生忍不住了,说:“边爷爷,咱们玩几天么?”
边唐当即敲了他一个爆栗,他看起来瘦,下手却狠。那年轻人感觉头皮都要破了,疼得呲牙咧嘴。
“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这显然是人家的家务事了,咱们还掺和什么?不过,留下来看看热闹倒是可以。”边唐的算盘打得啪嗒响,从外面钻进来一个赶尸派的人,他脸色惨白,凑到边唐耳边说了几句话,边唐也跟着抖起来。
“赶快走。”边唐急忙提着后生的衣领,往外跑去。
那后生穿着短衫,露出一身腱子肉,还在仰着脖子看热闹。下面江兴正在和金家两位长老说着什么,反正两位长老的脸色不太好看。
他正要在看,就被边唐提溜着,边推边往外走:“怎么了?爷爷?”
“还怎么了,都火烧后院了,这个金隶倒有些本事,好险。我只说了几句话,要是得罪了衰神,咱们赶尸一派就要易主了。”
后生还想再问,边唐以不愿多言。这是善恶堂里的人都开始走动起来,他们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一群人脸色各异的走到外面,才发现外面大雨如倾,如亿万只琉璃一齐溅在地面瓦楞上,敲得人心惊胆战。
王清河站在檐下,瘦而薄的身影像一根孤竹。她面前,数阶石阶之下,停靠着一辆黑色的车,车灯打着,两道光束笔直射过来,万千蚊妠在里面张牙舞爪。
车门嘭得一声开了,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走了出来,他撑开一把黑伞,缓慢的朝檐下众人走来。那人踏在水流成河的石板上,漾出一圈圈涟漪,伞面下的脸平静且隽雅,像是性格随和的富家少爷,可众人偏偏觉得害怕,即便他连目光都没施舍给众人。
那人就是金隶,即便赶尸派的后生从未见过金隶,但他知道,那就是他。
他站在人群中,看见巫族大祭司对着衰神伸出一只手,那是很好看的一双手,骨节分明,匀称如玉。衰神似在发愣,就在大祭司即将把手收回去的时候,衰神把手覆了上去。
两人牵着手离开,那把伞很大,大祭司往衰神那边偏着,把她完全笼罩在伞面下,自己的半边身体却被风雨侵湿了。
大祭司打开副驾驶,把衰神小心翼翼的送上去了,自己才去到驾驶位,在上车之前,他终于看了檐下目瞪口呆的众人一眼。很浅的一眼,没有情绪,刹那就收回去。
很多年之后,赶尸一派的后生还记得这一幕,明明是很寻常的场景,他却觉得很震撼。
好像在那刹那感知了所有的艰苦和不幸。
带到黑色轿车转着车轮离开,后生才扯了扯边唐的衣袖,用干哑的嗓子说:“爷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祭司围了善恶堂,如果我们动了衰神一根汗毛,这位大祭司就会把我们从术族历史上抹去,你爷爷我活了大半辈子,今天终于怕了一回。小桥,走吧,咱们赶快回家,南沙待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