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秦胜广穿着一件劣质纸皮,是个花花绿绿的女童子。扎着两只羊角辫,张着血盆大口,眼睛被画成了斗鸡眼,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一个穿着白色西装的男人,正在四处查看,不时伸手摸摸。

王清河从楼上下来,一看见秦胜广这副模样,就不厚道的笑了,再一眼,她看见了西装男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剥落,心情仿佛落到了冰点。

“怎么是你?”

男人除了一身白西装,还穿着双白色皮鞋,头顶的发油闪着光,每一根都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蛰伏在他头上。虽然打扮油腻,但男人长着一张极其清秀的脸,桃花眼微微上扬,只要一笑,不知会迷倒多少女人。

“妹妹,近来可好?”

这话一出,蹲在角落里的秦胜广连抖都忘记了,一仰脖子,纸皮立即破了一个大洞,他用漏风的声音发出疑惑。

“妹妹?”

王清河黑着脸,甩了一道符咒在秦胜广身上,他的灵体立即从纸扎中出来,被符带着上了二楼。秦胜广本想说什么,见王清河脸色不好看,就闭嘴不言了。

“于苍,你来干什么?”王清河一副不想管他的样子,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自然是有事啊。”于苍背着手,像模像样的打量大厅:“我下来办点公务,听说你在这里开了家客栈,征用一间房,不过分吧?”

王清河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走到柜台后面查账,大院原本就没客人,唯一一个客人还老是赖账,根本就没什么可查的。王清河烦躁的翻着电脑,说:“什么公务?”

“地裂。”

王清河终于抬起眼皮看他一眼:“地裂怎么了?”

“地裂有变。”

就在这时,王清河的手机响了,是金隶打过来的。于苍还想说什么,王清河狠狠瞪他两眼,他就像鹌鹑一样,不敢出声了。

金隶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清河,金族长去世了。”

这一惊非小,王清河不知道金隶心情如何,金族长虽然从未把他当亲人看待,但也养他数年。金隶的声音很平静,越是平静,王清河就越是忐忑:“我马上过来找你。”

就在这时,王清河手腕上的衣袖滑落,露出了几粒青痕,于苍差点跳起来喊:“北渚,你竟然恋爱了?”

“与你无关。”王清河正要上楼换衣服,突然停下来,说:“你要住可以,得交钱。”

“多少,不差钱。”

“一万。”

王清河说罢,急匆匆上楼,换上衣服出来,驾车离开。只留下于苍站在客厅里发呆,说:“怎么说也算是哥哥,连杯茶都不倒的吗?”

-

柳明明今天下午有课,在大院吃过午饭,就坐公交车赶到学校去了。他刚下车,准备进校,一个人就走了上来。

柳文昊提着一双最新款的鞋,说:“明明,我终于等到你了,你们学校我进不去,我也不知道你的专业,听说你们男孩子都喜欢鞋,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随便买了双,鞋码也不知道对不对,你回去试试,不行可以换。”

柳明明看了一眼那鞋的牌子,价值四位数,学校里的富二代人手一双。他也羡慕过,但是他没钱,穿着鞋都不是牌子,后来去大院上班有钱了,也舍不得花。

现在他对那双鞋提不起半点兴趣,冷冷的说:“我要去上课了。”

“明明,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你,你看这样,咱们有时间吃个饭,咱们爷俩好好聊一聊。”

柳明明话都没听完,就往前走:“我们没什么好说的。”

走到一半,柳明明忽又想起王清河的话,珍惜眼前人。他转过身:“如果真的想吃饭,就等我一会儿,我只上两节课。”

柳明明清晰的看见,听完他的话后,柳文昊的脸从黯淡无光到神采奕奕,他提着鞋,又要送上来。

柳明明退后一步,将柳文昊的局促和失望看在眼里。正逢一阵风吹过,掀起柳文昊的头发,花花白白的银发就暴露在他眼前,今天是晴天,柳文昊没打伞,不知道在校外等了多久,脸上全是汗珠,滚过脸上的沟壑,一粒粒掉在地上。

这个人抛弃了自己和母亲,但此时此刻,柳明明的心却有些刺痛:“你找个咖啡店等我,那里凉快。”

“万一你找不到我呢。”柳文昊着急的问。

柳明明看得出来,柳文昊是真的害怕他找不到自己,他耐着性子,指了一个咖啡店:“就去那里,”柳明明停顿片刻,报复心突然作祟,说:“只要你不乱跑,我就找得到你。”

这句话显然刺痛了柳文昊,中年男人脸上全是羞愧自责,他老母鸡似的连连点头:“对对,只要我不乱跑,你就找到我,明明,你快进去吧,上课别迟到了。”

柳明明突然觉得自己的话有点过分了,他张口想道歉,但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下课后,柳明明原本以为柳文昊会走的,他也就是象征性的过去看看。没想到那个中年男人还坐在咖啡厅里,旁边放着鞋盒,面前放着杯最便宜的咖啡,没喝几口。他的背很佝偻,仿佛是蜷缩在松软的沙发里,柳明明一眼望去,还看见了他后脑勺那片光秃秃的皮肤。

爸字在嘴边打转,又被咽了下去,柳明明收起眼里的动容,面无表情的走过去,坐下来。

不能原谅,起码不能这么快原谅,不为自己,为了他劳累半生的母亲。

“明明,你来了。”柳文昊原本在发呆,表情沧桑,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见柳明明来了,脸上都堆起温和的笑意,褶子挤在一起,每一条,都写满了作为父亲的不易。

“要喝什么,随便点。”柳文昊拿出菜单,递给柳明明。

柳明明没接,冷漠的说:“你想说什么?”

“不想喝东西?那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吧,边吃边说。”

“我走了。”

“对不起,明明,是我对不起你和你的母亲,那天在医院我没说清楚,现在我再说一遍。我没想到会是这个后果,后来我去了外地,找了一份做苦力的工作,等我攒够了钱回去的时候,你们已经不在了,我问周围的邻居,他们都不知道你们在哪里。”

“没钱还债,他们就把家里都搬空了,还说拿不出钱的话,就要割我的肾,说能卖好几十万。我妈担心那群亡命之徒真的会这么做,连夜带着我离开了,谁也没告诉。”柳明明说着,童年那段最困难的时光在眼前划过,他其实没什么感觉,最痛心的,大概只有父亲不再身边。

“我到处找你们,都找不到,只能又回到工作的地方,这多年来,我积攒了一些小钱,明明,爸爸终于找到你了,带爸爸去找你母亲吧,让我好好的补偿你们。”柳文昊说着,眼角闪着泪光。

柳明明有些鼻酸:“她已经死了,在我上高三的时候。”

如五雷轰顶,柳文昊怔愣片刻,趴在桌子上无声抽泣。很少见一个中年男人哭得这么伤心,周围的人纷纷侧目。柳明明沉默了很久,终于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爸,不要哭了。”

柳文昊不可思议的抬起头,泪眼婆娑的问:“你叫我什么?”

柳明明擦去眼角的泪:“爸。”

柳明明曾经做过最坏的打算,父亲在逃亡路上被那群放高利贷的人抓到,卸去手脚后,在一个不知名的角落里黯然死去。既然父亲还活着,既然他们分别了十几年又再次相遇,曾经的怨恨和不解可以先放下,珍惜眼前人不是么?

-

金家,灵堂。

曾经的巫族大祭司死了,前来吊唁的人林林总总,从早到晚就没断过。金隶穿着黑色西装,胸口别着一朵素白的纸花,在灵堂前站了整整一天,对到来的人表示相同的感谢和问候。

到了晚上,人少一些了,王清河刚想找金隶吃饭,发现他人不见了。

王清河来到天台上,果然发现了他。金隶还和以前一样,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站在高处,在这里,他看见看见所有人的表情,但其他人看不清他的,会让人觉得安心。

天边升起了几颗模糊的星子,在晦暗的夜色里若隐若现,暮色寸寸移来,整个金家灯火通明,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肃穆和哀伤。

金隶瘦削的背影像是一根孤生的竹子。王清河走过去,无需言语,只需要静静陪着他就好。

金隶伸出手,把王清河的手放在掌心,落实感回到心里,仿佛抓住了这个世界的一角,再也不会有被抛弃的感觉。

金族长是自然死亡的,没有任何痛苦,他已经太老太老,活了几百年,这个普通人类永远也无法企及的生命长度,每个巫族继承人都可以轻松做到。

说伤心吧,金隶也算不上伤心,只是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少了什么东西。

那个从出生到死,都在为了巫族考虑的,那个可以把爱情、亲情甚至是自己都献祭给巫族的前任大祭司,终于结束了忙碌的一生。他在黑暗中阖上疲惫的双目,这一次,他抛弃了所有人,独自走向新的征程。

可剩下的人,还在背后默默的观望着他。

今天早上,有好几个金族长的忠仆追随他而去。

金隶忽然觉得有些乏力,所幸身边还有一个人,瘦弱的肩膀,璀璨的眉眼,冰冷的指尖,是他为之奋斗一生的动力。

“谁来大院了?”金隶收回放空的思绪,想起刚才打电话时听到的陌生声音。

“于苍,金照山上的神将。我父亲是金照山的战神,父亲战死后,母亲跟着患病离去,我就被寄养在了于苍家里。他就是个傻子!”王清河仿佛很看不上于苍。

正说着,王清河手机响了,是老赵发来的长达40秒的语音,大半时间都在哀嚎:“老板,这个客人我们伺候不了,他非要吃凤髓,我问他鸡髓行不行,他说那是粗鄙之物,吃了要闹肚子,他还要喝那个什么露水,我们这哪有露水,我就说我们这有山泉水他喝不喝,他竟然说那水他洗脚都看不上,我伺候不起了,真的伺候不起了!”

王清河的脸越来越黑,只打了三个字过去:让他滚。

金隶看在眼里,不用见本人,也知道他确实不是个好东西:“金照山的神将,怎么突然下来了?”

“地裂。”王清河收起手机,正色道:“地裂,恐怕和金熙鸿也有点关系。”

上次的事,王清河早就和金隶说了,金熙鸿和白楼黑殿的众幽鬼们聚在了一起,他们就像悬浮在海边上的冰川,只露出小而尖锐的头,更庞大的部分还藏在冰冷的海水下。

提起金熙鸿,金隶眼中自然是生出了无边晦色,他自甘堕落,与幽鬼为众都和他没关系。只一点,他伤了王清河,虽然王清河现在身上什么伤口也没有,但是那天王清河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样子他永难忘记。

“我们应该找一个人来问问。”

“我手里正好有一个人选。”王清河说罢,望见了楼下院子里熟悉的人,竟然是焦安国。

转念一想,焦安国是长城的领导,工作多少和金家有些重叠也属正常,金隶显然也看见了熟人。两人眼神交汇,不用多言,都往下走去。

给金老族长上过香,焦安国退出灵堂,王清河和金隶站在外面等他。他还是那副样子,看起来不修边幅,但整个人很清俊。

“蛇鬼查得怎么样?”

焦安国手下意识往包里摸,大概是在摸烟,没想到他摸出来的竟然是口香糖,薄荷味的。焦安国拿出一片嚼,说:“戒烟了,喏,你们两个来一片嘛?”

两人俱是摇头,焦安国把口香糖放进包里,又下意识往另一个包里摸打火机,摸了半响没反应才想起自己根本没带。焦安国苦笑一声,说道:“看来一时半会儿还改不过来。”

王清河有段时间没见到焦安国了,没想到他竟然开始戒烟了。当初一起工作的时候,王清河曾委婉的提醒过他,年轻人少抽烟。

彼时焦安国笑得吊儿郎当,说自己身前体壮不打紧。

焦安国扫了眼笼罩着阴霾的金家别墅,说:“这里人多眼杂,去我车上说。”

来到车上,焦安国打开顶灯,拿出一个文件袋,递给两人:“那里面有照片,你们看看。”

打开文件袋,里面好几页都是血常规和各项基本内容化验,后面几张是解刨照片。只见血淋淋的内脏里面,布满了肉色的小鼠。

焦安国坐在前座,他转过来,把底下一张照片抽出来,上面是肉色小鼠的特写。小鼠旁边有数据,大概四五厘米长,和成年人的大拇指差不多大,浑身裹着一张薄薄的皮,旁边还有一张翻过来的照片,那张薄薄的皮下面,幼鼠的内脏堆挤着清晰可见。

“这是鼠鬼尸体里解刨出来的东西,从蛙鬼尸体里的东西建议你们不要看,连法医都受不了,然后就是蛇鬼,和鼠鬼差不多,身体里全是幼蛇,太小了,分辨不出种类。至于蛇缠,”焦安国抽出一张照片,是蛇缠的特写:“根据你提供的信息,八九不离十,柳明明手上和蛇鬼手上是一样的。其他幽鬼身上也有类似的东西,像花纹一样,效果应该和蛇缠一样。”

“柳明明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吗?”王清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真正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忍不住心悸。

“还要几天。”察觉到王清河心情低落,焦安国正想说什么,就见金隶握住了王清河的手,用力的捏了几下,未多言语,但是最大的支持。

焦安国把安慰的话咽回去,说起正事:“过几天我通知你来看结果,不过我们还有一个发现。”

“你说。”

“按理来说,如果谁想组建一支幽鬼军队,应该去找流浪汉这类人,他们没有亲人,居无定所,就算消失了也没人发现。但是这群幽鬼生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最差的,家里也是中产。他们的DNA和指纹都被破坏,面相也已经改变,我们同事用复原技术捣鼓了好几个月,才确定了一部分人的身份。两位,我现在把长城调查到的所有信息都发给你们,你们应该懂我的意思罢。”

“不止南沙,全国各地发生的悬案都有幽鬼的影子,这一次,我想把幽鬼后面的白楼黑殿挖出来,看看到底是个什么地方。”焦安国恶狠狠的说。

“正好了焦副,咱们目的相同。”

三人又在车里商讨了一会儿,焦安国才驾驶着车离去。天已经完全黑了,王清河今天不打算回去,在这里陪着金隶。

两人正往金家别墅走,王清河的手机突然响了,是柳明明发来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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