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文昊回到家里,没看见自己的妻子,他冲进厕所,用最快的速度洗了个澡。出来的时候,发现沙发上坐了个女人。
客厅没开灯,窗帘被风吹得鼓起了大包,女人一动不动的坐在松软的沙发里,像是一尊雕像。
柳文昊试着喊了一声妻子的名字,转而去厨房拿了把菜刀。回到客厅,那人还在,他打开客厅的灯,菜刀颤颤巍巍的指着来人:“你是谁?”
女人转过身,露出一张素白平静的脸,寒泉般幽深的眸子里,倒映着无边无际的晦暗。
“是你?”柳文昊立即认出了王清河,转瞬又自以为想通了关稍末节,问道:“是不是你派他们来吓我的,你们私闯民宅是犯法的,我要报警抓你们!”
柳文昊拿起手机想报警,却发现手机放在了裤兜里,他现在穿的是睡衣。柳文昊见王清河没有动作,想回厕所拿手机。
刚走出几步,地上的木地板竟然生根散叶,蛇似的爬上他的膝盖,他的下半身陷入一种麻醉状态,难以动弹。
王清河平静的声音传来,似高山之巅的冰雪融化为一捧透彻的泉,穿过松林乱石落下,带着直达心底的清寒。
“十年前,你发现那群人还在找柳明明母子麻烦,就把赌债还了,还以匿名身份资助柳明明读书。可你没想到,柳明明的母亲性格刚强,不愿意要任何资助。”
柳文昊捏着手中的菜刀,关节处泛起了灰白:“说这些干什么?你也是来为明明报仇的吧,你要给我什么惩罚?”
“柳文昊,你很爱惜你的女儿,带着她四处求医,你对后来的妻子很忠诚,你有了钱后,还经常匿名资助没钱读书的孩子,我无法判断,你到底是一个好人还是坏人。”
“人有多面,这要看你从什么方向看。”
“我始终都站在柳明明这一面。你不该以一己私欲把诅咒嫁接到亲骨肉身上,从你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你就应该想到今天。因果从始至终都悬在你的头顶,你以为逃过了劫难,事实上,真正的果在后面。”王清河停顿了一会儿:“如果,这些年来,你往身后看一眼,去看看那个被你抛弃的孩子,今天,我或许就会对你轻一些,可惜,一次都没有。”
柳文昊闭上双目,将眸中的复杂情绪掩住:“我做不到,我心中只有一个声音,我和过去已经一刀两断,和柳明明的母亲结婚,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说罢,你要怎么报复我?”
王清河站起身,走到柳文昊的面前,温声道:“我以/神/的/名/义诅咒你,十年之后,你将把柳明明的痛苦经历一遍,你的手上会长出蛇缠,身上长出鳞片,背后长出尾巴,你将被人称作怪物,将永远只能生活在黑暗中。”
柳文昊猛地睁开双眼,那是他最害怕的事,他双拳微颤,嘴唇发白:“你不怕天谴嘛?”
王清河的表情始终很平静:“我不怕天谴,也不惧报应,因为柳明明是我很重要的人,我欠他母亲一个承诺,你让他受伤了,痛苦了,我就把同样的伤害还给你,仅此而已。柳文昊,你可以为了重要的人揭开自己的伤疤,我也可以为了重要的人承受天谴。”
说完,王清河走开了。地上的木地板恢复原状,柳文昊腿一软摔在了地上。他用手撑着地,不让自己太狼狈,用颤抖的声音说:“为什么……是十年后。”
王清河停下脚步:“如果你的女儿能活下来,你将有十年的时间陪伴她。柳文昊,我惩罚的是你,不是你的女儿。如果她没活下来,这十年就留给你反思罢。”
推开房门,金隶站在门外等她,瘦削的背影像是一根苦竹,手自然垂在身侧。王清河走过去牵住,把冰冷的手心放进他温暖的手掌中。金隶宠溺的揉了揉她的发,两人往楼下走。
楼下花园,两人并肩而走,周围静悄悄的,连声虫鸣都没有。
高耸的小区建筑立在虚空中,各家各户的灯都开着,织成了一片璀璨的星海。
“如果是你,我也会这么做。”王清河突然说道。
金隶侧脸看了一下她,王清河目光没有移过来,侧脸柔和精美,仿佛刚才那句话不是她说的。
“如果我不是金隶,你还会这样做嘛?”
“如果我不是北渚,你还喜欢我吗?”
金隶点头:“喜欢”。
王清河狡黠一笑:“我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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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清河用筷子把签子上的肉剔下来,夹到金隶的碗里:“能有什么惩罚?吓唬吓唬他而已。”
秦胜广知道王清河,她不想说的事儿,谁也问不出来:“路雪你们打算怎么办?一直关着吗?”
王清河看了他一眼,秦胜广还在用力吸着味道,仿佛随口一问。眼神却一直往这边瞟,暴露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那得看焦副了,小姑娘不配合,什么都不肯说,要不你劝劝她?”
秦胜广沉默了一会儿:“她小时候性格就犟,我去劝劝他也好,待会儿就去。”
王清河意味不明的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忽然手机响了,是焦安国打来的。划开接通,王清河的脸色越来越差。
“别吃了,和我去医院,柳明明出事了。”
柳明明是被路人发现的,在无人的巷道,柳明明蜷缩在黑暗里,身上全是血,手里拿着把从超市刚买的水果刀。要不是有人经过把他送进医院,他估计已经失血过多死了。
王清河一行人赶到的时候,柳明明已经转到了普通病房。
焦安国守在门外,一见众人就站起来,说:“人已经没事了,就是精神状态不太好。”
“你们先进去和他说说话,我待会儿就来。”
徐二爷等人鱼贯进去,只有王清河金隶还站在门外。凌晨的医院,显得无比冷清,病房里的病人们都陷入了沉睡,医生值班室的灯还亮着,明亮的光投在干净的地板上。
王清河透过玻璃往里看,柳明明侧躺在病床上,背影显得很寂寥。
“谁伤的他?”
焦安国有些郁躁,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想抽烟,但现在只能嚼口香糖。他双眉拢起,说:“他自己。柳明明身上的蛇蛊已经显化,他把鳞片全挑了出来,尾巴也被他割掉了,医生没见过这种情况,求助了苏教授,苏教授才联系的我。”
“王清河?”
焦安国试探性的喊了一声,王清河才回过神,说:“没事,麻烦你了,焦副。”
病房里,血腥味和药味交织在一起,柳明明侧身睡着,柔顺的黑发陈在额前,双眸闭着,眉宇间拧了个小小的川字。
秦胜广把头贴在柳明明额头上,让鬼气流遍他全身,可以暂缓疼痛:“小明子,还疼不疼?”
柳明明闭着眼摇头,没有说话,眼泪却从眼帘里流出来。秦胜广伸手擦去,说:“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当年你哥我身体丢了的时候,也不是你这副怂样子。”
“秦哥,我疼。”柳明明睁开眼,沙哑着开口。
他疼啊,他从小就能看见鬼怪,除了母亲,所有人都说他不祥。他性格懦弱,未语先笑,总是弯着腰拱着脸,生怕别人看见或者看见别人的脸。母亲走了,世界上唯一爱着他的人走了。
他原本是可以坚持下去的,这世界就是这样,有人笑就有人哭,有人家庭美满就有人支离破碎。他恰好是不幸的那个,但是他还能坚持,因为他知道,比他不幸的还大有人在。
可当他知道所有的苦难来自父亲,他的生命被强行掐断,他将变成不人不鬼的怪物。他就真的坚持不下去了,他不要变成怪物。
秦胜广另只手擦了擦眼底,才发现自己根本流不出眼泪:“那你就哭这一次吧,哭完之后,就再也不能哭了,没人值得你哭,也没人值得你伤害自己。明明啊,大不了就是一死,你看我,现在不也过得好好的吗?到时候让王清河给你买两件纸皮,你想要什么样的就有什么样的。”
秦胜光说完,发现身上凉凉的,回头看去,大院其他人都用凉飕飕的目光看着他。仿佛是在说,你到底会不会安慰人。
柳明明仰着头看了看其他人,又看了看秦胜广,说:“我知道这样很傻,但是,我真的不想变成怪物。”
“你不会变成怪物。”王清河大步走进来,方才的阴霾一扫而光,锐利的目光对着柳明明上下一打量:“长本事了?”
柳明明差点把头埋进了枕头里。
“你难道忘记我是谁了?”
“我没忘记。”柳明明闷声闷气的答。
“我和阎王交情好得很,我不让他收你,他就不会收你。至于蛇鬼,你相信我吗?”
“我相信。”
“那你就等着,我会让你变成正常人。”
柳明明给学校请了假,背上全是伤口,需要在医院里静养。大院的人轮流过来照顾他,一群人正在在群里发消息。听老赵说,还有女同学来看柳明明,长得还挺好看。
微信群里,有张老赵偷拍的照片。虽然角度刁钻,但能看出女同学长得水灵灵的。
王清河看了眼照片,脸上浮现出微不可察的笑意,修长的手指一划,旁边是几张蛙鬼死时的照片。
把手机放在路雪面前:“你认识他们吗?”
路雪看了一眼就把目光移开,说:“什么恶心的东西,我当然不认识。”
王清河不慌不乱,又划开另外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头发理得很整齐,打着蓝白格子的领带,脸上是自信爽朗的笑容:“这是他以前的样子。听说不到几个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路雪索性闭眼不看,突然头顶一凉,王清河手指轻轻一点。她就感觉一股力量把她的眼皮往上下拉扯。放大的照片就在眼前,是那个蛙鬼死时的样子。
他原本厚实的嘴唇薄成了一条线,直咧到耳垂,两条薄线微微张开,里面是又尖又细的数排牙齿。眼球完全变形,无比突出,仿佛下一刻就要掉下来。他的肚子格外大,衬衫都撑爆了,还有一两颗扣子固定着,肤色惨白,隐约泛着幽绿。
“不要给我看!我不要看!”路雪尖叫着,手被拷着,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
可她的眼睛被神秘力量撑着,她眼泪狂流,就是无法闭上。
王清河把手机放在她面前,另只手轻轻搭在她肩上:“路雪,你的衣物怎么是湿的?”
“没有!那是汗水!”
王清河把相机打开,摄像头转过来,路雪那张惊慌失措的脸出现在她面前:“你有没有发现,你的眼睛越来越突出了,你的嘴唇也变薄了,来,张开嘴。”
路雪鬼使神差的张开嘴,那里面,长了两排牙齿。她正要仔细看,王清河惊讶的声音就传过来了。
“怎么回事?路雪,你怎么长出了两排牙齿?”王清河惊讶道。
路雪立即闭上嘴,剧烈摇头道:“没有,我没有。”
“我都看见了,路雪,你骗不了我的眼睛。你难道没有闻到吗?”
“闻到什么?”
“腥味啊?就像下过雨后的水泥路面,从你身上发出来的,你闻不到吗?”王清河饶有兴致的看着她,还做作的用手捂着鼻子。
路雪立即闻了闻,果然闻到一股剧烈腥臭,她忍不住干呕起来。
王清河收起手机,在路雪对面坐下:“路雪,你有两个选择。一,待在这里,直到变成蛙鬼死去,二,带我去白楼黑殿,我会让你变成正常人。你应该明白,没有人会来救你,能救你的,只有我。”
路雪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划过了惨白的脸颊:“没用的,你救不了我,谁也救不了我。你们赢不了他?”
“他?谁?金熙鸿吗?”
路雪没用回答,她又闻了闻身上,两道眉拧成了褶子:“我承认,我很害怕,我害怕死,也害怕变成蛙鬼,但是,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没人能救我,你走罢,我不会带你去的,我宁愿死,也不会回去。”
王清河深深望了她几眼,没再说话,起身出门去了。
审讯室里,只剩下路雪一人。光短暂打在她身上,照亮了她泪痕斑驳的脸,随着王清河关上门,光线又被黑暗吞噬。抽泣声,断断续续的响起来。
日子悄无声息的过去,王清河每天都用蛙鬼的照片来吓唬她,每天就把路雪身上的变化,一点点看出来,告诉她。
起初,路雪还会拒绝听,但王清河有的是办法让她接受这些让人抓狂的信息。到最后,路雪仿佛木讷了一般,一动不动的坐着,往外凸着的眼球望着前方,嘴巴里的舌头不时伸出来,抓捕空中飞翔的小虫。
今天,王清河有事没来,来的是秦胜广。作为路雪唯一的熟人,秦胜广经常来劝他,路雪始终油盐不进。
打开沉重的铁门,秦胜广拿着一包热腾腾的糖炒栗子。他已经接受路雪什么都不会听的事实,今天来这里,也不想说什么。
他坐下,把糖炒栗子倒在桌面,栗子骨碌碌滚在桌面上,他用手拢住,用手剥开壳子,把冒着白气的果肉递到路雪面前,说:“小雪,我特意买的你喜欢吃的,你尝尝看。”
路雪望着香喷喷的果肉,惨白的脸上毫无波澜。她曾经很喜欢吃糖炒栗子,刚炒出来的,还在烫手,软烂香甜的果肉在嘴里化开。现在她望着那颗完整的暗黄色的果肉,提不起任何食欲。
“肉。”
“你想吃什么肉,我马上就去买。”秦胜广说着就要站起来,
路雪望着他,眼里全是渴望:“我想吃生肉。秦哥,你杀了我吧,我现在每天都能感受到身体的变化,我嘴里每天都会长出新牙齿,我的眼睛,我感觉它就快掉下来了,杀了我吧,我现在生不如死。”
“小雪,你说吧,说出白楼黑殿在哪里,王清河会救你。”
听到这话,路雪的眸光逐渐黯淡下来:“不可能,如果让他知道我带外人进去,我会比现在还惨。秦哥,要不你放了我吧,在这里我吃不到生肉,很快就会死去。”
“你是要我把你放出去杀人吗?”
“不会的,我不会杀人,我去吃动物,那些是一样的。我怎么可能杀人,我不敢,秦哥,我真的很痛苦,要么你杀了我,要么就放了我。秦哥,要是阿姨知道我这么痛苦,也会伤心的。”路雪声嘶力竭的喊着,眼泪淌下来,从薄而长的嘴唇边划过。
秦胜广陡然听到路雪提起阿姨,想起了尘封的记忆。那时候他家穷,母亲又生病,是路雪帮着他照顾母亲。母亲去世时,他才十岁,什么都不懂。是路雪帮着他料理后事。
他问路雪,她怎么这么熟练?路雪说,因为我已经亲手送走了母亲和父亲。
后来两人被送到孤儿院,因为身体孱弱,他总是受其他孩子欺负,保护他的是路雪。那个和他一般大的孩子,个头比他高,脸上总是带着皎洁的微笑,天不怕地不怕,是他灰暗童年里唯一的光。
秦胜广颤抖着手拭去路雪脸上的泪,他很想哭,但自己早已经流不出眼泪了。
“秦哥,你杀了我吧,与其受折磨死去,不如死在你手下。”
“我不会杀你,小雪,你要活着,活着才有希望。”
“那你就放了我,我再也不做坏事了,我也不会杀人,我找一个地方,安安静静的活着。你还可以来看我,到时候我们一起生活,就像小时候那样。”
秦胜广知道,不论发生了什么事,那道曾经映亮他灰暗生活的光,他都无法拒绝,不管是现在还是过去。他在心中奢望着,奢望那道光玩累了,会回到他身边。
他想回到从前,他要回到从前。
对于秦胜广来说,脱掉纸皮,偷到钥匙,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