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香味萦绕在甬道的腥臭味中,断断续续,时隐时现。王清河凝神嗅了嗅,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咱们继续走。”秦胜广突然站起来,捏紧双拳:“我想看看,到底是谁在做这些恶心事。”
背后突然响起整齐的脚步声,王清河扔了几只千纸鹤回去查看情况,一行人快步往上走。走了一段距离,面前出现一道沉重的铁门,背后的脚步声有增无减,越发近了。
踏入门内,和其他房间不同,这里的石壁上嵌着琉璃盏,里面点着千年不灭的人鱼烛,将石室照得满室通明。石室左侧,摆着长而宽的黑木案,案上摆着密密麻麻的器具,被磨得噌亮。另一侧的案上,摆着几具黑袍童子的尸体,他们头发散着,布着圆滚滚的血洞。
“看来我说的不错,黑袍童子就是药人。”于苍说道。
一只千纸鹤还剩半边翅膀,摇摇晃晃的飞回来。王清河伸手接住,说:“咱们的行踪暴露了,赶快往上走吧。”
于苍急忙将铁门阖上,匆匆下了一道禁制,就跟着几人继续往上。
为了方便快速行走,王清河又点起了千纸鹤,几人的身影映在粗糙的石阶上,似墨汁不断涌动。
“等等,地上有血。”王清河俯下身,用手指捻开,放在鼻前嗅了嗅:“人血?除了我们,还有谁来这里?”
于苍听着越发迫近的脚步声,已没心思管地上到底是谁的血了,催促道:“先别管这些了,就快追到屁股后面来了,咱们快走。”
一行人不在言语,专心赶路。不知行了多久,眼前出现一个光点,越来越大,直到变成一个洞口,光就是从那里透过来的。
越过洞口,突如其来的刺眼光线让几人短暂失明,片刻,视线恢复,映入眼帘的是如同棋盘的平整地面,中间有条天堑般的鸿沟。一群穿着和黑袍童子穿着如出一辙,只是服侍颜色是雪白色的童子正站在鸿沟边,正把篮子里的肉块扔下去。
幽深绵长的地裂里,不时传来几声野兽嘶吼。
大地中央,一株高大的血梅迎风生长,这里的环境实在是太恶劣了,土是黑色的。梅树虽然高大,但长得格外崎岖瘦弱,干巴巴的树杈往两侧分开,只有几枚零星梅花在风里飘零。梅花的树杈中间,挂着一只石盘,石盘上刻着流水般的符咒,太阳花似的散开。
梅树的一根树干上,挂着一条绳子,绳子上绑着一根须发洁白的老人。他的银丝全是鲜血,身上全是伤口,呼吸已经微弱得几不可闻。
王清河心头一紧:“徐二爷!”
她正要过去,发现梅树周围滑动着符篆,每张都漾起了淡青色的尾巴。
“那是命盘?那不是宁睢的东西么?难道他就是幕后黑手?”在于苍的印象里,宁睢是个独来独往的神仙,怎么会造这些恶心的玩意儿。
“不止是命盘,还有其他东西,命盘乃是神物,那上面萦绕着鬼气,是华阴令!命盘里被融入了华阴令,命盘刻着世间万物的轮回和归宿,那人将点鬼的阴物融入其中,以此偷运转命。二爷不行了,我得去救他!”王清河说着就要上前。
于苍一把拦住她,沉声说道:“北渚,你还没看出来嘛?那里设了解除封印的阵法,你一旦过去,华阴令,”于苍手指梅树底下的土盘:“季氏盘,帝王兵,极恶骨顺势启动,地裂洞开,你想过后果嘛?”
“我如果不过去,二爷就得死!”王清河曾预料过这个后果,所以进入白楼黑殿时,她有意让二爷离开。只怪他们人手太多单薄,那人像是蛰伏在黑暗中的影子,洞悉了王清河的所有想法。
王清河话音刚落,背后飞沙走石,蹬蹬数声,一支黑袍童子大军移来。他们肤色惨白,形容肃穆,身披软甲,手持长刀。另一边,白袍童子们尖叫数声,纷纷跳入地裂中。
“这是什么情况?”于苍正在疑惑,地裂中传来数声嘶吼。
周遭地动山摇,一个巨大的头颅从地裂中探出来。它浑身都是青绿色的斑点,有的地方挂着腐肉。它一只眼珠已经烂没了,另只眼珠还在四处转动,鼻孔是两个黑色的洞,几乎没有嘴唇,是细而长的一条线。是睡在河底的老祖宗,它伸着全是肌肉的前足,土石哗啦啦往下掉。
这只老祖宗还没完全爬上来,又有一只粗壮的肉爪,搭在了地裂边缘。肉爪上长着些黑色的毛,手指细长,关节很多,猛地用力,爪子深深陷进了地里。一个尖瘦的脑袋随之冒出来,两只肉耳大如门框,眼珠漆黑,身上有不同程度的腐烂,有的地上烂出了洞,有的地方则露出了森森白骨。它拖着一条半是白骨半是肉的尾巴,在虚空中嗅啊嗅。
又一声嘶鸣响起,一头赤红巨蛇探出头,它额头上长着两个小角,赤红色的鳞片层层覆盖着,有的地方已经腐烂,有的地方形成了诡异的花纹。蛇母扭动着水桶似的身体,费了好大劲才爬上来。众人甚至能看见,地裂边缘还残留着它的腐肉。
整整三只老祖宗,全部出动了。
它们在地裂边缘徘徊,将森然沉寂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的几人。
黑袍童子大军们,把刀柄放在手心,抱拳施礼,齐声道:“拜见老祖宗!”
于苍脱下手套,冷哼道:“把畜生当祖宗,亏得他们想得出来!”
王清河忽然拉住了金隶的手,对着他眨眨眼睛:“劳驾金先生,借我一件兵器,我要轻便的。”
金隶反握住她的手,一股黑气从他手背伸出,在两人手掌间流转,又窜入王清河的手背中:“想做什么就去做罢。”
王清河心中微软,但她来不及温存,匆匆移开了手,说道:“诸位,看着二爷去死,我做不到。”
秦胜广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弯刀,说:“早就想和他们大干一场了。”
大福默默抽出了纸符。
柳明明看着变尖的指甲,说:“还好,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你们。”
于苍举起手:“我可以拒绝吗?要不在商量商量?”
没人理他,所有人都朝血梅树冲去,于苍看着他们毅然决然的背影,愤愤扔掉攥着的手套,下一秒,也冲了过去。
老祖宗们和黑袍童子大军一齐冲上来,像是一片洪水到了空旷的平地,毫无阻碍,眨眼就把几人吞没。一时间,刀光如晦,似不断纠葛的紫电青霜,血肉翻飞,利器砍断骨头的声音,割开皮肉的声音,刺激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王清河手中的灵符不要钱似的往外撒,似一群燃烧的蛾子,带起赤色残影,在人群中飞来窜去。金隶手臂的符咒黑得如墨,黑气中有千千万万道兵器,如同一条黑色苍龙,眨眼间就把眼前的黑袍童子消灭干净。
于苍的白西装上沾满了血,起初他还在施展隐术,后来就什么也顾不上了。大福扔着赤符,他看似木讷,身体却很灵敏,总能躲避攻击。
柳明明的速度快得不像正常,他尖锐的指尖没入黑袍童子的胸膛,他感觉到了钝意,那是触碰到了骨头。起初,看见黑袍童子倒在眼前,柳明明浑身都在颤抖,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怯弱冒出头来。但他看见挂在血梅树下一荡一荡的二爷,就什么也不怕了,他看见手臂上长出的新鳞甲,就什么也不惧了。
老祖宗很快也加入行列,赤红蛇母身躯庞大,行动却很敏锐。它挪着沉重的身体,横在王清河面前。王清河想也不想,翻身上去,踩在坚硬的蛇背上。手指婉转,祭出数枚灵符。灵符头尾相接,形成一个圆圈,圈住蛇母身体。
王清河捻诀施咒,圆圈刹那燃起熊熊业火,从蛇母身体上划过。蛇母吃痛剧烈颤抖,王清河把苗刀插入它鳞片间,一手握住刀柄稳住身体,另手微动,连祭数道灵符,形成好几个圈,缠在蛇母身间。
剧烈的疼痛使蛇母翻转身体,巨尾顺势扫过来。王清河无处可逃,被巨尾扫落。她浑身都在痛,骨头仿佛被打得凹陷了。王清河迅速站起来,全身都在发抖,几乎要握不住苗刀。
一条黑色的绳子突然出现在王清河面前,她急忙握住,看过去,发现金隶的身影从蛇母身下划过。他手里握着把短刃,被他用最快的速度插进蛇母腹下。短刃绑着黑色绳索,两头在王清河和金隶手中。
两人越过无数刀光剑影相望,只一眼,就明白对方心中所想。跑!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往两边跑,绳索绷直,紧接着,同向跑去。蛇母浑身赤红,只有腹下是片莹白,那里是退化的细甲,是蛇母身上最柔弱的地方。短刃上长着勾子,嵌在了蛇母体内,被两人拉扯着不断向下。两人配合默契,在蛇母弯曲的位置适当调整距离。
蛇母腹下的血肉如同刀割布帛一样往两侧分开,里面的花花绿绿的内脏肠子全部掉了出来。突然,短刃一顿,仿佛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两人互视一眼,手臂绷紧,同时发力。
好在卡顿只是瞬间,突破后就再无阻碍。有什么东西从蛇母身体里一股脑掉出来,两人看去,竟是白花花的蛇卵,相互沾在一起,熙熙攘攘,密密麻麻,起码有上千枚。
蛇母被开膛破肚,再也神气不起来,终于毫无生气的躺在地上,只有尾巴还在神经性的抽搐。
王清河手中的黑线化为一抹黑雾,刹那就被腥风吹散了。两人来不及交谈,就听见了于苍的呼喊。
他正在和蛙母周旋,他在蛙母的穴位上点上钢针,但由于蛙母体积太大,钢针对它并不起作用。于苍只能一边躲避蛙母的攻击,一边忍着腥臭,寻找它的弱点。
“两位,快来助我!”
两人倒是想过去,但他们周围很快就有黑袍童子覆拥上来。金隶手指微动,手臂上的骨线绷紧,一股黑雾从他指尖流出,来到于苍面前。
于苍伸手接过,竟是九枚和普通刀剑差不多大小的钢针。于苍正是要这个,他双手摊开,九枚放大的钢针在面前一字排开。他手指点过每一根钢针,钢针就咻得飞出去,速度之快,擦得空气猎猎作响。
畜生终究是畜生,即便体型稍大,也只是被用来作为繁衍的工具罢了。它无法躲避九枚犹如利箭般的钢针,只能任由它们插入自己体内。随着钢针插入,它的手失去知觉,紧接着是脚,身体,和头。
很快,蛙母就像石头一样僵硬不动了。
于苍满意的拍拍手,这才发现手上全是发臭的粘液,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的。他表情有些狰狞,要不是现在情况紧急,他真的会吐出来。
于苍虽然大小是个将军,但他一点也不喜欢打架,因为打架又脏又臭,还会弄得满身臭汗。但他没有办法,这是他父亲的遗愿,他只能遵守。
眼看几人就要接近血梅树,飞掠的符篆就在眼前,于苍摩擦双掌,刚准备说他掩护,就被王清河一脚踢进了阵法范围。此阵法乃神族所用,邪灵勿进,所以这里面暂时是安全的。
可进去之后,血梅树消失了,其他人也不见了。王清河回到了金照山,没有下雪的金照山,四处如春,蒙络摇缀,芝兰缭绕间,筑着一间精巧的水上长廊。廊上人来人往,觥筹交错,那是众神在饮酒作乐。
王清河也在其间,那时她还叫北渚,总穿着一件莲青色的衣袍。她还记得,那是年轻一代仙者封神位的第一次宴。她坐在宴席间,看众人作乐,虽然没人和她搭话,但也觉得自得。
饮到酣处,一位灰袍神者两颊微红,踉跄起身,北渚记得,他叫易上,是位星君。易上为人最善谈,他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执着酒杯,说要敬众人。
易上星君显然是喝多了,众仙连连起哄。易上星君果真挨个敬酒,每喝一杯,就要说一句,恭喜恭喜,被敬的人就回一句,同喜同喜。有和他熟悉的,就会多说几句话。
北渚自父亲仙逝后,就潜心修炼,鲜与人接触,人人都到她性格孤僻,实则是北渚觉得麻烦。不过今日,她是怎么也躲不过了。只能一边吃菜,一边偷偷打量被敬的人反应。
好在简单,只要说两句同喜。易上星君快过来了,北渚有些紧张,暗自捏紧了酒杯,平复心情,暗自思付要说的话。她旁边就是于苍,她名义上的哥哥,实则和她很不对付。北渚双亲仙逝得早,她就一直养在了于苍家里,因为于苍的父亲曾是北渚父亲的下属。
但于苍对北渚并不欢迎,甚至十分排斥。于苍的阿娘对她挺好的,但北渚总觉得他们一家子都对自己带着疏离。或许是因为,于苍的父亲是为救自己而死。所以,不管于苍怎么闹自己,她都不还手不还嘴更不告状,这是她欠下的。
于苍是个爱玩的主,和每个人都熟悉。他和易上星君说笑了几句,痛快的饮了酒,就坐下来,瘫坐在软椅里,饶有兴趣的打量北渚的反应。
北渚确实紧张,她捏着酒杯,刚想起身,就发现易上星君跳过了自己,直接去敬下一个人了。北渚悬在半空的酒杯缓缓放下,脸上的笑容渐渐放下来。那一瞬间,她觉得宴席上的仙者们吵闹极了。
于苍自然是看见了,他拿起酒杯,本想去敬北渚。旁边有人找他说了几句话,他就忘了。
北渚安慰自己,许是易上星君喝多了。她默默的看着,发现余下的每一个人,易上星君都敬了。
后来北渚发现,不仅是在宴上,私底下,曾经要和她说话的神仙,都不愿意和她说话了。人们开始躲避她,有她出现的地方,众神散去,她不在的地方,众神方才聚拢。
北渚知道原因,因为她是衰神,这世间的衰运从她手里经过,谁都不想碰上。
北渚也曾经后悔过,她允许自己后悔,但不允许自己一直沉浸在后悔中。
王清河再次回到席间,穿着莲青衣裙,坐在软垫上。耳畔笑语连连,推杯换盏,不远处易上已举着酒杯过来了。王清河明白了,这是幻境,幻的是她终身难以释怀的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