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想象中心痛如绞的感觉,李归齐只觉得心里很空,没着没落的。
指尖传来一点刺痛,李归齐低头去看,不知为何出现了一个血点,像是被人扎了一下。
江扩已经消失了。
贺行倒在地上,一大滩血在他身下蔓延开来,缓缓地流到了李归齐的脚边。
“我可以,去抱抱他吗?”
李归齐轻声问风无涯。
没人回答他,李归齐回头去看,却见风无涯也不在了,整个妖精集市中没有一点声音,似乎天地间只有他自己。
李归齐过去抱起贺行,擦干净他脸上的血渍。“贺行可真好看啊”,李归齐心想,想着想着就笑了出来,“这么好看的魔尊,是我的。”
他这个时候也没有太多悲伤,只是觉得,很累,想休息了。于是他俯身轻轻吻了一下贺行的额头,然后,没有犹豫地,将一把金色的小匕首,捅进了自己的心口。
风铃声震响。
整个幻境,飞灰湮灭。
李归齐骤然睁眼,就看到了两个熟悉的人。是小白和贺行。
“要不,我再扎一下吧,或者直接在手上扎个字?”小白正拿着一根针在李归齐手边比划,征求贺行的意见。
“滚!”贺行无情地拒绝了。
李归齐有些反应不过来,呆呆地问:“这是,什么死后世界吗?”
正在研究他手指的两人这才发现他已经醒了,同时要上来拥抱他。小白更快一步,直接扑到李归齐怀里,又开始惊天动地地嚎。
贺行堂堂魔尊,居然没抢过一只狐狸,只能黑着脸等在一边。
李归齐边拍小白的背给它顺气边看贺行,看着看着自己的眼眶也湿润了。
这点时间,已经足够李归齐想明白了。其实从闻到那阵妖风开始,他们就着了道,被拖入了一个盛大的幻境。
制造幻境,是玄姬的密法,这应该就是他们在幻境中屡次听到风铃之声的原因,只是不知道玄姬是何时在这里留下这个阵的。
此阵在阴阳中也有记载,名曰黄粱一梦。
这个阵法是根据入阵之人的想象和记忆化成的。小白的奶奶,应该是已经死了,小白离家太久,也不能完全记清楚奶奶的样子。因而在幻境中就发生了扭曲,狐狸奶奶的身上隐隐约约总有孟婆的影子,那小萝卜精更是小白强行塞进来的。
至于那光怪陆离的妖精集市,更是他们三人的想象一同构筑的。
小白好歹是不哭了。现在李归齐对它充满宽容,幻境是假的,但是小白当时的奋不顾身,却是最真挚的感情。
他揉了一把小白的头,小白就嘭一下变回了小狐狸,让李归齐把它揣进了怀里。
李归齐低头把脸埋进小白柔软的毛发里吸了一口,再抬头已经不哭了,就看着贺行傻笑。
贺行也笑了,他什么也没说,抬手刮了一下李归齐的鼻子。
刚才幻境中,最后出现在黄金塔的两人,是他们最深的噩梦。所以那两个幻影,在幻境中是不可战胜的。
这就是黄粱一梦的杀机。
它重现人最恐惧的事物,然后让你在恐惧面前毫无还手之力,最终精神崩溃而死。
可是,他们为什么没有死?
贺行解答了这个疑惑:“六瓣莲花风铃,其实是贺家的标志。只是因为玄姬太过臭名昭著了,仙门才以为那是玄姬自己的标志。这个地方,可能跟我的父母有关,血脉的关系吧,幻境没有对咱们下死手。”
贺行将李归齐拉起来,李归齐终于有机会好好看看他们所处的地方了。
这真是一个,很美的地方。
他们此时正站在一个山坡上,坡下一条小溪潺潺流过。溪水很清澈,还能看到其中游鱼跳跃。山坡之上,繁花似锦姹紫嫣红,没人想到在终年积雪严寒的魔域之中,还有这样一个春暖花开的地方。
贺行和李归齐身后,是一个小院儿。院子不大,但很是讲究,青砖黛瓦的屋舍纤尘不染,院中还有葡萄架,架子下面有一个葡萄藤做的秋千。
贺行拉着李归齐走进了那个院子。
在他们踏入院子的一刹那,葡萄藤那里出现了两个人的虚影。一个很漂亮的女人正坐在秋千上爽朗地大笑,她身后的男人也满脸笑意温柔,任劳任怨地推秋千。
那个男人,剑眉星目轮廓俊朗,与贺行有三四分相似。
李归齐偏头去看贺行,贺行点点头说:“这应该,才是江扩真正的模样。”
江扩的本来样貌,与李归齐在幻境中看到的不太一样。李归齐没有见过江扩,贺行虽然见过,不过是在他还吃奶的时候,也不会记得江扩长相。因而幻境中的江扩,完全是他们根据画像想象出来的。
那画师怕是个骗东川钱的骗子,李归齐腹诽道。
贺行看着秋千那边的景象,默默攥紧了李归齐的手。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母。
那个秋千上的女人穿一身淡蓝衣裙,秋千荡起,衣摆随风飞扬,宛如一只翻飞的蝴蝶。她笑容明媚,眉眼弯弯,细碎的阳光倒映在眼中,令人见之心喜。
一阵清风吹过,带来一片落花,而后,秋千上的人影就散了。
“这是江扩的记忆碎片。”贺行声音有些低沉,李归齐上前一步揽住贺行的胳膊,跟着他继续往里走。
小白从李归齐怀里跳出来,去玩秋千了。
走过葡萄架,就见院子中空地上又出现了贺行父母年轻的虚影。
这次江扩坐在院中小凳子上,拿着一根木簪在费劲儿地打磨。女孩偷偷从他身后靠近,故意在他耳边吹了口气,江扩整个人弹了起来,满脸通红,手背在身后不让女孩看他做的东西。
贺行的眼眶有些泛红。
而李归齐看着这些场景,心中涌起浓浓的遗憾。这样好的父母,如果没用二十年前的变故一定能跟他的父母成为好朋友,然后他跟贺行就能竹马成双一同长大。
可惜,世事无常。
贺行回身推开了房门。
而房中的虚影,这次多了一个人,那是奶娃娃贺行。
贺行的娘亲似乎是生产完不久,有些虚弱,躺在床上休息。小贺行也不知是饿了还是怎么,突然哇哇哭了起来。
刚睡着的女人这下又被吵醒,满脸不耐烦,江扩赶忙过来抱起儿子,拍着小孩儿的背小声去哄。
小贺行渐渐不哭了,还冲着他爹咧嘴笑。
江扩在儿子奶乎乎的腮帮子上吧唧亲了一口,回头去跟自己媳妇儿展示儿子多么的可爱,满脸新手父亲的骄傲嘚瑟。
可是贺行的娘亲还是很不耐烦,挥手让江扩把孩子抱出去。
江扩就抱着孩子转到了外间,哄了片刻等小贺行打起了瞌睡,就轻手轻脚地要把奶娃娃放在小榻上。
没想到刚一放下小贺行就醒了,撇嘴又要开始嚎。江扩没有办法,只得再次将儿子抱起来。
一抱起来,孩子就不哭了。
再放下,又开始哭。
一抱起来,就不哭了。
如此反复几次,江扩认命了,拍拍儿子的小屁股算是惩罚,但还是一直抱着不松手了。
到这里,人影开始淡去,这段记忆碎片,快要消失了。
“不要!”贺行脱口而出,就要伸手去抓。可是虚影还是消散了。
贺行垂下手,苦笑了一下。
这时李归齐轻轻扯了下他的手,让他去看床头。床头挂了一个六瓣莲花风铃,正随风轻响。
李归齐走过去,回头看贺行征求他的同意。贺行点了下头,李归齐就取下那个风铃,仔细端详。
这风铃跟他在成康镇见过的那个一模一样,唯一一点不同就是有人歪歪扭扭地在上面刻了一个“安”字。
贺安,是贺行母亲的闺名。思安谷,是江扩留给妻子的,一封情书。
虚影消散,贺行已经收拾好了心情,开始仔细打量起这件屋子。
正屋的墙上挂着江扩给妻子画的画像。江扩画功真的一般,就这么挂出来可见他也是个不太懂女孩儿心思的,也难怪贺安产后会脾气不好了。
贺行嘴角微微一勾,继续去看这个房间,在小榻上的案几上发现了一摞书。这时候李归齐也过来了,看起来困的不行,但还是要硬打起精神陪贺行一起看。
贺行摸了摸李归齐的额头,确定没有生病,就把人摁倒床上,命令小孩儿睡觉。从陷入黄粱一梦到现在已经一个昼夜了,李归齐灵力不足,撑不住了。
李归齐还哼哼唧唧地不愿意睡,非要挨着贺行。贺行没办法,只得将案几移到小榻一旁,然后人连被子一起抱到小榻上,让李归齐枕着自己大腿睡。
李归齐这下开心了,临睡过去前还嘟嘟囔囔地说:“小白呢?在外面睡了吗?会着凉吧?”
一只带毛的狐狸,怕什么着凉!贺行一下捏住李归齐的嘴,这下才安静了。
贺行于是开始翻看案几上的书。
有些是话本闲书,有些是阵图符箓,只在最下面,压着一本江扩的笔记。
这笔记是从贺行出生开始写的,事无巨细地记录了贺行的吃喝拉撒,字里行间都是一个新手父亲的诚惶诚恐和满满爱意。偶尔江扩也会抱怨几句妻子发脾气了,但是很快他又自我排遣反省自己了。
贺行这些年,不是没有想象过江扩的样子。他也问过舅舅,可是舅舅也总是含糊其辞,用一句人中龙凤、天妒英才了事。
但无论贺行怎么想象,唯独不敢去想,江扩,他的父亲,居然是爱他的。
流水账很快翻到了底。
在笔记的最后一页,贺行看到了一句转瞬即逝的话:
阿行,此非现世,莫困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