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八月,一场秋雨下来,那仅存的一点暑意便全消了。萧家园子里进了一大批各品种的菊花,又给各房各院送了一些,如今那沾了雨水而分外翠绿的菊花叶子在风中微微摇曳,又依稀抽出星星点点的花骨朵,在小雨中随风摆着,竟是不胜娇羞的模样。
萧子珩自朝堂上回来,见念莜正在廊下立着盯着院子里的花出神,便一面卸了斗笠并蓑衣一面走过去道:“如今天凉了,好歹让人给披件衣裳”
念莜回过神,随手接过萧子珩手里的斗笠边一并向屋内走边说:“我也是屋里待的闷了,刚出来透口气,秋风虽凉,眼下却凉的适宜。”
萧子珩和念莜将蓑衣斗笠挂好,说道:“这雨淅淅沥沥了几天,我看也是快要停了,南边那块天渐渐亮了,想是今夜雨就能住了。你想不想回娘家看看明日我倒是有空。”
念莜正忙着帮萧子珩更换朝服,听他这么说,顿时满心欢喜:“你要陪我回去”出嫁后,除去回门那次,念莜还没怎么回过何家,偶尔得到些稀罕果品便让香芸的哥哥振忠送回去孝敬祖母和母亲,带回来些只言片语,也难慰她思家的心情。
上一世她同母亲不够亲近,出嫁后几乎同娘家断了联系。这一世母亲渐渐回过味来,和念莜也越来越像正常母女,嫁到萧家后,念莜竟头一次有了想家的感觉。
萧子珩拉了念莜坐在他腿上,口中道:“中秋节快到了,也该回去看看,我方才已让人去送了帖子,明日用了早饭咱们就略收拾一下陪你回去。”
念莜环住萧子珩的脖子,抵着他的头娇笑道:“九叔,你真好”
第二日一早,念莜胡乱吃了几口饭就和萧子珩去婆婆院里请安,萧老夫人也是刚用过早饭,正有丫鬟在一旁捧了漱盂与她漱口,又盥了手,这才对萧子珩二人说:“是该回去一次了,八月节也要到了,昨儿老爷从宫里回来时带了两匣子皇上赏的桂花糖蒸菱粉糕,阿末你去取了带给何家老祖宗尝尝。我房里还有两匹金线妆花云锦,你们也一并带去罢。”
念莜知道那云锦格外金贵,即便是宫中的妃子也未必人人都有,最是有钱也难买的,于是当下推辞道;“省亲之礼我和九叔早已备下了,那菱粉糕我们带上,云锦您便留着吧”
萧老夫人笑笑:“你们备的是你们的,这倒是我的一点心意。况且我年纪大了,穿不得那些花哨的料子,你母亲正当年,我看她穿就很不错。咱们萧家的媳妇回娘家,总得有两样拿得出的。”萧老夫人心底总觉得念莜因为宝珠是受了些委屈的,可她也没奈何,便有心补偿她一下。
念莜见婆婆意决,便不再推辞,当下施礼谢过了。
萧老夫人又道:“不早了,你们即刻便去吧,念莜愿意的话就住上几日,好好跟家人亲近亲近,过几日再让阿末去接。”
从老夫人房里出来,却见程宝珠正立在廊下盯着院子里的某处出神。她是不能如念莜般风风光光的回娘家的,即便回,以她的身份回的也不会是何家。那个曾给过她荣耀给过她骄傲的何家,她此生怕是都不能回了。
念莜二人见她只是呆着,便也不去理她,径自向前走了几步,身后却传来声音:“九婶”
好似怕人听见,程宝珠的声音放得很低,见念莜住了脚步回头看她,她又思忖了片刻,才开口道:“帮我给母亲带个好罢”
念莜本想刺她一句,问问她母亲是哪一位,但见她眼中似乎有泪,便什么也没说,只轻点了一下头便去了。
一时念莜乘了八宝璎珞车,萧子珩则骑了马跟着,一同往何家去了。
行至燕京城北大街,离家就近了,念莜打起车帘看了两眼热闹,被萧子珩看见了说道:“以后在家闷了就出来转转,带上萝月便是。”娘家时的丫鬟香芸和带草都没带到萧家,唯有会功夫的萝月跟了去,虽然萧家不至于暗地里有人要害念莜性命,可萝月在身边,总是分外安心些。
念莜听了并未答话,只对萧子珩一笑便放下了车帘。方才看到一座茶楼,念莜便想到了自己在西慈大街的那座,因信任那老掌柜,所以将茶楼全权托付给他打理了,这一年多来自己也不曾露过几面,以后倒是可以常去看看的。
眼见离家越来越近,念莜心里便有些激动,不知老祖宗身体可好,父母之间是否融洽,还有念锦,出嫁前姐弟二人并不愉快,不知此番相见又是什么光景。正胡乱想着,就觉得马车转了个弯,念莜打帘向外一望,正是转入了小梧桐巷。
何家上下早已洒扫一番,又派了小厮在门外等着,远远看见马车拐进巷子,就有小厮跑回去报,行至门前,便有人上前搀了念莜下来,另有小厮引了车夫并牵了萧子珩的马向后门方向去了。
念莜同萧子珩先去何家老祖宗院里磕头,院子里的石榴树正缀满了石榴,红彤彤的压的枝桠都低了,偶有几个裂开了的石榴,露出里面整齐红润的籽儿,只看着就觉得十分甜美。
何家老太太那只唤作老花的猫正在廊下晒着,之前一连下了几天雨,今日终于放了晴,那猫儿被晒得舒服,还恣意的伸了个懒腰。
这一切久违而又熟悉的景象,让念莜眼睛不觉有些湿润,重活一世,最是这种平常的模样才最触动人心。
还未进屋,便有大房二房的嫂子们迎了出来,进了屋,老祖宗正坐在矮榻上,大伯母、二伯母并母亲也立在一旁,显然正在等着他们,念莜见老祖宗有站起迎接之意,忙拉了萧子珩紧走几步磕头请安,拜完了才被老祖宗招呼到跟前拉着手道:“我的儿,你可算回来了”说着眼里竟也有了泪。
念莜忙拿了帕子帮老祖宗拭了,眼中带泪的笑道:“回来了老祖宗不喜么怎么反倒伤心起来了”
三嫂赵凝梅也劝道:“是呢,老祖宗成日念叨三妹妹,如今人回来了自是该好好亲热亲热,您这一伤感,倒让我们小辈的惶恐呢”
一时老祖宗被劝住了,又见萧子珩立在屋里,便对他道:“我们娘儿几个说说话,你二伯和你丈人都在你大伯那边,你去见见他们吧”
见萧子珩出去,赵凝梅拍了拍胸口道:“不知道为什么,见了这位妹婿,就忍不住屏气凝神起来。”
何家老太太示意念莜坐在她旁边,端详了一番道:“咱们家三姑娘出落的是越发动人了,连我这老太太看了都心生喜欢。”
大太太听了这话眼睛里就带了丝不屑,念莜母亲听了笑道:“念莜自小模样就生的好,从前倒是被我这做母亲的给耽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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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祖宗又轻拍着念莜的手:“在萧家可还住的惯妯娌们都好吗”
念莜乖巧的点头:“让老祖宗惦记了,念莜一切都好。”
何老太太长叹一声:“以前你们几个没出阁时,常围在我这里,如今咱们家几个女孩”说着就又伤感起来。
二太太见状忙说道:“昨儿听说今天念莜回来,我便想着让念悦也回来热闹热闹,已经让念辉去接了,怕是过一会儿也便到了。”
众人又聊了会子家常,念悦果然也到了,给老祖宗磕头请安的时候,也是泫然欲泣的样子。
老太太见状劝道:“你嫁人很是有些时日了,怎么还跟刚嫁人似的呢”
念悦被人扶了起来,低头拭了拭眼角,才抬起头笑道:“我这是见了老祖宗高兴呢”
又说一会子话,赵凝梅问起午饭的事,老太太才吩咐摆上两桌,一桌就在这边,另一桌摆在何大老爷们院里,如此一来女眷们便不必拘泥。
待到用饭时,念莜见赵凝梅摆箸布饭,那张罗的动作竟是熟悉非常,又想到之前问饭的也是赵凝梅,想来如今家中主持中馈的便是她了。
老太太见赵凝梅忙着侍奉脚下不停,忍不住劝道:“你如今是有身子的人了,让丫鬟们伺候着吧,你也入席便是。”
赵凝梅笑道:“不过是布个饭,哪里就累着我了。”
念莜打心里替赵凝梅高兴,不知道是不是除去了和葛大夫有染的大少奶奶,使得这一世赵凝梅有子嗣的时间也提前了。
“我竟还不知道这等喜事,”念莜站起来,款款走到赵凝梅身边,拉着她坐下,“如此以来,念莜要恭喜三嫂了”
赵凝梅也微红了脸,笑着谢过了,又说道:“虽是如此,念辉却要远驻,我这心里一时也不知是忧是喜。”
二太太闻言劝道:“你也不必过于担忧,他不过是随军驻扎几年便回来了,何况你公公也托人问过了,是个好事,虽有些偏远,但回来便能提拔一番。你自有我来照料,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
念莜见大太太一直无言,似乎失去了往日的气派,何念炳新娶的大少奶奶看起来也是个不管事的,二少奶奶看起来总是木讷又没心机的,这么一看,大房那边竟没个顶用的,也难怪大太太看起来像老了好几岁。
听闻何念辉要远驻,念莜想他虽年纪轻轻就当了副将军,但一直在燕京城中也难有作为,出去历练一番倒是好的,想到这里,念莜问道:“不知道三哥哥要去哪里”
“要去闽南呢”赵凝梅叹口气,放下手中的双箸,“实在是太远了,听说那里与咱们这边气候大不相同,蚊子都比咱们这里的苍蝇大,他一人在外实在不叫人放心。”
念莜心中一动,上一世何念辉驻扎闽南是在墨桀称帝之后,被封了个闽安侯,没想到这一世竟提前这么许多,不过只是驻扎,还未封侯。好像自重生之后,很多事都变了,而不变的那些,发生的时间都提前了。
转而又想到这个三哥上一世竟是命丧闽南,不由得又惊出一身冷汗,为免那惨剧再重演,得想个法子阻止这事才是。
用过了饭,老太太靠在榻上同晚辈们继续说话,过了片刻,萧子珩也前来告辞,念莜见大伯父等人都略带酒意,而萧子珩却仍是一副清明的样子,念莜知他素来酒量不错,便不以为奇。
老太太见这孙女婿玉树临风,风光霁月,想这人中龙凤般的人物如今与何家休戚相关,心中也是略松了口气。何家同萧家相比,到底根基太浅,况又有着她虽不甚明白但却恐是隐患的事情,而这萧子珩真巧是三房的女婿,想来也是天意。
“回去给你母亲带个好儿。”老太太对萧子珩笑道,“你今日回去,不必着急来接,让念莜多住几日,左右八月节前让她兄弟送她回去就是了。”说完,又转头对赵凝梅说:“你去让人把之前备下的东西放到萧家马车上。”
送别了萧子珩,众人见何老太太面露倦意便也都散了。
念莜母亲陪着念莜回到小院里,那院里的美人蕉和蔷薇草正静静开着,并不见杂草,想是一直有人过来打理。
“你没出嫁的时候,我时常觉得你这处院子比念慧念悦的都小,每次过来的时候都觉得各处满满当当。”念莜母亲边走边说,她心底盼着念莜也能跟其他家姑娘似的,可以挽着母亲的胳膊,在母亲跟前撒撒娇,可虽说后来母女关系大有缓和,可到底之前太过生分,念莜性子又不是个热络的,所以俩人之间还是有些疏远。
“后来你出嫁了,念锦也不常回来,我倒有些怀念你从前跟我吵架的样子。”何三太太笑笑,“有时候一个人待的无趣,便来你这边看看,竟觉得你这院子似乎大起来了,空落落的。”
“没有人可不就显得空了。”念莜轻轻的说,倒有些不习惯母亲这样。
进了屋,念莜见摆设如常,家具上也并无灰尘,心里便有些感动,重活一世,母亲终于将她放在心上。
“想来这半晌你也乏了,先躺下略歇上一歇。”念莜母亲指挥着丫鬟将外面晾的被褥拿进屋铺上,又接着对念莜说:“前几日下雨,这屋里便有些潮,今早见太阳出来我忙让人把被褥晒上了,晒了这半日应该也软了。”
“有劳母亲。”念莜觉得自己如今回了娘家已变成客人,一时心里五味杂陈。
“还有一事,”何三太太似乎有些犹豫,“以后不必总往府里送东西了,你从前总怪我贴娘家,现如今万不可像了我,被婆家看轻了去。况且如今你爹也回来了,我也不像以往那样了,手上也略宽余些。”
念莜一笑:“母亲忘了吗我自己有铺子有田地,哪里需要拿了婆家来贴娘家呢我让人送回来的都是我自己孝敬您的,您实在是多虑了”
念莜母亲心里便有些羞愧,也不敢直视念莜的眼睛,转头望着窗外道:“现在想想以前的我,真是猪油蒙了心了。”
念莜也不忍见她这样,对于母亲来说,丈夫常年在外,又不讨婆婆喜欢,一心想将娘家当倚靠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太过迫切,反倒忽略了自己的一双儿女。
想到这里,念莜问道:“念锦在忙些什么怎么今日都不见他”
三太太转回头:“昨日听说你今天回来便遣人去报了,说是今日公务格外繁忙,晚饭时分才会回来,左右你会住几日,总能见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