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位老者的影像碎片破碎后,勾冶身上最后洁净的仙风,彻底也在身上破开。

他身体深伏在地,脸掩在长发之后令人看不到他情绪。

一时之间这堂上极静,时好还陷在震惊之中久久不能平复。

沈宁意则与她二魔感受不同,她之前就对勾冶有许多疑惑。

他为何流落魔渊却能身藏纯净的护体仙风,为何能苟活至今,又为何能一眼看出沈宁意未曾修出神号。

前两个问题现下的答案已摆在眼前:勾冶的神君留下一丝神魂护住他,也让他得以苟且偷生。

而他身上气息虽浑浊混杂血气,却可能并未真正造下杀孽,他之前食用的血肉,怕都是尸体上的。

另外一个问题......

沈宁意上前一步,微微弯腰浅笑说道:“勾冶神使现下的主意,还同方才一样吗?”

勾冶缓缓抬头,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的戾气似乎消减些许:“你想知道什么?”

沈宁意终于笑得实心实意了些,她坐在塌上,好整以暇地说道:“就先说说,你怎么看得出我神号未成的吧?”

勾冶长睫低垂,思索了片刻才静静说道:“我的曾是天鉴台神官的末位神使,我的神官天赋即是能看见神灵身后神光。”

“我原来并不能看到......”,他话音一顿,似是想到什么,嗤笑了一声,“原来这是他留给我的能力。”

时好在一旁困惑不堪:“上神,什么神光啊?我怎么什么都看不见,我上次也是因此才以为上神只是个普通凡人......”

勾冶轻哼一声,不屑地淡淡暼了时好一眼:“你自然看不见。”

“神灵之间可看到相互周身神光环绕,常人或妖兽却只有神明愿意时才能看到,”他语气轻蔑,“我能看到的则比神灵之间能看到的还要多。”

“你知道得挺多。”沈宁意笑道。

勾冶头颅昂起,神色莫测:“神号修成,需过天鉴台,天鉴台便会赐予那神明身后神光。”

时好好奇问道:“那是什么样的呀?”

“各列形状光晕在脑后,就如佛修在海内的神像身后都有圆光,那便是他能看到的。”沈宁意答道。

“那你神官因何堕神?”时好眼珠溜溜地转,突然想到什么,出声问道。

勾冶冷哼一声:“无可奉告。”

“你!”时好站起身来就要施法,却被沈宁意暂时拦下。

沈宁意说道:“你若不说我不强求。”

“只是你我二人初见,你说你见过我,在一个破庙里?”

勾冶那双眼落在沈宁意身上,充满探究,半晌突然笑道:“我确实见过你。”

那破败的神庙之中,在那主神慈悲的神像之后的暗门中伫立着万千的泥塑人像,和这主神一起接受着世间万千的烟火供奉。

勾冶记得那日他和自己神官途径该地,他受神官之令亲自将那万千栩栩如生的泥塑桩桩瞧得粉碎。

最后一棒挥下时无意击打在泥墙土瓦之上,那不堪一击的裂缝便缓缓一点点裂开,露出了一张脸。

与刚才那些被他打破的泥瓦人像不同,这桩人像藏在墙中。

那张脸雕刻得精心细腻,颜彩浑然生色,发丝都雕刻得灵动自然,她双眼微盍仿佛一座泥瓦之中沉睡的少女。

勾冶高举权杖劈开风声,最后一刻却被他的神官拦住,他说此物与那些邪性地泥瓦人像不同,令他收了手。

之后他和神官捣毁了数千座类似神庙中的各色泥瓦陶像,只有那一藏于泥瓦之中的神像依旧呆在原处。

神明因万千众生所需而存在,信奉愈多,神灵便会寿命越发绵远,而那些陶瓦泥像妄图窃取神灵供奉香火,逆天成神,只为违背天道。

勾冶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还会看到那张泥瓦墙中的脸,也没有想到真的有人能以此法成神,更没有料到她竟然可能成为自己的那一线生机!

他笑得讥讽十足:“天界神砥自称天道所指,却又意图逆天造神......可笑,可笑!”

“你什么意思?”沈宁意眯了眯眼。

勾冶答她道:“你听过盛海荒漠吗?”

“妄图成仙,需往海外,意到海外,需经过盛海荒漠。”

神砥在更高一重天,并无须经过那一方地界,但沈宁意恍惚之间却觉得自己听过这个地方,却想不起是何时何地所听。

她依循着记忆缓缓开口:“.....五十年为海,五十年为陆?”

勾冶目中闪过一丝压抑,又很快变成了然:“你曾是人,知道此地也是自然。”

他又继续说道:“我曾在盛海荒漠化作陆地时,见过一座神庙,你的神像就在其中。”

“那张脸画得活色生香,楚楚动人,”勾冶语气轻佻,“我印象极深。”

是谁为她塑了神像建造了神庙吗?沈宁意心念一动,却并未再说话。

她身后的时好却还是坐不住地施法,给了勾冶一记:“你说话小心些!”俨然早已把沈宁意当做自己人。

勾冶冷测测地看着时好笑了一笑,时好顿时又缩到沈宁意身后叫嚣:“你笑什么笑,没有上神你现下早就死了!”

勾冶笑意更甚了:“笑你蠢。”

“笑你们一族都蠢!”他眉眼勾魂,嘴里的话却句句伤人,“轻易相信外族来客,又选了你这样一个愚蠢至极的圣女!”

时好彻底怒了,她从沈宁意站出来,气地就要跑上来伸手打他,沈宁意施法将她制住,时好一脸委屈:“上神绑我做甚?!”

她又转过去对着勾冶咬牙切齿:“我就知道你不怀好意!”

“就是为了偷我族秘术,亏族长还对你这么好!族中老少还都那样关心照料你!你这个,你这个!”

她情绪激动,说着说着双眼已包起泪来。

沈宁意出声补充:“白眼狼。”

时好接过话头:“对!白眼狼!不要脸!”

勾冶笑得依然得以从容,却突然感觉缚住四肢的铁锁陡然收紧,还突然有淡淡神光攒动漂浮在身侧,他呼吸之间便会吸进去几丝,灼得他脏肺生疼,那种嗜血的念头又涌上脑中。

他蓦地看向沈宁意,只见这位神女笑容浅浅一脸无辜,还在充当理中客:“方才我看这位勾冶神使好似是要吞下温从宁的融不进魂魄的那一魄,想来这也是他偷你族秘术的原因。”

“勾冶神使利用她一族,也确实应该向他们道歉。”

“我对魔渊族落不大了解,你那一族是有何秘术?”沈宁意又转头问向已经正在抽噎的时好。

时好答道:“我们一族名为‘影’,凡人体内魂魄与他们的影子直接连接,而我族秘术则可以碎其影,也顺之可以化人魂魄。”

“我族影众天生便生于阴影之中,一生只有三次化形机缘,”时好一脸仇恨地看向勾冶,“此次我出行本来只为向贺汀报仇,却没想还有意外收获,抓到这个不安好心的叛徒!”

沈宁意听到此处却还有一丝疑惑,勾冶想食血肉是为合理,但他意图吞温从宁那一魄又是意欲何为?

她直接开口问道:“你为何要化她之魂,吞她之魄?”

勾冶毫不避讳:“跟你们做神的学的。”

他双眼紧盯住沈宁意,呼吸已越发不畅,额角流下汗珠:“神灵为躲天道即可换身,我为何不可吞一下一魄重塑我身?”

沈宁意心中一咯噔,遽然想到绿娆之前所说之话......

“你吞了她的魂又能如何?”

勾冶面色越发苍白,唇色也越发鲜艳:“感她所感,夺她所得,占据她的身体。”

他唇边的笑已经被疼痛压得消失:“不过凡人罢了,这等术法对于你等神明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凡人之躯,不能长久......”沈宁意喃喃道。

勾冶身躯又低伏在地,面色又逐渐狰狞起来:“你竟不知?”

“轰隆”一声,堂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大震耳雷鸣,将勾冶的话打断。

他额间的青筋再次暴起,手臂之上血管肿胀,身后长尾躁动不安地毛发根根竖起,失去了体内最后一丝护身神法,嗜血之欲令他衣衫寸寸爆开,苍白泛青的皮肤渐渐生出银灰色毛发来。

窗外又是一记轰鸣,刺眼灼亮的闪电白光将此方照亮,勾冶的脸早已变作狼头,巨嘴獠牙正闪着寒光。

沈宁意站在原处,心中翻涌不安。

他刚刚要说的话时,被言灵束阻了一下,再加上她刚才刻意惩戒,令勾冶一下失去控制变回原身,身上的诅咒也再次发作。

又一个秘密。

沈宁意心中突然狂跳起来,她发觉自己只要一步,好似就要走入那漩涡中心。

雷霆之中仿佛藏着之前那老者神砥的话,字字铿锵,不容违背:是天道!

勾冶见到的神庙,万年来零星成神的人族,戈南神殿中的牛鬼蛇神,绿娆期盼绝望的双眼,法门殿中帝君们听不清的话语声......

隆隆一声,沈宁意的心随着雷声轻轻跳动了一下。

她忽地想起某个雨夜,雷声阵阵,贺汀轻敲泥墙小声地说了一句:“不要怕。”

“我会陪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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