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玉铃从他垂落的掌心脱落,一声不响地滚落在地,猩红的血迹斑驳刺眼,正在一点点凝进那玉质铃器之中,仿若血色烟气袅袅入画。

方才的明媚的日光已被乌云遮挡,只有几束光被风吹地漂移不定,从贺汀的垂落的手边,一点点远离。

这平原草地上的风仿佛从地底一点点积蓄而起,呼啸着刮过草根,卷起干燥的灰尘泥灰,一起吹在沈宁意变幻出的虚假面庞之上,她面上的假面也随着轻风渐渐变回了自己本来的模样。

贺汀就在她怀中,双眼闭盍,如鸦长睫垂在眼下,就像陷入了沉睡之中。

他看见棠骑死去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心情?

沈宁意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面颊,依然是柔软的,只是却冰凉生寒,毫无生气。

她的指尖也沿着他的额头而下,他总是有柔光攒动的双眼,与她鼻尖相抵的鼻,还有柔软清爽的唇。

没有贺汀了,重回天境,一切不过是他的一场梦,也是她的一场梦。

她的心里也忽地卷起一阵隐秘的酸涩的风,在她血液脉络之中一点点扩散开来。?

她想,她好像比自己以为的,要更喜欢他一点。

她的指尖缩回掌心,紧紧闭上双眼,竭力抑制住心中的酸涩。但只在瞬息,她便猛然睁开了眼。

贺汀刚刚说的是,沈宁意!

沈宁意瞳仁微张,立即站起了身来,贺汀的身体从她怀中脱落,无力地软软滚落在地。

她双拳渐渐握起,开始思索自己是否有说过这个名字。

有了,聘猫书,除却那之外,便没有他处。

她站在原地,脑中灵光乍现,又想起贺汀那根镇魂钉从灵台中拔出时眼前浮现的场景,他看见了她,却装作没有看见。

这个贺汀......沈宁意的视线再度落到地面上那句尸体之上:他为何最后临了要叫自己沈宁意,贺汀知道棠骑不是凡人,但为何偏偏用这个名字叫她......

沈宁意不禁联想起贺汀从少年时便做出的一些古怪行径,还有对温从宁的“一见钟情”。他说他一开始就知道温从宁是棠骑扮演,那他是否,也从一开始就知道,棠骑是沈宁意?!

不敢细思,若一切是真,贺汀从一开始就有从前的记忆,那真正被耍被骗得团团转的,就是她了。

思及此处,她只觉心中那刚发芽的一粒悲伤的种子顷刻间便凋零了。

不过也没什么,若真是如此,她便也不必觉得有一丝愧疚惭愧了,他两人互相欺骗,倒也没谁真讨到什么好处。

她看向那地面上的尸身,心中却还是犹豫了一阵。

这凡人贺汀总归还是与自己相处身久,这尸身便由她留作纪念。

她心念一动,素手一翻,指尖神力如星光泻下,刚将贺汀从地面托举而其,那贺汀的尸身却有一角骤然开始软化变形。

沈宁意慌忙上前,再次将他尸身扶进怀中。只见贺汀周身升起淡淡雾气,身体正在化作一堆白沙。

她见状立即施法将其聚拢,那沙化速度却只变更快,那化作白沙的尸身最外已开始飞快从空中坠落到地面,且在瞬息之间变融进深褐色地面之中。

沈宁意惊慌地用手握住那疯狂落下的白沙,眼见贺汀的五官已全然模糊一片。

她心中越发惊奇慌乱,指尖的淡金光芒不断飞跃跳动而起,不安地将她二人包围其中。

“岛神,不必阻拦。”

焦逢出现了。

他一身月白长袍,衣袖正被沈宁意神力搅起的风吹得猎猎拂动,他身姿绰约,站在一片跃动神光之中仿若天人。

“岛神,放下师弟吧。”他声音清越如钟,衣袍之上似有银鳞暗闪。

沈宁意并未放下贺汀,周身的神力越发高涨,她抬眸问道:“神砥渡劫之后,理因直接回天,他这尸身之中神魂未离,为何就要沉入地底?”

她想到些可能性,眼睫不安地颤动着:“他不做神了?”

她的淡金神光之中夹杂着几屡青光,寒利如剑一般在她周身翻涌不定。

焦逢站在她逐渐神力逐渐飞旋而出的圈中,不经意被那青光刮蹭到侧脸,当即便划出一道血痕,渗出墨蓝色的鲜血来。

这是师弟的神力,焦逢瞬间便认了出来。

师弟担任刑赏之神,神力天生便会伤害有罪之神......

焦逢指尖一动,周身便出现巨大的光幕将他保护在其中。

他抬手抚过侧脸的伤口,拿开手后拿刺痛却并未消失。

他神情一默,暂时忽视那伤口,又抬眼对沈宁意高声说道:“岛神,一切是师弟的选择,岛神无法阻拦,更无权阻拦。”

他见沈宁意神情似有怔忪,他又继续言道:“师尊请岛神事毕便上天一趟,岛神若想知道的,师尊定会知无不言。”

四周的跃动金光陡然定住,万千淡金光束如同流星般飞窜回了她的身体之中。

沈宁意飞扬的发丝也随之落下,杂乱地落在颊边。

她面无表情,眸子微垂着看向贺汀一点点散去,从她十指之间飞速地流动着,一点点沉入地底。

最后一点白沙从掌心落下,沈宁意双手虚虚地支着,掌心空空,令她有些恍惚。静了半晌,她收回了手,慢慢站起身来问道:“他到底要做什么?”

令刑之神,到底是什么?

焦逢不曾回答她的问题,他一头银发在无光而明,出尘遗世,神情静默如水,而沈宁意站在树下,裙角皆是泥渍,发髻凌乱,神色坚毅,毫不避让地继续问道:“贺汀是不是没有失去记忆?”

焦逢这次答了:“岛神若想知道一切不如此刻随我上天,师尊正在等着岛神呢。”

沈宁意睨他一眼,最终还是上前几步捡起那地上被染得色杂的玉铃:“走吧。”

焦逢闻言一笑,正要掏出御器,却又听沈宁意忽地言道:“等等。”

“神君先行,我一会儿就来。”

焦逢诧异地抬眼,心念一转却忽地感受到有人从不远处走来。

他侧眼一看,一个一头银白的郎君正在向此而来,焦逢心领神会,立即应了声好,便原地消失了。

卫青之来了。

沈宁意侧身看他大步迈过来,身形如风,好看的眉宇之间浮着些焦虑担忧。

这场景总让她觉得熟悉。

多年以前,卫青之也不过是心忧山河的弱冠青年,贺汀为了讨“棠骑”的安心和卫青之交好,第一次请了他来此处用饭。

彼时沈宁意就坐在院中那棵树上远眺,卫青之步伐如风,身形在树林间穿梭,一头青丝在月色下随着他的行走而动,意气风发,正是他一生最好的时候。

那夜这位青年站在门外与她四目相对,月光清美皎洁,他笑眼纯澈端方,翩翩君子,潇洒肆意,如是而已。

“你是?”卫青之行至她跟前却步子慢了下来,他站在原地,目中犹疑不定。

“棠骑......温娘子?”

沈宁意静静应了一声,勉强地向他弯了弯唇。

卫青之的视线落在她的面庞之上,怔忪一刻。

“这是你本来的样子吗?”

“嗯。”沈宁意答道。

卫青之视线轻移,暼见地上血迹,他快速开口问道:“贺汀呢?”

沈宁意双手握在身前,敛着眸子轻声说道:“走了。”

卫青之目光一震,双唇略略开合了一下,终还是把那些话吞进了肚里。

他双眼悲痛地一合,再开着时和着一声叹息。

他视线落下那血迹之上,又出声问道:“你也要走了吗?”

沈宁意又轻轻的嗯了一声。

卫青之沉默了,他的十指在袖中紧攥着,想说的话在喉间随着喉结起起落落,最终他却只又从喉间叹出一声气来:“是我失察。”

“卫某没有实现我的承诺,没有照顾好贺汀。”

“卫青之,”沈宁意忽地叫了他一声,“你知道我最开始很讨厌你吗?”

卫青之微微抬头,面上露出些苦笑来:“我知道。”

“我钻研算计,天生就没什么真心与人。”他十指紧攥,骨节用力得透白,“但我不只是卫青之,也是陆蔚,我从来就没这么多选择。”

他其实想问一句,她现在还在讨厌他吗。他多智如妖,心中其实早有计量,他却在她面前这样踌躇,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我不讨厌你。”沈宁意却陡然笑了,“这一切都是贺汀的命数,算计他的不是你也会是别人,他没有怪罪于你,我又有什么资格。”

“卫青之没有做到的,陆蔚或许会做到吧。”她的脸和卫青之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样。

她眉眼不笑时看着冷淡,微微弯起来时却轻柔恬静,一点也不像女妖。

卫青之愣愣地想到。

他再次问出了那个问题:“我们算是朋友吗?”

“我们不早就是朋友了吗。”沈宁意答道,“此方百姓,贺汀便交由于你了。”

“再见,卫青之。”她话音一落,已经消失在空气中。

再也不见。

卫青之心中回道。

他的掌心却在袖中紧攥着一枚顶端被摸得发白的剑穗。

永远也送不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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