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神似乎并没打算让比企谷就这么“下班”。
祂忽然转身,立身在黑暗的空间里,隔着缓缓愈合的空间裂缝与比企谷对视。
“哦对了,还有件事要麻烦你。”
“啊?”本来昏昏欲睡、意识逐渐消散的比企谷一个激灵醒转过来,迷茫地眼神看向巴比伦。
眼神的意味似乎有一点点可怜。
可巴比伦十分“不近人情”,明明身形都已经在黑暗的“世界之外”了,还是转过头来向比企谷抬起手臂,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张开:
“陆上神国没有建成,你要负起责任来哦……少年。”
比企谷眨眨眼睛,“啊?你在说什么?”
“唉。”
幽幽叹了口气,巴比伦魅惑的眼神里流转哀怨的色彩,楚楚可怜活像个小女人,连半死的比企谷都觉得像是被箭正中心脏,心脏里长出一只小鹿来,在里面砰砰直跳。
——比企谷这才意识到,这个一直以来都威严而圣洁的女人,其实是在圣经里面以放荡淫乱文明的女神,甚至被大天使以“大娼妇”称呼。
“陆上神国没了,我的坐骑也被你赶走了,连自己都被你吃掉一次……小男人,这样子的我可怎么敢去和那些坏人算账呢?”
比企谷沉默了一会儿:“……那你想怎么样?我可帮不了你。”
比企谷对发生在邪神巴比伦身上的事情一点也不想探究,因为那意味着关于更多邪神的麻烦。
而他现在只想邪神巴比伦走得远远的不要回来,让他好好地给这件事画上一个还算圆满的句号,然后光荣下班。
——这样以后,比企谷还可以期待一下自己几天后的葬礼有足够多的人参加,自己的妹妹能得到足够多的抚慰金。
自己的墓碑上可以写“这个男人拯救了四次世界,并在拯救世界与人类文明的战斗中死去”的墓志铭。
如果说人类一定会经历三次死亡……那这样子的比企谷,就算是延长第二次死亡的时间,且免于第三次死亡了吧?
“是很简单的事情,而且不会让你亲自动手。”
虽说是“不近人情”的邪神,不过还好,巴比伦似乎并没有阻止比企谷下班休息的愿望的打算。
祂只是说:
“只需要借你件东西用用就好。”
比企谷皱起眉头:“什么东西?”
“嗯……”
小幅度歪头,祂轻轻扯起嘴角的弧度,抬手指向正在比企谷身边若隐若现、已经快要收缩回比企谷身体里面的金色锁链,
“就是那家伙呀。”
“!”金色锁链哗啦啦一哆嗦,浑身绷地笔直,活像炸毛的小狗,身上发出恶狠狠的金光,且躲在比企谷的身后。
“它?《法典》?”
不动声色站在锁链的前面,比企谷本就皱起来的眉头拧地更紧了,眼神变得警惕且锋芒毕露,
“你借它做什么?”
巴比伦撇撇嘴,恼怒道:“不认识我了吗?笨蛋莫莫!”
“?”金色锁链又是哗啦啦一声响,摇头晃脑的样子。
比企谷眨眨眼睛,看看无奈的巴比伦,又转头看看身后的金色锁链,问金色锁链:“你们认识?”
金色锁链晃啊晃,像是在摇头。
从心脏深处《汉谟拉比》法典传来的情绪被比企谷清晰地感知到……那是一种对巴比伦想亲近又不敢亲近,回想起什么又什么都想不起、既忍不住憎恨祂又忍不住喜欢祂的矛盾感觉。
比企谷抬手握住金色锁链,看着他的顶端摇头晃脑,莫名其妙给人可怜兮兮的感觉。
哪有半分刚才束缚、攻击、封锁巴比伦的神气与威风。
看着比企谷手里的锁链,女人幽幽地说,
“它被污染了,连名字都变成《死灵之书》,如果不是镇压我的时候沾染了点我的气息,哪还能有《汉谟拉比法典》?”
“它不记得了,所以连我都敢打了……但我可记得它。”
女人幽怨的说。
祂与《法典》之间显然是有故事的,难怪比企谷之前用《法典》封锁祂的时候,祂显露生气与愤怒的模样,好像遭受背叛。
……那这么一看,那群污染《法典》变成《死灵之书》,又把它送回来用以封印巴比伦的邪神们,实在有点杀人诛心。
巴比伦再次坦然地向比企谷提出要求与条件:
“现在,它是你的,我想找你借它用用,事后还你……如果我用完之后你死了,我就把它丢给你师父保管。”
——看样子萨卡斯基之前拼死的一击也不是全然没用,起码让巴比伦记住了他。
“……”比企谷想了想,有点犹豫要不要给祂。
无论对方说的怎么天花乱坠,祂都是个邪神,而比企谷的经历和认知都告诉比企谷,只要是邪神就没一个好东西,全都狡猾阴险的一塌糊涂。
万一祂还能反杀呢?万一祂只是想骗走比企谷的《汉谟拉比法典》然后卷土重来呢?
只要是邪神说的话就一概不信,只要是邪神想要的东西就一概不给——这样做虽然可能有稍微那么一点绝对,但十次里面至少有八次是不冤枉的。
——然而没等比企谷犹豫多久,就看见祂抬起手来招招手,比企谷心脏里镜片刻录的内容离开镜子,刻印在空中,又凝结成一本黑皮书,哗啦啦自己翻动。
比企谷目瞪口呆。
这不对劲啊?你是怎么操控它的?
“我和《汉谟拉比法典》是有感应的,这种感应被神殿压制……现在神殿没了,我也就可以恢复这种感应了。”
巴比伦张开白皙娇小的右手掌心,书轻轻飘到上面。
祂的另一只手放在书的封皮上,轻轻摩挲,粗糙与厚重的质感让祂有点怀念。
“……不过你应该能感觉的到吧,只要你想,随时可以和我争夺它的控制权,把它带回到你的身边。”
“……嗯。”比企谷点点头,从体内还没有断绝的联系里面,他确实感觉到了这些。
“所以就像我说过的那样,我真的只是打算借一下……你完全可以相信一个神明的承诺。”
比企谷深深看了眼巴比伦,若有所思,没说话。
说拒绝也行,说同意也好……各有利弊,各有说法。
不过反正巴比伦被放逐的关键在于炼金阵,不在于《法典》,哪怕他借了《法典》不还,只要回不来地球,祂就是在世界之外的虚无里再厉害,似乎也没什么所谓。
“不说话的话,我就当你默认了哦~”
嘴角的弧度更大了,巴比伦对比企谷轻轻晃了晃手里的黑皮书,
“现在我面对那些坏人就有底气了……谢谢你呀。”
祂还朝比企谷小幅度鞠躬。
比企谷心里又噗通一跳。
……这人好媚好妖,比霍乱江山的羽衣狐都更妖媚,穿着衣服的样子甚至比光着身子的羽衣狐都更让人惊心动魄,不敢正视。
比企谷忍不住便宜目光。
祂没有再等比企谷的回答,直接转过去身去,
一手托书,一手拿镶嵌保持的黄金权杖,巴比伦傲然挺立。
刚才还柔和妩媚的脸蛋变得冰冷犀利。
握着黑皮书的右手不知觉攥得更紧。
祂迈开步子,步履坚定,似慢实快。
祂穿着紫红的鲜艳衣裳,像是穿着将军的战甲。
……比企谷觉得这个背影还挺好看的。
在视线里没有穷尽的虚无而没有杂质的黑暗里,紫红长袍的背影成为唯一鲜艳的色彩,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感应到炼金阵确确实实地在生效且没有变化,看见面前的空间裂缝愈合的越来越小,女人的背影也越来越远,没有半点回头的意思……比企谷放心了一半。
放心一半的结果就是比企谷真地灯枯油尽,身上勉强维持的气势一泄千里,生命气机像是山洪雪崩,一转眼降低到冰点。
“……”比企谷不是没有死亡的经历,可这次的死亡过程与之前截然不同。
没有灵魂的上升或者腾跃,因为死亡的就是灵魂。
他一直以为灵魂是一瞬间死去的,其实不是,灵魂是慢慢消散的。
他的意识在空空荡荡的黑暗里,孤独如柔软的泥堆积在那里。穿过水层的隐约光亮,犹如远古记忆的残片白荧荧地洒向四周,深深的水底觅不到生命的迹象。
水底微凉。
莱默是个大骗子,
献祭灵魂的人连灵魂都没有,
又哪里来的走在地狱上呢?
……要死了,比企谷知道,自己大概的确要死了。
但是真正死亡的时候还不是现在,
因为比企谷只是放心一半,却没完全放心。
他必须强行撑着最后一口气,吊着灵魂不让它那么快消散……因为他得看着空间裂缝愈合,他得确保那个邪神巴比伦真的彻底回不来了。
空间裂缝没了,背影看不见了,这事儿就算落幕了。
——等事件落幕,比企谷光辉荣耀的一生才就能跟着落幕。
不然九成九的路都走了,愣是死在天亮前的凌晨四点……比企谷死的不放心,也不是个事儿。
好冷,好困,好累……恍惚的意识驱使比企谷想要彻底闭上眼睛,他第一次知道活着是比死去更煎熬的事情。
死亡安逸的怀抱在等着他,所以活着的煎熬请快一点结束吧……比企谷心里想着。
朦朦胧胧又恍恍惚惚的世界,好像已经非常遥远的空间里了,比企谷已经看不见巴比伦的背影。
只有空间的裂缝还没愈合。
空间裂缝没愈合,比企谷就得继续等。
可紫红的背影又忽然出现在比企谷的眼前……这背影明明已经走得很远,却非要投影到比企谷的心里,想让他看见——
“《汉谟拉比法典》已经天下无敌,哪里还需要什么《死灵之书》的力量?”
“——比企谷少年,看好了,《汉谟拉比法典》不是你之前那么用的。”
祂对着面前充满不详意味的黑暗虚空扔出手里的黑皮书。
《汉谟拉比法典》悬浮在祂的头上,浩大的经文带着磅礴的力量与璀璨的金光荡漾开来,排斥开周围的黑暗。
“此为确立真正福祉及仁政于国内的常胜之王汉穆拉比所制定的公正的法律.我,汉穆拉比,无敌之王.我未尝蔑视恩利尔所赐予之黔首,而马都克委我以牧养黔首之任,我亦未尝疏忽……我以萨巴巴及伊丝塔所赐与我的强大武器,以埃亚所赋与我的智慧,以马都克所授与我的威力,驱逐上下之敌,消弥纷争,使国家得享太平,人民栖息之所有所庇护,而无惊恐之虞……”
这真是一段冗长的颂词,但每一个词都有讲究,每句话念出来都抑扬顿挫,所以反而被人们觉得念得太快。
“……其有涉讼的受害的自由民,务来我的肖像亦即公正之王的肖像之前,诵读我所铭刻的石柱,倾听我的金玉良言,使我的石柱为彼阐释案件,使彼获得公正的审判,使其心胸得以自由呼吸而大声言曰……”
……接下来就不再是经文自己念诵,而是巴比伦专门念出声来。
祂挺直腰板,深吸口气——
“使其心胸得以自由呼吸而大声言曰:”
“吾主汉穆拉比,诚人类之慈父;彼遵守其主马都克之言,为马都克上下征讨取得胜利,以悦其主马都克之心,永远为人群造福,并以公正统治国家!”
声音鼓荡四方,
祂轻呼吸口气,又说:
“如今我上承天意,此法典要让正义之光照耀大地,消灭一切罪与恶,使强者不能压迫弱者。”
“需告尔等,打自己父亲的人要被砍断双手。挖去别人眼睛的人也要被挖出眼睛。打断别人骨头的人也要被打断骨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需告尔等,偷窃皇宫用品的要三十倍赔偿,对皇宫不利的要有除以死刑,叛逆的必死于剑下!”
“需告尔等,吾,巴比伦,前来复仇!”
——“哗啦啦!!!轰!!!”
——于是,一条条金色的锁链在巴比伦的背后出现。
——和比企谷用过的完全不同。
《汉谟拉比法典》的法律条文有282条,金色的锁链也有282条。
282条金色的星河流动在巴比伦的身后,怒浪滔天,流动向四面八方。
星星的大小对星河来说就像河水里的水滴,像这样庞大的星河有282条,如龙横空,被巴比伦驾驭。
……对这场进行的似乎很快但足够惊心动魄的战斗,比企谷在残留的模糊意识里看见了最后一眼。
对这近乎惊鸿一瞥的最后一眼,比企谷觉得他哪怕是死后都不会忘记看在眼里的震撼一幕:
到处都是鬼哭神嚎,黑暗深处的血色流星像是落下的雨,密集的火光像千万面古老的旗帜在飘扬。
星河大小疯狂如龙的钩锁的尾端串着一堆形态各异的邪神,像是鱼钩上的蚯蚓、不锈钢铁签上的烤羊肉。
巴比伦面色冷酷地鞭笞虚空。
复仇的怒火席卷世界。
黑暗的空间塌了大半个。
“轰隆隆”的回声打破本来的寂静,先是第一个、然后第两个、再第三个……接二连三的爆炸衔接不停。
既像是花园里姹紫嫣红纷纷扬扬的花,又像是比星星更密集的烟火,都不约而同地层层叠叠绽放在虚空里面,成为黑暗里唯一的光亮。
那叫巴比伦的神杀气如虹,冲天香阵透长安,
于是血雨腥风,百花杀!
“你瞧啊,汉谟拉比小姐。”
爆炸的火光照亮巴比伦冰冷的绝美侧脸。眼神温柔许多,祂在心里轻声说:
“花开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