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赵之御是无什么耐心的,便只微微抿了抿茶水,将茶盏搁至一旁。

陈旧起灰的三两茶桌,昏暗熏人的灶台角落,再加上隔间里头那令人不得不在意的逼仄碗柜,这一切都太令人难受,难受得让赵之御锁紧了眉头,只一个劲地用指尖敲桌。

而这表情与动作落在对面赵子期的眼里,便成了问责。

毕竟长幼有序,尊卑有先,赵之御太子的身份摆在那,哪里有他这个小辈王爷先一步问话的礼,况赵之御也根本无需回他的问题。

“皇兄是晓得的,我虽有幸设府都城,却是已有一年之久未见母妃。”赵子期坦白道,

“今日母妃捎来了她将至护国寺的消息,我十分欢喜,便早早于事先约定的地方等她,共享祈福盛景。地方便是这了,来往人少,大抵是合适的。”

赵子期其实并不是很明白,母妃为何选这简陋的烧水房相见,便猜测大抵是为了人少清净,以防遇到来往的达官贵人认出母子俩徒生事端。

赵之御却是很明白。

这地方就是他定的,容妃、广平王,以及即将到来的贵人都是得了他放出的消息。

只是眼下算算时间,自己也不便多留。可隔间里的那位,却叫人不省心......

赵之御听完回话,只停下扣桌的动作,脸上却还是一脸不耐,不过也无更多余的表情与反应。

倒叫赵子期不知所措。赵之御向来不喜欢自己母妃,赵子期是知晓的。

自小饱读圣贤之书的赵子期有时也不认同自己母妃的一些做法,善妒,惯使些不上台面的把戏争宠。

可即便如此,母妃终还是最疼爱自己的母妃,打小便对自己呵护栽培,于是她若说东,赵子期便定会顺着往东。

如今自己母妃要来,赵之御却不刨根问底,亦无怒意,倒令人奇怪。

赵子期只细细打量赵之御的表情。

“那皇兄便不打扰皇弟了。若是皇弟无事,皇兄这厢便先走了。”

赵之御嘴上虽说的是客气话,可这字字从红唇白齿间出来,却满是压迫,不叫人有别的选择。

他是需快些离开了,毕竟他可以再稍稍耗上些时间,但某人却该是累惨了。

“爹爹可是有事?非带我来这偏僻之地,真叫人累惨。”

就在赵之御欲起身离开之际,烧水房门外行来一男一女。

女子约摸十五年纪,着一鹅黄对襟长裙,梳单环髻,饰以鎏金蝶恋钗,随莲步轻轻颤动钗翼,衬得女子本清丽的鹅蛋脸儿显出些活泼可爱来。

此刻她微微嘟起朱唇,圆睁凤眼,拉上旁边男子的手臂娇嗔。

而被拉着手臂的男子,上唇留一八字胡,双目炯炯,着一圆领常服,正是左相坯继先,女子口中的爹爹。

“哎呦,我的婉儿,前面马上就是了,你且再忍忍。”坯相眼望着烧水房的双门轻掩,情急之下半拖半拉这被唤婉儿的女子。

心下想着平时在府内奔前奔后,上下蹦跶的女儿怎会这几步路都走不动,便是不肯走罢了。

坯相是知道自己女儿一听到今日要见贵人,在府内不是闹头痛便是说自个儿腹疾的,将那大家闺秀的样子抛了个光,硬是拖着时间不肯出门。

他不知道坯婉婉这莫名其妙的抗争是为何,但在太子面前,他不允许自己女儿任性。

“今日贵人也就是太子,就在此地,你是务必要去见的。”

推拉间,两人已是推开了烧水房的门,

“你只管进去见了太子,父亲在外等侯......”

坯继先话未说完,便迎上屋内茶桌前赵子期一双错愕的眼睛,

以及赵之御无辜至极的表情。

他呆愣在了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而一旁的坯婉婉则悄悄在面前的两位男子间打量,太子她早些年在皇后姑姑的宴席上是远着见过的,眼下便认出来了。至于另外一位看着也是器宇不凡,自成风雅

再看旁,她父亲惊得合不上嘴巴的样子,心里便猜事情定是出了差错,另外一位男子便是差错源头。

“爹爹?”坯婉婉先出了声,拉了拉坯相的衣角。

“不知太子殿下和广平王在座,微臣拜见太子殿下,拜见广平王。”

坯相登时反应过来,预备跪安。

此时赵之御先往前一步,拉起了坯继先:“表舅舅快请起,此乃宫外,况今日亦是微服,便无需多礼。”

“坯相不必多礼。”赵子期也起了身附和。

“表舅舅如何在此?”待坯继先站定,赵之御开口道,“今日可真是好日子,先是在此巧遇孤的皇弟,又遇到了表舅舅。”

为何在此,太子殿下心里头可是清清楚楚,坯相心里暗暗想。如今赵之御正是在告诉他赵子期的在场是个意外。

“乃是臣女趁臣得了闲,非吵着要臣带她来观祈福花灯。”坯继先作了一揖,说话间将身旁的坯婉婉往自己前面推了推,“婉儿,还不快点见过两位殿下。”

本想着找机会,让婉儿与太子有独处的时间,眼下却被广平王搅和了。

孤男寡女再来个父母辈偶遇见证,坯继先的如意算盘如今打成了三人行,再加一个干瞪眼的自己,心里怎么想都憋屈。

眼下他退而求其次,先将女儿推出去熟悉一番也是好的。

坯婉婉有苦说不出,只得照做福身:“小女婉婉,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广平王。”

“婉儿既是表舅舅女儿,便就是孤的表妹,不必多礼。”

装样子这方面,赵之御向来信手捏来。

他面上露着欣喜,态度亲和得让坯继先甚是满意。

“那本王也便称一声婉儿表妹好。”赵子期本想着叫姑娘,却又怕生分,毕竟自己皇兄亲热在先,不好过于冷漠。

可坯继先却听着心烦了。自己女儿这又多一个“表哥”,还是皇后对头家的广平王。

而此时正心烦的除了坯继先,还有竹林边上对立的两位女子。

一是当今皇后,另一位则是容妃。

林舒知道这容妃今日要来护国寺凑热闹,却没想到她一直跟自己同路,连去如此偏僻的地,还能狭路相逢。

“妹妹,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踪姐姐呢。”林舒取了身边侍女的帕子,擦擦额头的汗,轻哂道。

容妃哪里知道,自己皇儿约的地,林舒却也一路过来。

眼下自己皇儿就在不远处,忍了:

“诶,姐姐可别误会了。妹妹觉着是与姐姐投缘,这一路都能偶遇。”

谁想跟你偶遇,林舒内心白了一眼。这容妃表面一身素色,未施粉黛,可她是看得清楚,那脸啊是故意抹了些白,衬得楚楚可怜,

倒显得自己来这寺中过于明丽了些,这时时刻刻不省心的容妃李樱。

“偶遇,怕不是该这般偶遇罢。”林舒冷哼一声,率先迈开了步子径直往烧水房去,将容妃前边的路堵得死死。

这厢李樱也不甘示弱,紧紧追上,不肯落下一步。

两人吵闹间,便也行至烧水房正屋。

不出意外,

林舒见到坯继先,坯婉婉,赵之御,赵子期同处一屋,气得肝颤。

这赵子期如何在这,又是如何坏了自己的好事,眼下立见。

容妃倒是意外得很。

她只知今日坯继先会与太子于此碰头,便猜测林舒多半也掺和进去,想去一探究竟,倒是不知会如此热闹,还竟就在皇儿与自己的碰头地。

.......

这会儿两位正在外头打着井水的烧水煮茶的寺僧,便是如何也不会想到,在这一隅不起眼的烧水房内能同时挤了这几乎手捏大郢国半壁江山的六人权贵组。

赵之御见如今这局面,便也只能认栽。

至少,隔间那位没搅进去,已算是好事一桩。

而隔间这厢,

魏枝枝朦朦胧胧间睁开双眼,只见一片黑,并闻着木头潮湿的气味。身子还这边刺痛,那边泛酸的,活动不开。

等意识清醒之后,她便记起了原是外头破门之时,赵之御将她推进了这碗柜的下层空格,并让她无论如何都勿要出声。

得亏自己身子骨软,否则缩进这两尺之地,非要折了骨头不可。

不过赵之御匆忙间还给她头侧边塞了条锦帕,似是防止这木头硌头。

也因着这条锦帕在密闭的格子里传出一阵阵奶香,又加上外边的对话声进到这碗橱里边都成了一团嗡嗡声,

很快,本就一路劳累的自己便昏昏欲睡。

如今醒来,应该是能出这柜子了吧?

魏枝枝将头艰难地挪到柜门边,听着外边似是没有任何动静。

难道赵之御直接将她忘在了里边。

“殿下?殿下?”魏枝枝试着轻声唤了几下,又颤巍巍地从柜子里头爬出来。

真的空无一人。

魏枝枝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颈,活动活动麻痹的双腿,一番动作下来已是疼得泪眼盈盈。

赵之御真将自个儿忘在柜中,害她受这皮肉之苦。

魏枝枝心里觉着憋闷,便扶着几子,预备坐下。

坐下间,魏枝枝便注意到了几上躺了一桃红色的细棉纸。

她看着好奇,三两下便将纸捋了捋,发现竟是百花亭的花灯,上面画了一只红眼白兔,甚是可爱,灯的背面还用小篆题字“魏枝枝”。

这是给她的花灯,魏枝枝顿露喜色,烦闷顷刻间烟消云散。

今日这一趟还并不是白来。

“小姐,小姐。”玲儿的叫声此时在隔间小门外响起来,越来越近。

“玲儿,我在这。”魏枝枝拿上花灯走到小门边,将其打开。

“小姐,可算碰到您了。”玲儿激动地握住魏枝枝的双手,她这一路绕着百花亭跑了好几圈也没见着自家小姐的影子,便又跑了回来。

眼下看到魏枝枝手拿花灯,玲儿只以为是小姐确是去了百花亭,只回来间没与自己碰上。

“玲儿,你是哪里来的?”魏枝枝见玲儿喘着气,又从这小门外边回来,便不免多问一句,她只记得玲儿本是在这烧水房外屋候着的。

“从百花亭一路回来的。”玲儿渐渐平稳呼吸,简单答到。

原是玲儿为自己去取的花灯,不愧是自己最贴心的侍女。

魏枝枝登时眼睛弯成了月牙:“玲儿,我们回去罢,爹爹要求的时辰已是快过了。”

“好。”玲儿将手头的包袱收拾一番,又给魏枝枝抬了抬微乱的发髻。

这一路上,魏枝枝对玲儿又是笑,又是抱。

欢喜得像个孩童一般,已是早早忘了赵之御的作为。

而待主仆二人走远,隔间房上的赵之御摇头轻叹。

原本今日算计的明明白白。

表面应了坯相之约,说是带小女同游祈福。

可赵之御清清楚楚坯相的算盘,找的这个好地方,无非是看这偏地孤男寡女说不清,再叫人碰个正着,成了美事。

那他便将计就计,若是这孤男成了别人,还是对头,倒是一箭双雕,给自己甩去了一堆麻烦。

他当然很愿意做这顺水人情。

于是便放了消息给容妃,再从中传信,引一个赵子期。

最后赵子期与坯相女儿共处一室,自己姗姗来迟,便能同当今皇后、相爷、妃子共同见证这“道不清说不明”。

只是如今横空插入一个魏枝枝,乱了他的时间线,还险些让她成了“寡女”。

眼下只得再想其他法子,好让自己名正言顺摆脱这层来自母妃与左相的束缚。

赵之御又抬眼望着远去的魏枝枝一路轻盈小步。

不过若是知道一个花灯便能将她哄得如此欢喜,他一定就亲自送到她眼前了。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