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飞追着荧光跑出森林,天空转暗为明,他一眼看到院中挂起的床单正随风飘起,后面的身形轮廓很清晰,因和煦阳光愈发柔和。但浅浅淡淡的,让人感到不安。

要快点,再快点,短手短腿的小路飞心急得屡屡摔跟头。

没事的,她会接住我。

跑进篱笆,跳过果蔬筐,路飞无所保留地往前扑,却只兜入满怀冷风。世界由明转暗,森林没了,小路没了,院子没了……到最后,攥紧的床单也没了,连洗涤剂的熟悉味道都要被剥夺。

路飞惊醒,不顾阻拦拼尽全力往外爬,身体任激动的情绪驱使,岌岌可危。

听到动静的艾斯追上扑倒他,可反被突然爆发的挣扎力道掀翻,他刚爬起就看见路飞往左歪去,浑身不自控地抽搐。

艾斯卡住他的双臂想大声训斥,话滚出口却是平静低沉。

“路飞,不要这样,拜托了。”

可能是最后三个字的作用,路飞顿了顿垂下头颅,阴脸重复低喃。

他说,没了,都没了。

艾斯如遭重击,与路飞双双摔在原地。

“骗子,大骗子,道歉。”路飞掐住艾斯的肩膀,如溺水苦苦挣扎,“你让她跟我道歉!”

他还没说完便落下泪,浓雾般的茫然不解化不开。

“为什么要瞒着我?我可是弟弟啊,为什么?我们不是家人吗?”

即便阿拉巴斯坦的异常举动都有了解释,可路飞仍将八岁时的承诺奉为真理,如果真理是错的,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我无法接受,我真的没有办法,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抓住艾斯,向唯一够得着的家人凄然求助。

“艾斯,你带我去找爷爷吧,求求你。”

最后三个字发出轰鸣,悄无声息地劫掠四周声息,心神无法自控地飘远,等艾斯回神,路飞已被甚平抱进屋中再次进行医治。他半跪在地,许久才慢慢地将手抬起掩住面孔,双肩时不时抖动。

夜深人静,偶尔传来几声哀鸣,艾斯已分不清那是路飞还是自己的压抑嘶吼。他站在海岸边,听着规律的海浪拍打声,本有归属的灵魂现在不知该去往何方。

有人突然说了什么。

艾斯扭头,是雷利。他慢步坐上石头扭开酒盖,重述话语。

“要不要喝酒?”

得到沉默的回答,雷利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再看这张与罗杰几乎是复刻的脸,不觉染上长辈的关心。

“还是无法踏入海域?”

得知噩耗后,艾斯曾想孤身离开此地去探知真假,但没想到阻拦他的不是人而是这片大海。

靠近海域一分,顶上之战的惨痛画面便清晰一分。与其说是大海让他恐惧,倒不如说是他变了。还有,加重畏首畏尾的现实——

他无法再召唤出火焰。

艾斯日复一日地站在海岸边,却原地不动。

扫过瘦出轮廓的颧骨,雷利擦完酒壶站到他身边,“几十年下来,即便有你的奇遇,我仍笃定世界上并没有起死回生这回事。我跟老朋友探讨了一下,还是认为在你身上发生的奇迹是一种修复能力。比如你最初在近乎自残的宣泄后,身体损伤都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愈合复原。”

“不知道你自己有没有发现,最近你的修复能力变弱了。我们推测这能力就像是个不会再补给的蓄水池,所以在消耗量达到某一点时,你被给予的修复能力将会彻底消失。”停下几秒,观察到艾斯的注意力没有涣散,雷利便继续说:“不排除是否因为修复能力与果实能力不能兼容的可能性而导致你丧失果实能力,所以你可能还会重获能力。”

可能?艾斯发出嗤笑,悲观地将可能性降到微乎其微的程度。

没有力量,他如何走出去?当初又何必大费周章地救下一个废人?

“让对世界没有留恋的人活下来,这值得吗?”

是他亲口说的,不管是怎样的未来他都能接受,但他却无法接受竟然是他活了下来。老爹,小奥兹,还有好多同伴…她能活下来的话,路飞和爷爷便不用忍受锥心之痛。

护身符是她留给路飞的,最后怎么能用在他身上?如果得到善用,她就能如愿归乡平静了却此生,而不是同样死在顶上之战。

她的死有他的影子,他怎么也连累了她?

“艾斯!”

雷利用肩膀抵住艾斯摇摇欲坠的身体,现在无论从哪方面切入开导都不合时宜,可艾斯不同于路飞。路飞起码会大哭大闹发泄情绪,反观艾斯却很安静,安静到雷利都怕无色无形的火把他烧干。

“你觉得都是你害的,对吗?”雷利加重语气,“说来说去,的确有你一部分落网的责任。轻敌,过于自信,冲动,不听劝告。”

“还特别自大狂妄!艾斯,你真觉得这场划时代的战争皆因你而起?如果你真这样以为,就太自以为是了!”

时代变革,海军与海贼迟早因仇怨积累爆发大冲突,只不过身为海贼王遗腹子的艾斯最适合拿来开刀当引爆点。黑胡子不就是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所以才设计抓捕,换来王下七武海的称号。千丝万缕,环环相扣。

如果艾斯仍认为这全是自己的错,雷利倒是要好好问问。

“难道你的出生专为战场丧生做准备?”

扶桑花间,母亲在笑。蓝天白云,他们说出肯定。

艾斯低吼,“不!我不是因为那些才出生。”

“艾斯。”雷利放缓语气,两指并拢戳中艾斯的心口,“身体的伤你可以轻松修复,但你的这里,千疮百孔。”

他见过艾斯亲手列下的死亡名单,很长很长。名单的首位,是老爹,艾斯没写全名没写白胡子,只写了老爹,一个让儿子全心全意敬仰的称呼。

知道那层关系后,雷利却没找到小姑娘的名字,直觉对于艾斯来说不算好事。

想到这,艾斯霍然推开他重重地喘气,双手撑住腿仍在硬撑,直到甚平匆匆赶来。

“艾斯!汉库克带来了马尔科他们!”

再次与同伴相见,恍若隔世。艾斯与马尔科对视良久,在苦笑勾住嘴角前,马尔科张开怀抱抱紧艾斯,还有其他视若兄弟的队长们。

“我,我可真没出息。”泪水盈满眼眶,艾斯抽噎不已,可与同伴重逢的喜悦转眼被悲愤所代替。

号称白胡子二世的冒牌货不仅夺走属于白胡子的荣耀,还与黑胡子联手追击白胡子的余留力量。老爹死后,海贼团战斗力大不如前,加之缺乏主心骨,十六个小队内部分歧也愈发严重。诸多因素下,被打散是迟早的事,但艾斯没想到会那么快。

他的心中有腔怒火,气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什么鬼二世,更气物是人非的无奈。一千六百人一同聚会喝酒的热闹场面,永不再现。

黑胡子,黑胡子,黑胡子……

“艾斯!”马尔科使力拽住艾斯的下巴,“你这样咬下去舌腭会裂开的!”

由恨意滋养的双眼猩红遍布,马尔科见此沉默松手,起身与汉库克再次协商。艾斯还没准备好,他们不能贸贸然地带走他。时局紧逼,本以为汉库克会表示为难,但她浑身作态虽然扭捏,但仍爽快地答应留他们继续修整,旁边的咋婆很是无奈。

马尔科不想操之过急,但余下队长也有类似的应激情绪波动。

“艾斯,你什么时候跟我们走?”

艾斯根本不能回答。

不满艾斯的沉默,三队队长乔兹脱口而出,“艾斯,难道你要袖手旁观吗?”

眼神扫过乔兹的断臂,艾斯愈发痛苦,再一一看过去,发现所有队长都眼含希冀地看着他。艾斯瞬间就明白了,他们希望他带着他们杀出去。老爹的意志理所应当该由他们继承,而他的位置也该有人继承。

战后最大的内部分歧,便是针对艾斯的营救行动。老爹死后,部分人当初抛却生死也要救艾斯的豪情壮志被凶悍的追杀及时局逼出怨言,对于这些,艾斯甘之如饴。可现在在艾斯眼前的,全是倾心信赖毫无怨言的人,是深切在乎他的人。

所以艾斯更加无法开口,他的心高高吊起,紧绷的精神只要因他们眼中的一丝失望便会轻易地断开。

再来一根稻草,他就会被彻底压垮。

肩上轻拍抢先一步,雷利站到众人面前,大手压下艾斯的头,他安抚性地朝众人笑笑。

“夜深了,大家先去休息吧。马尔科小鬼,我有些事情跟你讲。”

艾斯对于雷利的长辈姿态无动于衷,但他争取到时间让他去喘息思考。路飞中途醒过一次,状态是清醒的,拿幼圆的眼睛静静地看他。

“你的同伴来找你了。”

他在去马林梵多敲钟悼念白胡子时向他的同伴发出两年之约,也给了自己两年的时间成长为更强的大人。可艾斯现在就得启程,所以弟弟担忧起哥哥的前路,纵使这份成熟很生涩。就连艾斯也不得不承认,路飞在韧性方面强过他。

“艾斯,你可以吗?”

被单迅速晕开一片,艾斯泣不成声,关怀与爱比起疼痛更有直击心房的力量。

路飞转转眼珠,看向天花板。

“我梦见姐姐了,她说她躺在棺材里,很冷。”

话音未落,两兄弟的泪像流不干似的。

“她在里面很着急,说爷爷在外面哭得很厉害。爷爷啊,我从没见他哭过唉。”

是天塌下来也不会眨眼的爷爷,是处于蒙奇家食物链顶端具有爱的铁拳的爷爷,可天不怕地不怕不服老的爷爷头次哭得发晕。

“我不会原谅她的。”路飞定定地盯着空中一点,“我会变强,两年后我会有余力去了解她,到那时候,就算她是在梦里跟我说对不起,我也会接受。”

“姐姐是笨蛋,是骗子,我不会原谅你的,可我没有其他办法啦。”他仿佛看到什么,笑中带泪,“你的护身符,我有好好用。”

路飞再次陷入昏厥,抽筋拔骨式的淬炼是他醒来后选好的路。

又是一日夜深,雷利朝艾斯招手递来食物。初来乍到的那几天,他连水喝得都极为费力,屡次吞到喉眼却尽数呛出,所以他瘦得很厉害,全靠修复能力补给体力。这次,艾斯全部吃光。

来到海岸,没给缓冲的时间,雷利径直脱下外袍上衣,整齐叠好后便跃入海洋。

“到底是不是失去能力试试不就知道了?”雷利仰天游远,“雇我当保镖很贵的,你最好把握机会。”

艾斯仍是停滞不前,有股力道牵起头。马尔科站在他身后,下巴微扬,“艾斯,去吧,你如同我们。”

虽不理解这番话,艾斯却迈出月余都没踏出的那步。海水包围身躯,又冰冷又温暖,艾斯说不出心口突如其来的感动。

‘大家都是大海的孩子。’

这句话让艾斯张开手臂跟上雷利,他没有时间因为没有变成旱鸭子的事实而沮丧。女儿岛坐落无风带,他要先跟随雷利徒手游过海王类集聚的海域。

有时他们会歇会,浮在海面听四周寂静,那种安静说来可怕却也静谧,随潮水滚来轻拂肌肤,几下便忘记人类的身份以为自己是条鱼,忘却人世烦恼。艾斯却突然奇怪地左右张望在寻找什么,在雷利的眼神下,他说道:“我听到声音,很多很杂乱。”

雷利看他许久,蓦地笑了。

太阳从地平面爬起,他们仍继续游着。在太阳升到正当空时,艾斯脱力沉入海底,他是有意识的,明白是进食打破了身体的循环规律。

如果就这么下沉……这个念头与呼出的气泡那么密那么急。那轮明亮愈发遥远,日光透过海面画下道道银光,他将手伸出,任其在上舞动。

好,好熟悉,这是在哪见过?

光轮下出现抹身影,似白花瓣散开,一把头发随水流动遮住面孔。艾斯记起来了,这是懵懂年少心动的最初,也是个血淋淋的现实——

这是幻觉,她不会来的。

艾斯挣扎着往上游,说不清是求生欲还是想抓住那抹幻影。

奋力一抓,珍珠似的泡沫转眼无踪。艾斯看着空空的掌心扯起嘴角,继续往上游,雷利顺利抓起他惊魂未定。如果艾斯真刻意放弃,他无计可施。

在游出无风带后,雷利带艾斯乘船的最后目的地是一座岛屿,埋葬白胡子的无名岛屿。

丛云切首插石碑,尾撑船长服及白胡子海贼团旗帜,爱德华·纽盖特的刻字还很新。艾斯默然地跪在墓碑前,直观地感受老爹的逝去。

黑旗配白脸,笑容依旧。

‘你是我深爱的儿子。’

艾斯克制不住地浑身发颤,将头抵住铺软绿草的土地。雷利背过身,天空由暗转明再由明转暗,他的确有听到似要将灵魂呕出的悲痛,细碎绵长又奔腾不断。不过他相信,等到下次他转身时,会见到重新挺起的脊背。

“哟,竟然找到这了。”

趁夜色从岸边摸来的海军严阵以待,雷利扭扭脖子,却没料到在出手前他们全部倒地不醒。

“什么时候会的?”

艾斯与他并肩,“十岁,跟路飞快要被烧死的时候。”

雷利扭开酒瓶喝了口丢给艾斯,这回艾斯没有拒绝。感受到肺腑的辛辣,艾斯猝不及防地跳入海中,这回雷利得救他。

醒来的那一瞬,艾斯在笑。

踏上出发海岸的第一步,艾斯突然顿步,“那家伙!”

雷利停下脚步,耐心地等待下文。

“那家伙,是期待我的出生吗?”

“当然!看他为你选择的人就知道了!”雷利斩钉截铁,“如果是男孩就叫艾斯,是女孩就叫安,这是他在解散之前就想好的名字。”

剩下的话留在回忆里,雷利仰头看星星,还是跟他们以前出海扬帆时那般璀璨。

“罗杰,你真不够意思,夏琪还挺喜欢孩子的。”

繁星闪烁,艾斯却只看月亮。他抬手,烧掉微长的发。

次日一早,艾斯站在马尔科面前,目光没有怯懦。

“马尔科,我准备好了。”

“好!”

他们不能在亚马逊多呆,不该连累他人。

白胡子海贼团的母船,巍峨庞大的莫比迪克号,早就不在了,现在只有几艘不比原先护卫舰大的船支撑着这段最艰难黑暗的时光。再不情愿,马尔科还是主张避其锋芒,养精蓄锐,他们得为伤员考虑。

艾斯站在岸边,背影寂寥。□□能修复,文身却不能,所以他的背后文身是缺少中心的紫色骨头。

“去哪里?”

“东海。”马尔科感到气氛有片刻僵滞,“你要不要去……”

“不用。”艾斯语气淡淡,“我们不逃。”

“艾斯,你想怎么做?”

艾斯的眼神十分沉静,“跟人谈谈生意。”

无论是背负老爹之名沦为丧家之犬,还是不愿回去面对墓碑,林林总总有无数的理由让他继续留在这里。更何况,还一直有人愿意帮他。

从此,他会谨慎小心,步步为营。

“我说过,要扶老爹登上海贼王的位置,现在仍是如此。”

那张滚烫的名单在胸口仿佛有千百斤重。

启程前,艾斯看了看东海的方向,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路飞还是忍不住朝他大喊——

“艾斯!!!如果有机会,你替我回去看看她吧!!!”

眼泪滂沱,哭弱小,哭命运,哭不能拉回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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