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沅溶紧握着搭在手臂上的披帛,呼了好几口气,便像只逃命的猫往戏台子幕后钻。
可她还没跑几步,一个高大的身子便把她给拦下。
林沅溶怯怯抬眼,便见一个穿着云锦黑色飞鱼服,腰佩长刀的男子,揣着手轻蔑地看着她,像是看着一团脏污的物件。她极快地收回眼眸,不悦地抠着指尖。
“别吓着她,御绯。”
一个低沉的男声从她的后脑勺传来,林沅溶心中无比确定,这个声音与之前一致。她犹犹豫豫侧头,一双圆鼓鼓的杏仁眼使劲地往后头探着,心中的好奇心促使她想要看清楚说话的人是谁。
这一望,彻底让林沅溶觉着自己的四肢像是刚刚安装好一样,僵硬无比。
她面前不远处的这个男子,像是画中仙。
头上用着白玉冠束起乌发,由一个白绸带绕在其间,些许发丝洋洋洒洒地落在肩上。一身素雅圆领袍衫,袍摆处点了绣着精致的墨梅,随着步子,似是一副写意的白描画。
暗黄的琉璃灯只照了男子的右半边脸,上挑的桃花眼在忽明忽暗之中,流露出一份锐利,与通身儒雅的气质格格不入。
林沅溶没看一会儿,男子便注意到了她的注视,朝她轻点了脑袋,抿起的薄唇勾起了些许弧度。她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容惹得手足无措,只好僵硬地别开了头。
可后面挎着长刀的男子可不打算放过她,男子不悦地用手肘用力顶了顶她的肩膀,声音分外冰冷,“还不快拜见府主?”
“府主?”
林沅溶脑袋还是一片空白,呆呆地重复着,就像一个懵懂学童在重复着新学的词汇。
林沅溶努力地找回思绪,努力回想着书中内容。
这本书曾描述过,这个朝代的官僚部门为三省六部一府,其中二省瓜分权力,具体执行则为六部,与之相持平的一府为“民安府”,民安府专管世间难破悬案,自立而至。而此“民安府”的一把手,便被世人称之为——府主。
书中其他的情节,林沅溶记不太清,但对这个府主却影响颇深。倒不是因为书中描述的府主宋悬,样貌出众,气质超人。而是书中写得此人似是神探转世,书中的诡异七案,在她没有一丝丝头绪之时,宋悬依旧将这些诡异的案子玩弄于他的五指之中。
“你在这里干什么。”
宋悬站在她的不远处,问出与方前同样的话。
林沅溶挠着头,使劲地把脑袋转到另一边,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可身后拔刀的男子可没有想要放过她。她咽了咽唾液,舔了舔干涩的唇瓣,小声道:“我来查案......”
御绯噗嗤一笑,一脸嘲弄,眼神上下扫视了她一通,“就你?”
这种轻嘲的话语,林沅溶从小听到大,所以她现在听了没觉着多伤心。
可那位名为宋悬的府主似是不满这个名叫御绯所说的话,看了她一眼,便轻轻呵斥了一声她身后的男子,随后便温柔地向她笑了笑,低着声音朝她道:“那你查出什么了?”
林沅溶直直地看着宋悬,她没想到宋悬会问这个问题,甚至还朝她投出那种类似信任的眼神。这种眼神无疑鼓舞了她,她直直指着那具摆在木架子上的女尸,道:“让我过去看,我就可以告诉你。”
说出这句话,她心里便在打鼓。
现在在这两个男人面前,她无疑是最奇怪的——封建朝代,一个半夜来到案发现场,口里还说着要探案的奇怪女子。
宋悬没有对她表现出不屑,他挑了一下眉,像是对她所说的话很感兴趣,没有出声拒绝,也未曾同意她的请求。
宋悬的举动,让林沅溶紧张地抿了好几下唇,她的脑袋里逐渐浮起书中的民安府是多么得不近人情。
果然,她身后的人没让她失望。那名叫御绯的男子马不停蹄道:“大人!她可是个来路不明的嫌疑犯!”
这句话说得铿锵有力,一字一词重重地敲打在她的身上。
她紧张地望着宋悬的嘴,又看了看远处紧闭大门。若是宋悬吐出一个类似“逮捕”的词语,她便往大门处跑,不管如何,也不能落到他们手里。
被当做嫌疑人折磨至死与叫她不能探案一样可怕。
可宋悬又出乎了她的意料,他轻轻地摇头,用眼神示意她去那边的木架子那儿。
她愣了好几秒,指着自己,反复确定。直到宋悬又含笑地点了点头,她心头的石头才算落下,随后便快速地跑到了木架子处,她可不能给半点宋悬反悔的机会。
停在尸体面前,林沅溶熟练地从腰间里掏出自制的白皮手套和几把长短不一的木柄小刀。她可没忘记身为现代法医的自觉,来之前自然得备好专业的工具。虽说比不上现代,那也能凑合现在的状况。
待她戴好手套后,便拿起一把弯刃木柄小刀,弯腰轻轻反挑着尸体的面部。
“你这是在干什么?”
宋悬温热的呼吸声弄得她浑身不舒服,尤其弄得她的耳背还泛起了痒。林沅溶抿着唇微微朝后看了看,发现那宋悬也弯着腰,目光清明地看着摆在木架子上的女尸。
宋悬的眼神没有露出可怕,也没有露出慌乱。他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具尸体,而是像在看一具精美的艺术品。
他像是在欣赏。
这个想法,让林沅溶浑身一怔。她故作无常,迟疑地摸了摸泛红的脸颊,撇下心中荒唐的想法,让自己的身子更往前倾,不习惯说谎的她说得磕磕绊绊,“这这是我自己探索出来的一种新的验尸方法.......可以更好地了解死者状况。”
宋悬没有追问她的话,只渐渐直起身,手背在身后,点了点头。
她缓缓松了口气,见宋悬放下了疑虑,便把自己全部心思放在查案上,“死者面部曾有刀伤,根据刀伤的痕迹,中间深两侧浅,且痕迹面积窄小,再根据死者身份判断,我猜测是被簪子一类的物件刺伤的。”
说完,她便转头看了看站在旁边的二人,眼中有着她自己无意透出的嘚瑟。
御绯显然注意到了这点,一个箭步想要上前,宋悬却一手拦下了御绯,对她说道:“继续。”
林沅溶目光怯怯地看着御绯,像是小鸡啄米般点头,转身继续去查看尸体。她把木柄小刀塞回腰间,又拿出放在一侧的探尺。拂去尸体裹在身上的绸裙,分别在大腿根部、腰间、甚至是鼓起的腹部上,都看到了与左手腕内侧相似的深浅不一,新旧不一的细小刀痕,她侧头看了看二人,道:“在这些较为私密的位置,死者身上都出现了相似的伤痕,可以说明死者生前存有自残的情况。”
“倘若是他人所为?”
宋悬像是局外客,执起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问道。
林沅溶起身朝他坚定地摇了摇头,将探尺指着衣袖口,“你看这些袖口处被扯出的丝线,明显是死者生前经常在袖口处装有尖锐物件,拿出来或者放进去时无意之中被勾起来的。”
此言一出,林沅溶明显发现御绯的神色带上了一丝惊讶,而他身侧的宋悬倒是表情淡淡,看不出来什么心绪。
半响过后,宋悬道:“那这件案子,你怎么看?”
林沅溶眼前一亮,连忙点头,“我之前便关注了这件案子,”她绕着摆放着尸体的木架子转圈,说道:“死者半椿,年满十九,能歌善舞,刚来苏香楼半年,其风头直逼苏香楼花魁,惹起许多人不满。可死者半椿性格怯弱,即便来了半年,与许多人话都未曾说过一句。这些种种,都能促使死者心理状况异常,便能说明死者自残的合理。”
她定定站在尸体面前,看着那张血肉模糊的脸,“至于这张脸,青楼女子对脸的爱惜定是不可比拟。所以我猜,这张脸定是凶手所为。”说完,转头看着低头不语的宋悬道:“我推测,凶手嫉妒半椿的美貌,以此为由决定行凶。”
她刚把话说完,宋悬便轻笑抬眸看着她,像是看一个小孩,“你的猜测,我不予判断。”他缓缓走近木架子道:“除死者左手腕,其他所有刀痕的部分都偏右边,加之死者右手含有薄茧,死者是个右利手无疑。这些面部的伤为自己所为,不是凶手所为。”
宋悬所说,着实在林沅溶的意料之外。为了证明宋悬所说的正确性,她紧紧搭在木架子的边沿,重新打量起尸体的手部状况。
事实如宋悬所说的一样,死者的右手指尖均覆上一层薄茧,左手并没有。
面对摆在眼前的现实,林沅溶陷入了沉默,窘迫的心绪让她抬不起头。
但宋悬似没有打算揪着这件事不放,他摇晃着折扇,像是一只老狐狸在盘算什么。不久后,半眯起眼,看向她道:“你为何如此关注这件案子?莫非......”
宋悬故意将话音拉长,不得不让人多想。
林沅溶瞬间慌了神,宋悬的话不是把火往她身上引吗?她连忙摆手,“我只是单纯感兴趣罢!”
宋悬用着合起的折扇头部指着御绯,一副为难的样子,“方前他都说你是嫌疑人,你教我如何信你?”
宋悬的话让林沅溶哑口无言,他着实没有理由信她。思前顾后,迟疑开口道:“要不......我帮你查出凶手,如此你也不用怀疑我了。”
一来可以查案件快活一番,二来也可洗脱嫌疑,可谓一石二鸟。想到这,林沅溶的唇角弯弯,掩不住的喜悦浮上面容。
听到这个提议,宋悬的面容也划过一丝极快的笑意,这让林沅溶看不懂是为何。
忽地,一阵整齐急切的步伐声愈发响亮,没一会儿,偏庭的正门“轰”地一声被人打开。
林沅溶急急往门口那边望去,只见一身深紫官袍的苏县令林渊急匆匆地小跑过来,她小心地掩下眼眸中的喜悦。
虽说林渊来也少不了一顿叨唠,但至少比面前不熟的二人好太多。
林渊一走进屋子,胡乱地扫视了几眼,便直径朝她走了过来。
他用力地握着她的肩膀,一双浑浊的眼睛上下扫视,见她身上没有遗留半点伤后,长呼了一口气。而后便语气严厉,“你个逆子,怎又乱跑了出来?”
还没来得及等她回答,便将她往自己的身后揽,护在身后,满脸歉意地看着宋悬,“宋府主初来驾到,属下有失远迎,竟没有当面迎接您的到来。”林渊转头看了看她,继续道:“没想到宋府主还与犬女碰上了,若是犬女叨唠了府主,还望你莫挂在心上。”
林沅溶只觉心头一热,直愣愣地看着挡在她身前的男人。
宋悬的表情淡淡,瞥了眼躲在林渊身后的她,道:“知县大人的女儿聪慧,谈不上叨唠。”
林渊拱手道:“属下已经接到圣上要求,府主探案,属下定当全力以赴。”他顿了顿,道:“那属下先派人带逆子回府了。”
宋悬平静的眸子拂过她,她连忙别开眼,不敢往宋悬那边望一眼,小跑跟着家仆往外走。
待他们一行人走后,宋悬歪着脑袋,舌尖□□着上齿,眼眸里透着兴奋,他打量着面前的尸体,对身后的御绯道——
“派人跟着林沅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