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之间总是会流传着一些玩笑话。

比如“要想期末考得好,大市联考必须倒。”

再比如“一中逸夫楼,一跳解千愁。”

第一句多少是有些玄学在里面,还真有不少人印证过。但第二句,谁都没想到有一天也会被人付诸实践。

彼时白浔恰好去行政楼送审《月章》,出来时目光扫过走廊外的风景,难得的晴天让人心情也好了不少。

就在准备转身下楼时,他的视线停在了对面教学楼顶——

天台边缘,站着一个男生。

白浔心脏一紧,忙奔回走廊边。

楼下已经聚集了不少学生,都仰头望着上面指指点点,看样子还有越聚越多的趋势。

口袋里手机突然开始震动,白浔看都不看就一把掏出来按下接听。

打来电话的果然是蓝劭,没有一句废话直奔主题:

“还在行政楼吗?”

“在,正准备去找校长。”

他们毕竟只是学生,此刻最紧要的就是通知校领导和专业人员,而此刻身在行政楼的白浔无疑比任何人都要快。

两人默契得可怕,白浔已经动身冲向楼上,边跑边问:“你那边什么情况?”

“喊过话了,楼顶那个不理人也不回来,基本可以肯定有轻生意向。现在能做主的老师一个都没看到,我已经在想办法打听情况…你稍等…”

蓝劭偏过手机冲不远处的韩铭喊道:“班长!劳驾把天台门口堵住,千万不要放人上去!”一阵嘈杂后他又凑近手机,“喂白浔,你到哪了?”

“校长办公室门口。”白浔压低声音,“你等会儿别出声。”

“好。”蓝劭应下,又立刻补道,“别跑太急,注意安全。”

白浔眼底笑意一闪而过,象征性地敲了两下便推门而入。

办公椅上精神矍铄的老人抬起头来,见到来人有些讶异。

“是白浔啊,什么事……”

“抱歉王校长。”白浔打断他,“逸夫楼顶好像有学生要轻生。”

那个男生是什么时候上去的,又是什么时候被人发现的,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怎么拖延时间,怎么把人给弄回去。

谢天谢地周三黎郁川在学校,白浔请示完校长后直奔二楼心理咨询室。

蓝劭的声音再次从手机里传来:“我正在带学生会管理层到楼下维持秩序。你见到黎郁川了吗?”

“马上就到。”白浔一跃跨下四级台阶,“那人什么情况。”

这次蓝劭没有立刻回答:“见到黎郁川我再……”

“郁川哥!”

随着话音落下,心理咨询室的门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原本靠在桌边的男人吓了一跳。

准确来说……是两个人。

唐景飒一把推开身前的黎郁川,脸红得快要滴血。

白浔完全没料到会是眼前这种状况,好在小时候也不是没经历过,成功抢在被骂之前开了口。

黎郁川:“你怎么不敲…”

“有人要跳楼!”

“……?!”

“郁川哥,我长话短说。”蓝劭的声音紧跟着从开了免提的手机传出来。

“高二八班,宋天卓要跳楼。”

——

时间是周三下午最后一节课前,地点是逸夫楼顶。

宋天卓神情淡漠地看着自己的鞋尖,还有鞋尖前不到十厘米的那条线——

分割楼顶与天空,也是生和死的线。

隐约可以听见楼下有人不停在呼喊他的名字,男生却置若罔闻。

父母给孩子起名时总是带着极大的期望,可现在宋天卓觉得自己快要被这名字压得喘不上气了。

他不是什么天资卓越的人,拼了命地学也只是进了一中的创新班,从高一到现在非但没有什么长进,还成了全班倒数。

别人对他的期望,他对自己的期望,永远都是那么遥遥无期。

身后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男生就像没听到一样,又或者,听到了也不想去管。

“这个天站在顶楼吹风,不冷吗?”

男生回过头,脸上还带着风干的泪痕。看见站在自己身侧的青年后,他动了动嘴唇:

“黎老师……”

黎郁川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也知道我来是要做什么,介不介意聊聊天?”

这句话听上去像征求意见,可话音刚落,男人就已经兀自坐下,两条长腿一屈一伸,右脚已经伸出了天台边缘。

“来,你也坐。”他拍了拍身边的空地。

“不想说话没关系,我说你听,有什么地方说错了你摇头就好。”

男生默然片刻,动作缓慢地坐下了。

楼下围观的学生已经被清场了,唐景飒也和白浔他们呆在楼道里,要不非给吓出个好歹来。

“要不…你们先回去上课吧,不用陪我。”

白浔抱着胳膊,就靠墙站在他旁边:“我们班这堂课是心理。”

言下之意,任课老师就是你男朋友,现在正忙着在楼顶开导。

“哦。”唐景飒尴尬地笑笑,“那还挺巧。”

“……”

白浔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黎郁川走上天台之前对他最后的叮嘱,就是待在唐景飒身边。

尽管在来的路上蓝劭了解到的信息已经让他们对情况有了一定的了解,但这还远远不够。

且不说唐景飒的心里状况也不是非常稳定,单以黎郁川现在的处境,在救援人员到来前和一个有自杀倾向的人独处,谁都无法确保这个男生是否会突然暴起,如果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举动又会不会波及旁人……

“不行。”唐景飒突然抬腿就要往楼上跑,“我还是去门口看着……”

白浔一惊,情急之下直接拦腰拖住了他。

“景飒哥!冷静!”蓝劭赶忙堵在两人身前,“你现在上去会让郁川哥分心!而且天台门口都是老师和安保……”

手里挣动的力道来得快去得也快,那一瞬间似乎已经用掉了唐景飒最后的力气,白浔迟疑着缓缓放开,青年靠着墙,慢慢滑坐在了冰凉的水泥地上。

“我知道……”

唐景飒双手发着抖,脸侧完全被长发遮住了。他这样蜷缩着时,那种带着易碎感的病气再也无所遁形。

“……可是我好难受啊…心脏、呼吸都好难受……小浔…我控制不了…挡一下……帮帮我小浔…挡住……”

“好。”白浔往旁挪了两步,一只手紧紧握在他瘦削的肩头。

“挡住了,景飒哥,没人会看见你。”他努力让自己的声线轻快一下,“记得郁川哥怎么说的吗?放松身体,放松……然后慢慢呼吸……”

空着的另一只手突然被裹住了,温度还烫得吓人。

白浔下意识缩了一下,顺着那只手向上看到了蓝劭的眼睛。

冷不冷?

蓝劭用口型对他说:你的手好冰。

白浔轻轻摇头,别过脸后又用力摇了两下,再安慰唐景飒时声音微微发着颤:

“…哥…没事…没事的啊!都没事…郁川哥也不会有事,他马上就回来了!我们都好好的呢……”

他眼眶里的那点红意仿佛只是一闪而过的错觉,蓝劭却沉默着盯了很久。等唐景飒的心态终于慢慢平复下来,男生缓缓呼出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什么重要的决定。

“景飒哥,郁川哥上去之前和我说,等你情绪稳定了,就把这个给你。”

他握着白浔呢的手缓缓蹲下身,摊开的掌心里静静躺着一枚蓝牙耳机。

唐景飒猛地抬起头。

“我们一直连着通讯。”蓝劭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你看,他也在担心你呢。”

——

“所以你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也没什么意义对吗?”

宋天卓没说话,过了很久才轻轻点了点头。

“那你说为什么这些人还要如此大费周章来救人呢。”黎郁川指向校门驶入的警车和消防车。

“……”

“你知道……”男人话音突然一顿,紧接着借拨耳边碎发的动作摸了下耳机,继续道:“你知道是谁把我喊来的吗?”

“……”

“冲到我办公室的不是校领导,是一个月前被你打伤的男生。告诉我所有现场情况的也不是老师,是之前把你胳膊拧脱臼又安回去的那个。”

这回宋天卓终于有了反应,缓缓转过头来。

“你应该记得他们是谁。”黎郁川说话时嘴角的酒窝浅浅浮现出来,“知道楼顶上的人是你之后,白浔就把这个给了我。”

银色的物什一晃而过,正是一个月前在天台打斗时,宋天卓情急之下划伤白浔的那把小刀。

男生眼底终于出现了些别的情绪,下意识就伸手要抢。

黎郁川却把小刀又收进了自己的口袋。

“我十七岁的时候也收到过一把小刀。”男人微哑的声音在顶楼的寒风中听上去有些遥远,“二十四岁那年我把它对准了自己的脖子。”

“为什么?”宋天卓下意识问。

“你又为什么要从这里跳下去?”黎郁川一笑,“我们交换理由。”

“……你不是已经听说了吗?”

“那我来数数……成绩一直没有起色觉得对不起亲人的期望,这是一条;每天都会因此被父母骂甚至打,第二条;在班上没有朋友还被班主任恶语相向,第三条;和职高那群所谓的兄弟闹掰……姑且算第四条吧;被请家长后被母亲在办公室打了耳光,第五条。”

他每说一句,宋天卓就觉得自己眼眶更酸涩几分,忍不住抱着膝盖蜷缩得更紧。

可黎郁川把五根手指全部摊开的掌心对着他晃了晃,叹了口气。

“你看,不过才五条而已。”

许是思维有些迟缓,宋天卓眼中过了好几秒才浮现出愕然的情绪。

“我知道,每个人对痛苦的定义和承受能力是不一样的,但我还是想从一个带了你两年的老师,而不是一个心理医生的角度告诉你这些话。”7K妏敩

黎郁川注视着远方已然暗下去的天色,轻声开口:“二十四岁那年,我的所有努力,甚至是支撑我努力的原因,都在一夜之间全部归零。”

“我不止一次动过去死的念头,最后一次也是最严重的一次,刀尖已经切破了颈动脉外的皮肤。”

电话另一头,唐景飒蹲跪在墙角,早已泪流满面,却依然死死捂着嘴不让自己出声。他无声地痛哭着,只看那个颤抖的背影就足以疼得撕心裂肺。

白浔仰头闭眼靠在墙上,蓝劭还牵着他的手没松,他们默默听着黎郁川含着笑意的话从外放的手机里传出来:

“我也想要一了百了。可那把刀是我的爱人给我的礼物。”

“所以最后…我把它从脖子上拿下来,给他削了一只冬桃。”

他们都是第一次听黎郁川主动说起那两年。

那是唐景飒剖心泣血噩梦般的两年,也是黎郁川不忍回首的七百多个日日月月。

楼道里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蓝劭伸头看了一眼,立刻传话道:

“郁川哥,救援人员上来了。”

黎郁川轻咳了一声,示意收到。

其实能堪称心平气和地“聊”到现在,已经证明这个男生轻生的意图并没有强烈。

“宋天卓,有个道理我希望你能明白。”

“…什么……”

黎郁川收回悬在楼边的那条腿,站起身:“不是所有的不如意都是你的错。”

“……?!”

男生一直有些反应迟钝的双眼陡然瞪大了。

“父母的性格是什么样不是你的错,班主任是善良还是刻薄不是你的错,努力了也没有考好也不是你的错。你没必要因为这些东西和自己过不去。”

宋天卓几乎是茫然地喃喃着:“…不是我的错……”

“是的。有时候现实的确会很混蛋,别说往前走了,就连活下去都很艰难。但这不是我们的错,更不是你的错。”

也不是任何人的错。

黎郁川站在越来越暗的天色中,他耐心地等待着,终于听到身边传来一声模糊的呜咽。

先是呜咽,再后来就变成了嚎啕和抽噎。

这个十八岁的男生,像只困兽那样用力地哭着,间或夹杂着一两声辨不清的话。

“…真的…不是…不是我的错……我没错……没……”

期间守在门口的消防员一直精神高度紧张,时刻准备着第一时间冲上去把人强制带回。

好在除了哭泣男生始终没有做出什么过激举动。等抽噎声也渐渐弱下去后,黎郁川递了一包纸巾给他。

“天要黑了,回家吧。”

说完便不由分说地抓着男生胳膊把人拎了起来。

两人还没走到门口人群中就冲出来一男一女,看模样应当是段天成的父母。

黎郁川本想闪开,却见那中年男子扬起了巴掌!

宋天卓吓得闭眼就要往后缩,下一秒却感觉自己被紧紧抱住了。

“你个臭小子!有话不知道好好说!啊?你死了让你妈和我怎么活!?”

三人又哭又笑又骂抱作一团,彻底结束工作的黎郁川这才长舒一口气,悄悄走了。

谁知这个“悄悄”并不成功。门后堵着的那些校领导一个个都抢着和他道谢,黎郁川面上保持微笑,实则在心里一句句往外蹦着国骂。

最后还是他和唐景飒当年的班主任,也就是如今的王校长帮忙解了围,说是下面还有家里人等着,黎郁川这才得以脱身。

——

“阿飒!”

唐景飒已经靠墙站着缓了好一会儿,这下一听到黎郁川声音,什么都顾不上了。

“郁川!”

黎郁川跨下最后几级台阶,一把接住扑过来的男朋友,借着惯性转了一圈才把人放下。

“郁川…”唐景飒把脸埋在他胸口,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又轻轻喊了一声:“十二,你知道吗?我刚刚控制住了,我觉得我就快好了……”

他有些语无伦次,甚至再次哽咽了起来:

“我好想你啊…”

“我在呢阿飒。”黎郁川像小时候哄睡那样拍着唐景飒的后背,“阿飒,我们回家好不好?”

终于缓过来的唐景飒慢慢往后退了两步,抬头,猝不及防和后面不知何时下楼的王校长来了个四目相对。

校长:“……”

唐景飒:“……”

唐景飒:“老师…好。”

校长心情复杂:“你好……”

“好”字还没出口,黎郁川就笑容灿烂地回过头:

“老师好啊!”

紧接着是从楼道拐弯处探了个头的某学生会主席:“校长好!”

以及被迫合群的某校刊主编:“…校长好。”

王校长眼皮一跳。

“你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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