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将近,簇簇白衣雪带,各自将文墨书册收拢胸前,无声于云深不知处的兰径长廊间缓步穿梭,洁白的衣摆时不时掠掉佩兰上几颗圆润晶莹的早露。

蓝恭嘴角噙笑,一手端平腹前,一手垂搭在背,袂袖翻飞,步履匆匆,目不斜视地越过这片沉默而繁忙的景象,直往寒室而去。

寒室乃蓝氏历代家主之居所,埋藏在白石曲径、草木扶疏的尽头。雪墙黛瓦,清冷大气,遗世而独立,颇具蓝氏之风。

蓝恭任主事时日甚久,早已对寒室外层层结界的咒诀烂熟于心;他一手持通行玉令,一手里捏诀,脚下不停,畅通无阻地抵达寒室门前,躬身伸手,轻叩门框。

无人回应。

蓝恭不假思索,直接推门而入。

寒室外堂无人,蓝恭便自行绕过淡雅清素的泼墨绢屏,抬眼望见内堂景象,却错愕一瞬,驻足不动了。

他无声地弯下身去,将安躺于足前的一枚纸团捡起,摊平开来,细细端详。

此乃一张专为姑苏蓝氏宗主所用的信纸。质朴厚重,做工精巧,远观祥云流光,近之木香扑鼻。与其甚为不搭的,是纸上那一串串龙飞凤舞、漫漶不清的字迹,因其尚未干透便被人折叠,浓墨早已自行洇开一片,直衬得整张信纸愈发散乱无章;再细细阅读内容,无论措辞亦或行笔,无不彰显出持笔者落笔之时的烦躁同焦虑。

蓝恭轻叹了口气,将信纸重新揉成一团,和着地上其他信纸的残骸,一捧塞入微微冒尖了的纸篓中,使力往下压了压。

纸团相互摩擦,发出簌簌的细响,正伏案沉寐的蓝景仪一个激灵,一张睡眼惺忪的青白面容从臂弯间疲惫地抬起。

蓝景仪瞄到蓝恭,顿时清醒,神色惶恐:“倏尘师兄,我不是特意睡着的!我……”

蓝恭微微一笑,打断他道:“处理宗务本非一朝一夕之事,不应过度耗费心神。”

蓝景仪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狐疑道:“可是你说今日事今日毕,完不成不得入寐的。”

蓝恭从容道:“那是督促你的一种方式,作息自然优先;我只是没想到你平素多犯家规,对亥时入眠这一条倒是遵从不违。”

蓝景仪侧过头去,撇了撇嘴。

蓝恭见了,也不以为意,伸手指了指压在他胳膊下薄薄的一摞信纸,道:“这纸你省着些用,它的做工与价位,非一般家族可负担得起。”

蓝景仪骄傲地道:“可咱们不是一般家族呀!”

蓝恭道:“若你再如此挥霍下去,姑苏蓝氏距一般家族也不远了。”

蓝景仪无言以对,心觉应不至于此,但又不敢出一言以复,只得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再次颓下去,敷衍道:“你说的都对……怎不见你带宗卷过来?”

自蓝景仪接任起,所批阅的宗卷,全部是由蓝恭筛选后方送来的,目的只为例论结合,教他如何处理各类事件。

蓝恭道:“今日你不必处理宗务,交与我便是。”

这乍一听倒是好事一桩,可蓝景仪却心情忐忑:“那我……做什么?”

蓝恭直视他的眼睛,一字字道:“你按照蓝惠的传音,去寻那金小宗主,务必将他带至清河,参加五日后的‘探春宴’。”说罢,翻手自袖内抽出一张色泽深沉的茶色请柬来。

蓝景仪抬手接过,一面翻开一目十行,一面纳闷道:“探春宴?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盛会?我怎么从未听过?”

思索片刻,蓝恭回道:“想必是聂宗主新取的名字罢。”

蓝景仪挠头:“聂宗主也太闲了吧?那邪祟都入他家境内了,他居然还有功夫摆什么宴会?!还特地为其取个雅名,真乃一绝。”

蓝恭道:“你不如将揣测他人的精力放到自己家来,看看这三个月究竟浪费了多少信纸。”

蓝景仪欲哭无泪:“我认错还不行吗?看在我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整日宵衣旰食不得休的份上,你千万别和先生说啊。”

蓝恭:“短短三个月便用尽了泽芜君三年用的量,令人叹为观止。”

蓝景仪:“……”

身为大家子弟,他并不大晓得柴米油盐之类的金贵;可蓝恭向来对此类事物抱有一种怪异的执着,与其继续纠缠非明智之举,因此,他只好选择沉默。

少顷,蓝恭催促道:“话不多说,动身吧。”

蓝景仪恹恹地应了,匆匆摒挡好行装,点上几名门生,向蓝启仁等一众长辈辞别,这才捏诀祭剑,身形瞬时作点,向北而去。

会稽临海,是以其内外大观,除去小桥流水之外,亦存沧海烟波浩渺之貌。

临近巳时,日头渐升。在码头附近一家不甚起眼的酒楼上凭栏远眺,街头巷尾,一片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尽是繁华风景;不远处的碧波荡漾间,船舶密密匝匝,将岸口围得密不透风,抬眼望去,高耸的桅杆横七竖八地伫于半空,直叫人眼花缭乱。

酒楼今日堪堪营业,便迎来了一位温文尔雅的客人。客人衣饰不凡,相貌清秀可亲,举手投足亦优雅从容,应是名芝兰芳馥的君子。

君子出手不寒酸,也不阔绰,不偏不倚,恰到好处。掌柜与伙计不敢怠慢了去,立即把人安排到了二楼最为安静的上阁之中。

君子笑意盈盈,谢过掌柜伙计,要壶清茶、几碟辣口小菜、几碗点心,待悉数上齐,便抬手解下帘子,将房间遮去大半。他也不做什么,只一言不发地在席上端坐,自斟自饮,好不惬意。

此时,一道青色的影子从窗外迅速窜入,打破室内闲静。

这影子的速度极快。仅瞬息之间,一个人便重重跌坐在了君子对面的席子上。之所以说跌坐,是因其方才是未及站稳,踉跄着倒下的;倒下之后,他似觉不妥,于是颤颤巍巍地拄着木桌,意欲站起同君子说上几句。

君子面上浮出清浅的笑意,并未因这名不速之客地闯入而动摇丝毫,反倒和蔼地道:“辛苦你了,悯善。且先喝杯茶,吃点东西吧。”说着,翻手将面前的杯子递过去,“就着我的喝罢。方才伙计见我一人前来,没给多余的杯子。”<br/>苏涉的额上冷汗涔涔。闻得君子此言,原本苍白如纸的脸颊顿时泛上一层羞赧的薄红,眉头皱得死紧。犹豫片刻,忽地又撑起身来,不等对方反应,倒头便拜:“都是在下疏忽大意,让宗主深陷进退维谷之境……您有何打算,尽管吩咐,在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令人如芒在背的死寂持续片刻,只听一声沉闷的杯底磕到木桌上的轻响,一双手轻轻地把苏涉扶了起来。

金光瑶依旧温和地笑着。他将人扶回席上,转而自襟中抽出手帕,安抚似地道:“你连日奔波,又使用了传送符,休息一下吧。”

苏涉惴惴不安,连连摆手:“不必……”

金光瑶笑笑,将手帕置于桌上,提壶斟茶,语气波澜不惊:“无需担心,二哥一走,正好省去诸多不便。”

苏涉迟疑道:“可泽芜君知晓太多。恕在下直言,还是应派人将他……”

金光瑶神色一凛,低呵道:“不可。”

苏涉显然对他的态度早有预料,双手在袖下紧捏成拳,额角青筋隐隐凸出:“宗主,此乃吾等生死存亡之时,绝不可功亏一篑!更何况泽芜君落到了江澄手里,那江澄是甚么人?他就是个疯子!但凡他想要做的事,就一定不择手段地去做!”

金光瑶不答,垂眸拈过一枚定胜糕。

淡淡的豆沙香气透过粉红色的软糯外壳,萦绕鼻间。

金光瑶生于云梦、长于云梦,对糕点之类,本谈不上有多喜欢;怎奈蓝曦臣身为姑苏人士,口素淡而不惯咸辣,除去蓝氏的苦菜,只能对糕点另加青眼。他与其相交日久,便逐渐接受了糕点柔软清甜的滋味。

然而讽刺的是,他二人早已不可能像几个月前那般促膝相对,品茗抚琴,谈笑风生了。

金光瑶不由喃喃道:“一步错,步步错呀。”

说着,将定胜糕送至嘴边,慢慢咬下一口。

定胜糕本松糯甜香,此刻尝之,却味同嚼蜡。

苏涉坐在对面忿忿道:“也不知那江晚吟搭错了哪根筋,我们跟他无怨无仇,他反倒落井下石、穷追不舍,甚至还不惜调了那样多的人手来!他这是为了什么?莫非还嫌云梦江氏的名头还不够响亮吗?!”

金光瑶沉吟片刻,道:“一定有人对阿凌动了手。”

苏涉瞠目结舌:“那人不要命了?!”

金光瑶稍稍眯起眼睛,眸间寒光流转:“正因如此,他才要嫁祸于我。”

一滴冷汗自苏涉的鬓角流下:“宗主,此人当真不好对付。”

金光瑶道:“我任仙督数年,竟不知修真界还有如此心思机巧之人,居然逼我至此……”

苏涉道:“这怪不得您。此人手段狠毒,恐怕不是仙门正派人士。”他左思右想,又道:“宗主,东西都找到了吗?”

金光瑶闻言,眉头微蹙,尽显疲态,低低地道:“找不到也不能找了。江澄横插一脚,不日便可促成百家联合,鱼死网破对我们没什么好处。做条漏网之鱼,也好东山再起。”

苏涉颔首赞同:“宗主所言甚是。”他顿了顿,“那松尾怎么办?”

金光瑶道:“自然是要跟着我们。东渡之事重大,他亦是重要一环。”

苏涉思忖片刻,忽然身子朝前凑了凑,肃然道:“宗主,恕在下直言,松尾其人,很是可疑。”接着,不等看金光瑶的神色反应,继续道:“若说他之前将裂冰弄丢,乃一时不慎所致,那么这次落下朔月剑,以至苏懿苏悫不得不特地返回取来,不仅耽搁行程,还增加了暴露的可能,又该如何作解?更何况,他与泽芜君日日相对,本负责观其动向、料其起居,可我看他却连一次汇报也无……依在下之见,此人不可不防。”

金光瑶莞尔,赞许地道:“悯善,多谢你……我当真没有看错人。”

苏涉被这突如其来的赞赏砸了个莫名其妙,张口结舌,一时竟忘了该如何言语。

金光瑶旋即不咸不淡地道:“贞先生乃东瀛人,身怀二心实属正常。他乐于跟随我,主动提出帮助我们东渡,自有其目的所在。”

苏涉道:“您知道他想要什么?”

金光瑶笑道:“自然。”

语毕,他的笑容被猝然敛去,眉宇间随即弥散开一股阴冷之气。

他沉声道:“不过,贞先生近日,也实在过于为所欲为了些。”

苏涉道:“他尚在金家时,行为虽时有怪异,可总体还算正常……自与泽芜君接触之后,才开始频频出现异常举动,会不会是泽芜君私下和他说了什么?”

无论从哪个方面去想,这猜测显然都是客观而合理的。

金光瑶的视线在杯中影间停留许久,才略带怔忡地道:“二哥待人接物向来张弛有度,我始终以为他应是最好应付的那个。”

苏涉沉思片刻,道:“泽芜君当日在观音庙中的言行,的确与平素较之有差……但他非乖张之人,这三月过去,兴许会选择主动让步。”

金光瑶喟然道:“但愿如此。”

房间里静到连绣针落地声都能够听得明晰。

半晌,江澄冷冷地开口:“你再说一遍,金光瑶在哪里?”

松尾笑道:“无论在下重复多少遍都是一样的——就在姑苏境内的会稽郡。”

会稽郡与蓬莱,两地距离谈不上遥远,但绝不可能称得上近;倘若金光瑶真的在会稽,那么他东渡的地点究竟为何?

此前,因着苏涉等人在蓬莱待了一月有余,江澄心底早已默认了金光瑶会选择蓬莱东渡,无论其身在何处,最后都会回来与苏涉汇合;而他出其不意将蓝曦臣带走,无疑可以打乱金光瑶的计划,汇合时间兴许能够提前。

现在看来,金光瑶仿佛早已成竹在胸。

江澄不由回想起江量的话。

兴许蓝曦臣,真的是金光瑶所设下的一个套,针对对象不一定是自己,而是所有意欲阻挠东渡的人。仔细想来,以蓝曦臣之盛名与现下身份之尴尬,任谁见了,都会选择将其作为唯一的线索藏匿下来,围绕着他查来查去,而无暇顾及其他;金光瑶恰恰可趁此一鼓作气,偷偷率部东渡,东山再起。

大概正因如此,蓝曦臣周身的封锁才会那样松懈。

他此前并非没有考虑到过这点,只是思来想去,眼下确确实实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江澄心愈来愈沉,却依旧不动声色,继续询问道:“金光瑶派你来告诉我这个做什么?”

松尾道:“他想告诉您,万事俱备,还请您留步,日后也好相见。”

闻言,江澄两指徐徐转着紫电,眼厉如刀。

他嘴角牵出一抹冷笑,讥讽道:“‘日后好相见’?敛芳尊还真会异想天开。自古成王败寇,他一定知道自己什么下场。”

松尾略一偏头,摆出副疑惑神情:“这句话我不大懂呢,能否请您赐教一下?”

江澄冷冷道:“不能。”

松尾面露讶异之色,但很快又恢复笑面:“江宗主,您这样就太不友好了。”

江澄的视线始终停留在手中的茶杯上。他面无表情地听着松尾说话,一边缓缓转动手腕,茶水紧贴着杯壁,滑过光润细腻的每一寸杯沿。

待松尾话毕,江澄嘴角微扬,露出一抹讥诮的笑意,道:“你何不扪心自问一下,你们有哪点值得我友好相待?”

松尾怔了怔,最终长叹一声,甚是惋惜地道:“江宗主,实不相瞒,您的事迹我早有耳闻,我表示很遗憾,但,如果您能稍稍改变一下说话的方式,事情绝不至于此。”

三十多年来,背地里对江澄指指点点者不计其数,胆敢当面指手画脚的,无非是被紫电抽到奄奄一息,无一例外。

蓝曦臣愀然,刚要出言警诫,江澄稍有平息的紫色的灵流便复于半空噼啪作响起来。

蓝曦臣唤他一声,似乎试图安抚他;孰不知,在此刻江澄的耳内,蓝曦臣的声音已在悄无声息中染上一层敌意。

江澄不理他,心下却也冷静几分,直直瞪着松尾,面目微有狰狞:“你不觉得你的话太多了吗。”

松尾一摊手,道:“自古忠言逆耳,您也知道的。”

江澄森然道:“你这倭人倒是和金光瑶一样会花言巧语。”

松尾面上毫无愠色,反而笑道:“您太高看在下了。”说着,将温茶端起啜上几口:“在下不过一小小客卿,为主做事而已。”

江澄嗤笑一声:“你主子教你做的,就是来我这里找死吗。”

松尾笑道:“早听闻江宗主不好相处,如今看来,当真如此。既然您讨厌在下,在下就快些把事做完,快些消失,也好让您……”

他话说到这里,却突然戛然而止,刚刚还持于手中的茶杯却已然掷向了对面神思恍惚的蓝曦臣!

与此同时,几道黑影骤然从他那漆黑的袖间呼啸飞出,伴随着金属划破气流的嘶嘶声响,直奔那人眉心而去。

原来松尾方才言语乃刻意为之,使江澄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自己身上,以至于忽略了身边的蓝曦臣。

倒不是因为蓝曦臣会策反,而是松尾要趁他不注意,对蓝曦臣下手!

江澄倏然从压抑的怒火间抽离,立时醒悟松尾这是要替金光瑶灭口。他瞪大双目,咬牙切齿,三毒铮然出鞘,剑身轻盈越过蓝曦臣,将茶杯与暗器一同斩碎;同时催动全身灵力,紫电幻化成鞭,宛如一条银蛇,直直抽向松尾的肩膀!

他反应极快,几乎是在松尾动作的同时暴起反击;这边的蓝曦臣迅速起身后退,雪白大袖下意识往面前一遮,这才没被迸溅的金属、陶片与茶水劈头盖脸地砸到。

蓝曦臣一甩湿透的袖子,修长白皙的手再次探入袖中,刚要抬眼,入目的却是一道阴冷至极的寒光。

紫电狠戾,夹杂着无比刺目的灵流,自上而下,轻而易举地将松尾的肩膀撕裂开来。

松尾一声不吭,脸上依旧带着笑容;他的肩膀被江澄整个削断,却一滴血也未出,身形踉跄一阵,倏然一缩,化成了一张残纸。

江澄立刻反手将纸人劈得粉碎,同时侧头一望,目眦欲裂。

只见松尾一手抓着蓝曦臣,一手攥着把锋利的短刀,好整以暇道:“也好让您快些清净。您说是吧,江宗主?”

说着,他手腕使力,雪亮的刀锋顺着蓝曦臣的脖颈,利落地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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