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湑道:“怎么了?”
金凌不耐:“什么怎么了?”
金湑挑眉:“我关心你,你这是什么态度?!”
金凌诧异地瞥他一眼:“你省省吧,我还用不着你关心。”
他说着转过头去,视线依旧漫不经心地在下方来回逡巡。
现下他二人正稳坐于一棵参天古树之上。时候已晚,明月高升,万籁俱静,偶有虫鸣,一切平和而静谧。
金湑道:“不是我说,你跟着我们也没用啊,你也看到了,我们这一路只负责除祟,根本没有你想要的线索啊。”
金凌呵道:“你懂什么?线索要是那么容易被发现那还叫线索吗?再者,我跟你们一起走,你们不就轻松了吗?轻松了还那么多话!”
金湑凤目一瞪:“我呸!你真当自己有多厉害?!好心当驴肝肺!不跟你废话了,嘁!”
金凌也不怒,抱臂幽幽地道:“你给我小点声,就你这公鸭嗓,吼起来惊天地泣鬼神的,别再把邪祟给吓跑了。”
金湑活了十六年,还是第一次被人称呼为公鸭嗓;仿佛一道巨雷轰遍灵台,他的胸腔内立即窜起了熊熊怒火,恶狠狠地瞪着金凌,大有要将其千刀万剐之势,咬牙道:“金、如、兰!你说谁是公鸭嗓?!”
实际上,金湑的声音很好听,加上他生得清秀,眉间一点朱砂更是讨人喜;正因如此,金湑才迟迟咽不下这口恶气,以至于两刻钟过去后,仍在耿耿于怀。
忽然,一阵急促的狗吠从不远处传来。
金凌一个鲤鱼打挺蹦起,动作幅度虽大,却轻到没有惊动一片树叶;他挽弓搭箭,瞄向远方,双手均匀使力,将弓拉成满月,仙箭直指对面黑黝黝的丛林,蓄势待发——
金湑在后面小声嗔道:“你弓拉这么满做什么?!挤得我快要掉下去了!”
他二人本坐在同一条枝干上,一前一后,金凌的弓甫一拉满,手肘险些杵到金湑高挺的鼻梁,逼得他不得不立刻后退侧身;这枝干虽十分结实,可以承受两人的重量,但枝上的空间谈不上宽敞,金湑的身子一半悬空,另一半被金凌抵着,难受不已,他从出生起就没受过这等委屈,可眼下这情形,又容不得他大声挣扎反抗:他们为了这一刻,已经在此地等候了数个时辰,万万不能功亏一篑,所以,金湑只得腾出一手,不住地戳弄金凌后背,提醒他后面还有个人呢,别再向后退了。
金凌嫌他烦,又不敢高声,唯恐把邪祟吓跑,遂低斥道:“你安分点行不行?别分我的心!”
若干反驳之词卡在喉咙里,憋得金湑脸色发青,金凌却仿佛入了定一般,屏气凝神,眼睛微微眯起,右指弯曲上力,金弓随之发出细碎的吱吱声。
这时,对面静谧的丛林间,传来阵阵松涛声响。
白日时他们曾查探过这一带的全部地形,当然也没有放过那片丛林;此林虽植有松树,但并未成片,何来的松涛声?
且根据当地平民的说辞,这松涛在每日三更时分,无论有风与否,都会响彻山谷,直至翌日破晓方息,已持续整整十三日。
凡有悖常理而生者皆称异象。即使是目前尚未造成危害的松涛,亦不例外。
突然,仿佛捕捉到了什么,金凌瞳孔骤缩,右手松弦,仙箭裹挟灵芒划亮长空,发出一道清脆的锐响,一头栽入丛林,却好似掉入了无底洞般,再无声息了。
金凌自小锦衣玉食,不论吃的穿的用的,皆为仙门中极其罕见的珍品,所用仙器自然也都是材料名贵、坚固异常、与灵力契合度极高的上上品;除了大梵山的食魂天女,金凌的仙箭如此吃瘪还是头一遭。不过他并没有因此乱了分寸,而是不慌不忙地从箭筒内又抽出一支箭,一手掏出辟邪符,附着灵力,缠于箭竿之上,既而搭箭弯弓,迅速瞄准,再次射出!
许是那辟邪符起了作用,说时迟、那时快,箭羽的灵芒甫一被枝叶吞噬,一团黑漆漆的影子便蓦地自林间窜出!
这东西体型并不算大,四周环绕着浓浓的黑雾,怨气冲天,借着淡薄的月光,金湑清晰地望到了它怪异的似人非人的轮廓。
“这是个什么东西啊……”
金凌没工夫答话,反手又抽出两支仙箭,嗖嗖射出,随即右手一扬,运转灵力,自袖中拍出五张符篆,随箭一并击中了那团黑影。
那黑影吃痛,立时仆地,也不知从哪个部位发出一声接一声的悲鸣,犹如朽木摧折、雪断病松一般,谈不上有多好听;它那四肢一样的东西拼命折腾,像头受惊的黑鹿般意欲逃返丛林,埋伏在附近的蓝慈等一众蓝氏子弟急忙催动阵法,及时将黑影牢牢锁住,任凭它如何挣扎也再逃不出。金凌将仙弓一背,抽出佩剑岁华,脚下使力,从树上一跃而起,挺剑向那竭力摆脱束缚的黑影刺去。
倏尔,天外两道灵符飞至,一道结界在半空展布开来,将黑影包裹完全,与岁华相迎,竟与之旗鼓相当;金凌抽剑回身,落到一旁,转头对跑过来的蓝慈等人怒目而视:“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仙子呼哧呼哧地从远处奔来,在金凌身边蹭来蹭去,试图安抚他的怒火。
蓝惠解释道:“金宗主息怒,这阵法非吾等所为。”
金湑也跳将下来,不满道:“不是你们?这阵法一看便是姑苏蓝氏的,休想抵赖!”
蓝慈郑重道:“金公子,我蓝氏中人,不打诳语。”
金凌蹙眉,正待再言,忽见数道白色身影翩翩而至,白袖抹额猎猎而飞,却是另一波姑苏蓝氏子弟。
蓝慈等人一愣,忙齐齐退步长揖:“家主。”
为首者颔首道:“不必多礼。”
仙子见了这为首者,先是叫了一声,随后竟吐着舌头凑上去围着人转圈,一条大尾巴在身后摇来摇去,样子欢欣得紧;金凌则目瞪口呆。蓝景仪瞧他一眼,好笑道:“怎么?傻啦?”
金凌这才反应过来,嗔道:“你才傻!你刚刚拦我做什么!”
蓝景仪奇道:“你怎么知道是我拦的你?”
金凌道:“除了你,谁还敢拦我!”
蓝景仪笑了几声,道:“哎呀,金凌,你怎么还是那样!”
金凌不满:“那样是什么样?当了宗主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我可是听说你刚上任不久,就破了数次禁,众目睽睽之下,在寒室门口倒立着抄了一天的家规,丢不丢人啊?”
之前埋伏于各处的其他少年见事情解决了,也纷纷凑近了来看热闹。蓝景仪涨红了脸,驳斥道:“那也比你强!也不知道谁啊,才上任两天,就把主事当场气晕过去,兰陵的全部宗务,都不得不因此搁置两日,唉,可怜了那主事,醒了以后啊,还要接着跟他家宗主斗智斗勇,承受他那小姐脾气!”
金凌怒道:“你说谁小姐脾气?!我……”
他还待再说,却被邪祟怪异的叫声强行打断,所有人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它身上。
蓝景仪一拍脑袋:“差点忘了,我是来办正事的!”
他说着,从腰间解下来一管精致温润的形似玉箫的灵器。
金凌顺手拿过,左右端详:“了不得,你居然真会吹箫?是泽芜君教你的?”
蓝景仪不悦,一把夺回:“这叫尺八!不懂别瞎叫!”
金凌愕然:“……什么?”
蓝景仪不理他,径自转过身去,将尺八置于唇边。
一曲破障娓娓而来,辽远凄厉,苍凉通透,调子急促,直压迫得邪祟痛苦不堪,连声嘶吼,周身黑雾滚滚四溢,蓝慈等人忙加固术法,这才没让黑雾破壁而出。如此僵持须臾,黑雾渐渐化散,邪祟原本的面貌才被一点一点剥离出来。
金湑托着下巴左右端详,忽然右拳一敲掌心,作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这不是什么邪祟,而是只被怨气异化的山魈!怪不得叫声那么奇怪!”
其他少年一听,也纷纷凑近了去看。只见这“邪祟”经度化后,只剩下一条腿,人面长臂,身长体黑,脚踵反向前,正是一只天然的纯种山魈。它见人都围过来,目光睒闪,呲牙咧嘴,摆出一副凶巴巴的模样,然在场少年这一路以来,什么妖魔鬼怪没有见过?不仅毫无畏惧之意,反倒兴致勃勃地将其围得更紧,还相互指点着道:“这只山魈有点小,跟我之前夜猎时看到的根本没法比!我之前见的那只,身长足有五尺,口如巨盆,骇死人了!”
“我先前所见的倒和它大小差不多,只不过毛发更为稠密一些。”
“传说山魈见人笑亦笑,我脸都僵了,它怎么还不笑?”
“它这看起来也不怎么凶,到底会不会吃人呀?”
山魈似乎意识到自己根本吓不到这里的任何人,于是收了尖齿,身体萎靡下去,缩成一团,一副大受打击的委屈模样。
破障曲毕,蓝景仪将尺八离唇,袍袖一挥消去禁制,山魈眨巴几下全黑的眼珠,暴躁地原地蹦跶两下,仿佛认为自己不争气,丢了山魈的脸。
蓝景仪噗嗤一笑,一本正经地安慰它道:“你还小,未来的路还很长,迟早会遇见怕你的人的,别生气了哈,快回去吧。”
山魈不甘心地嘶吼一声,可望见少年们手中的各式仙器仙剑,又忍不住瑟瑟发抖,一溜烟跑走了。
又一少年评价道:“我从未见过如此可爱的山魈。”
山魈逃窜的背影又蹦跶了几下。
蓝慈劝道:“你别说实话刺激它了,它能听到。”
山魈一个趔趄,从一方低矮的小坡上滚了下去。
蓝景仪:“……滋蕙,多日不见,你这说话的功力不减当年啊。”
他忽然感觉有人在拉自己的衣服,转头一看,却是金凌。
金凌盯着他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蓝景仪闻言,不慌不忙地将尺八别回腰间,好整以暇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放心,江宗主还不知道你在这。”
金凌一怔,随即恶狠狠道:“我要问的才不是这个!蓝愈,你给我认真回答!”他乜一眼身边满脸写着无辜的少年们,“是你们当中的谁?!我不是说了谁敢泄密、就打断谁的腿么?!”
蓝景仪道:“哎呀金凌,你这么较真做什么?你应该庆幸,毕竟他们也是为你着想,选择告诉我,而不是告诉别人。”
金凌咬牙道:“那你如何保证,他们真的只告诉了你一人?!”
他的担心绝非小题大做。毕竟经历了金光瑶之事,兰陵金氏的地位一落千丈,内忧外患、众叛亲离,就算江澄曾提着紫电,在金鳞台上走过一圈,但所有人依旧认定金氏就此成为一摊烂泥,任谁都不可能扶得起来;在这等旁人难以想象的压力之下,金凌选择偷跑出来,只为了去见他小叔一面,将一些事问个明白,一旦行踪被有心之人得知,后果将不堪设想。
后悔吗?
说实话,他确实有点后悔。但同时他也清楚,若是毫无动作、安分守己地在兰陵呆着,他会后悔一辈子。
蓝景仪拍拍他,义正言辞地道:“金凌,你尽管放心,有我在,没人敢把你家怎么样的。”
金凌忍俊不禁,却还是偏过头去哼了一声,不屑道:“就凭你?你家也不怎么样吧?”
蓝景仪道:“嘿!你说谁家不怎么样?!我好心帮你,你怎么说话的?你现在是一宗之主,不能再当大小姐了!”
金凌眉头一皱,刚要反击,话到口边却收住了,最终只道:“本宗主大人有大量,不和你计较。说吧,找我有什么事啊?”
蓝景仪道:“啊,对。你得跟我走。”
金凌挑眉:“走?去哪?干什么?”
他作贼心虚,这几天里见到的传音尺素统统没有接,生怕被主事金盏顺藤摸瓜地找到,故而对最近发生的事一概不知。
蓝景仪答道:“去清河,参加‘探春宴’。”
话说魏无羡跟蓝忘机,自送回小苹果后,便共剑而行,除了进餐和短暂的休息外,日夜兼程、乘风破云,转眼便至蓬莱。
抵达蓬莱时正值戌时初,霞光刚刚暗淡,斑斓万顷之景瞬间融入黛色之中。
二人无心欣赏蓬莱美景,丝毫不敢怠慢,迅速寻到了蓝曦臣传音所述的那幢客栈——光满楼,却也不急着上楼寻人,而是先入了饭铺,点些清粥小菜果腹、略作整顿。
蓝忘机用了些许,便放下了筷子。
魏无羡知他心中煎熬,遂道:“你上楼去找泽芜君吧,我就不上去了。”
就在前日,蓝曦臣终于在传音中透露,现下正受着江澄的照顾,先前也是为其所救。经历了江氏祠堂一事,魏无羡自然不可能选择主动去与江澄碰面,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一直藏在心中的疑问:江澄好端端的,为何不去抓金光瑶给金凌减轻负担,反而千里迢迢地去救关系一般的泽芜君?
但事已至此,他也不好说什么,毕竟能找回一个活的完整的蓝曦臣,对于蓝忘机和姑苏蓝氏来说,已是大幸,金光瑶什么的根本就不重要。
蓝忘机似也知他所想,开口道:“待将兄长送回姑苏,你我共同去寻金凌。”
魏无羡一愣,既而粲然一笑,左手托腮,大力称赞他道:“含光君,你可真好!你怎么这么对我这么好?你是只对我一个人这么好吗?”
蓝忘机闻言,稍稍别过头去,错开他的视线,声音小得几不可闻:“……自然。”
魏无羡没心没肺地哈哈笑:“含光君?你怎么了?怎么不看我?诶,你耳朵怎么红啦?”
似是忍无可忍,蓝忘机“噌”地从长凳上站起,闷声道:“上楼。”语毕,转身便走。
魏无羡笑:“好好好,你迫不及待地想找哥哥,哈哈哈哈。”
蓝忘机无视他的调侃,暗自调息一番,定了定心神,踏上楼梯。
魏无羡笑够了,一边在心里嘀咕:“蓝湛还是这么的不经逗。”一边接着吃他的饭。
实际上,要说现在他的内心毫无波澜,也是假的。毕竟,谁也无法在发生了那样的事后,还能当成无事发生过;回想种种往事,他与江澄之间,早在不知不觉中架隔了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无形鸿沟,就算一方想要尝试着触碰,不管自己亦或对方,都会先行痛上个大半天。
很久以前,他也不是没有考虑过示弱和解。
何必呢?
早年时那样要好,好到曾跟那人发誓下辈子还要做兄弟,现在却落得这幅模样,谁想呢?又对得起谁呢?
可有些事情,真不是想做到就能做到的,甚至不是想做就能做的。
他恹恹地扒拉着清粥,陈年疲惫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本着生前哪管身后事的原则,他招来店伙计,点上一壶浓冽的寒潭香。
要说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确是真的,可害怕见到江澄,也是真的;愁苦不爽、难以释怀,这是他最为讨厌的感受。所以,就算一会儿就要见泽芜君,他也不在意了。
反正泽芜君为人温和,向来善解人意,断不会怪罪自己的。
如此想着,他余光瞥见了一抹淡紫色的身影。
这身影高大而纤瘦,还带了些莫名的熟悉感。
虽然江澄向来待他冷言冷语,但一些江家门生待他还是不错的。因此,魏无羡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叫住了那名疑似江氏子弟的人。
那人被他一叫,身形一抖,直挺挺地立于原地,不再动作。
魏无羡心中起疑,放下酒壶,一手探入袖中捏紧符篆,起身慢慢凑近他。
离那人愈近,魏无羡便愈觉此人眼熟,手自袖中缓缓抽出,身子也逐渐放松下来。
一个答案抵在喉间呼之欲出,但过于不可思议,以至于魏无羡迟迟不敢道出。
这时,那人仿佛下定决心,自己转过了身来。
这一回首,两人双双愣住。
“魏公子?”
“……泽芜君。